”那将官道:
“这个……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陈家洛道:“你们要去回疆,怎
么又来管我们的闲事?”那将官道:“兆大将军得报有小股土匪
骚扰,命小将领兵打发,大军却没停下来……”他话未说完,杨
成协又是一拳,喝道:“你他妈的才是大股土匪!”那将官道:
“是,是!小将说错了!”
陈家洛沉吟了半晌,将兆惠将军的人数、行军路线、粮道
等问个仔细,那将官有的不知道,知道的都不敢隐瞒。陈家洛
高声叫道:“筏子——靠——岸。”骆冰和蒋四根将筏子靠到黄
河边上,众人登岸。这时似乎水势更大了,轰轰之声,震耳欲
聋。
陈家洛命杨成协将那将官带开,对常氏双侠道:“五哥、六
哥,你们两位赶回头,查看四哥、七哥、周姑娘、陆老英雄师徒
下落。只盼他们没甚么三长两短……要是落入了官差之手,一
定仍奔北京大道。咱们在前接应,设法打救。”常氏双侠应了,
往西而去。
陈家洛向石双英道:“十二哥,我想请你办一件事。”石双
英道:“请总舵主吩咐。”陈家洛从心砚背上包裹中取笔砚纸
墨,在月光下写了一封信,说道:“这封信请你送到回部木卓伦
老英雄处。他们跟咱们虽只一面之缘,但肝胆相照,说得上一
见如故。朋友有难,咱们不能袖手。四嫂,你这匹白马借给十
二郎一趟。”原来众人在混乱中都把马匹丢了,只有骆冰念念






不忘要将白马送给丈夫,一直将马留在筏上。石双英骑上白
马,绝尘而去。马行神速,预计一日内就可赶过大军,使木卓伦
闻警后可预有准备。
安排已毕,陈家洛命蒋四根将那将官反剪缚住,抛在筏子
里顺水流去,是死是活,瞧他的运气了。






第六回 有情有义怜难侣
无法无天振饥民
周绮在乱军之中与众人失散,满眼望去,全是清兵,随手
砍翻了几名,只见兵卒愈来愈多,四面八方的涌到,心中慌乱,
纵马乱奔。跑了一程,又遇到一队官兵,她不敢迎战,回头落荒
而走,黑暗中马足不知在甚么东西上一绊,突然跪倒。她此时
又疲又怕,坐得不稳,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头在硬土上重重
一撞,晕了过去。幸而天黑,清兵并未发现。
昏迷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眼前一亮,隆隆巨响,
接着脸上一阵清凉,许多水点泼到了头上,周绮睁开眼来,只
见满天乌云,大雨倾盆而下,“啊哟”一声,跳起身来,忽然身旁
一人也坐了起来。周绮吃了一惊,忙从地上抓起单刀,正想砍
去,突然两人都惊叫起来,原来那人是徐天宏。
徐天宏叫道:“周姑娘,怎么你在这里?”周绮在乱军中杀
了半夜,父亲也不知去了何方,突然遇到徐天宏,虽然素来不
喜此人,专和他拌嘴,毕竟是遇到了自己人,饶是俏李逵心胆
豪粗,不让须眉,这时也不禁要掉下泪来。她咬嘴唇忍住,说
道:“我爹爹呢?”徐天宏忽打手势叫她伏下,轻声道:“有官
兵。”周绮忙即伏低,两人慢慢爬到一个上堆后面,探头往外张
望。






这时天已黎明,大雨之中,见数十名清兵在掩埋死尸,一
面掘地,一面大声咒骂。
过了一会,尸体草草埋毕,一名把总高声吆喝:“张得标、
王升,四边瞧瞧,还有尸首没有?”两名清兵应了,站上高地四
下张望,见他二人伏在地下,叫道:“还有两具。”
周绮听得把自己当作死尸,心中大怒,便要跳起来寻晦
气。徐天宏一把拖住她手臂,低声道:“等他们过来。”两名清兵
拿了铁锹走来,周徐二人一动不动装死,待两兵走近俯身伸手
要拉,突然各刺一刀,深入肚腹。两兵一声也来不及叫,已然丧
命。
那把总等了半天,不见两兵回来,雨又下得大,好生不耐
烦。口中王八羔子的骂人,骑了马过来查看。徐天宏低声道:
“别作声,我夺他的马。”那把总走到近处,见两兵死在当地,大
吃一惊,正待叫人,徐天宏一个箭步,已窜了上去,挥刀斜劈。
那把总手中未拿兵器,举起马鞭一挡,连鞭带头,给砍下马来。
徐天宏挽住马缰,叫道:“快上马!”周绮一跃上马,徐天宏放开
脚步,跟在马后。
众清兵发见敌踪,大声呐喊,各举兵刃追来。徐天宏奔不
得几十步,左肩上被金针射中处愈来愈痛,难以忍受,一阵昏
迷,跌倒在地。周绮回头观看敌情,忽见徐天宏跌倒,忙勒转马
头,奔到他身旁,俯身伸手,将他提起来,横放鞍上,刀背敲击
马臀,那马如飞而去。众清兵叫了一阵,哪里追赶得上?
周绮见清兵相离已远,将刀插在腰里,看徐天宏时,见他
双目紧闭,脸如白纸,呼吸细微,心中很是害怕,不知怎么是
好,只得将他扶直了坐在马上,左手抱住他腰,防他跌落,尽拣






荒僻小路奔驰。跑了一会,见前面黑压压的一片森林,催马进
林,四周树木茂密,稍觉安心,这时雨已停歇,她下了马,牵马
而行,到了林中一处隙地,见徐天宏仍是神智昏迷,想了一想,
把他抱下马来,放在草地上,自己坐下休息,让马吃草。她一个
二十岁不到的姑娘,孤零零坐在荒林之中,眼前这人不知是死
是活,束手无策之余,不禁悲从中来,抱头大哭,眼泪一点一点
滴在徐天宏脸上。
徐天宏在地上躺了一会,神智渐清,以为天又下雨,微微
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一张俏脸,一对大眼哭得红红的,泪水扑
扑扑的滴在自己脸上。他哼了一声,左肩又痛,不由得叫了声
“啊哟”。
周绮见他醒转,心中大喜,忽见自己眼泪又是两滴落在他
嘴角边,忙掏出手帕,想给他擦,刚伸出手,骤然警觉,又缩了
回来,怪他道:“你怎么躺在我跟前,也不走开些。”徐天宏“嗯”
了一声,挣扎着要爬起。周绮道:“算了,就躺在这儿吧。咱们
怎么办呀?你是诸葛亮,爹爹说你鬼心眼儿最多的。”徐天宏
道:“我肩上痛的厉害,甚么也不能想。姑娘,请你给我瞧瞧。”
周绮道:“我不高兴瞧。”口中这么说,终究还是俯身去看,瞧了
一会,说道:“好端端的,没有甚么,又没血。”
徐天宏勉力坐起身来,右手用单刀刀尖将肩头衣服挑开
了个口子,斜眼细看,说道:“这里中了三枚金针,打进肉里去
了。”金针虽细,却是深射着骨,痛得他肩上犹如被砍了三刀一
般。周绮道:“怎么办呢?咱们到市镇上找医生去吧?”徐天宏
道:“这不成。昨晚这一闹,四厢城镇谁不知道?咱们这一身打
扮,又找医生治伤,直是自投罗网。这本要用吸铁石吸出来,这






会儿却到哪里找去?劳你的驾,请用刀把肉剜开,拔出来吧。”
周绮半夜恶斗,杀了不少官兵,面不改色,现在要她去剜
徐天宏肩上肌肉,反倒踌躇起来。徐天宏道:“我挺得住,你动
手吧……等一下。”他在衣上撕下几条布条,交给周绮,问道:
“身边有火折子么?”周绮一摸囊中,道:“有的,干么呀?”徐天
宏道:“请你捡些枯草树叶来烧点灰,待会把针拔出,用灰按着
创口,再用布条缚住。”
周绮照他的话做了,烧了很大的一堆灰。徐天宏笑道:“成
了,足够止得住一百个伤口的血。”周绮气道:“我是笨丫头,你
自己来吧!”徐天宏笑道:“是我说错了,你别生气。”周绮道:
“哼,你也会知错?”右手拿起单刀,左手按向他肩头针孔之旁。
她手指突然碰到男人肌肤,不禁立刻缩回,只羞得满脸发烧,
直红到耳根子中去。
徐天宏见她忽然脸有异状,虽是武诸葛,可不明白了,问
道:“你怕么?”周绮嗔道:“我怕甚么?你自己才怕呢!转过头
去,别瞧。”徐天宏依言转过了头。周绮将针孔旁肌肉捏紧,挺
刀尖刺入肉里,轻轻一转,鲜血直流出来。徐天宏咬紧牙齿,一
声不响,满头都是黄豆般大的汗珠。周绮将肉剜开,露出了针
尾,右手拇指食指紧紧捏住,力贯双指一提,便拔了出来。
徐天宏脸如白纸,仍强作言笑,说道:“可惜这枚针没针
鼻,不能穿线,否则倒可给姑娘绣花。”周绮道:“我才不会绣花
呢,去年妈教我学,我弄不了几下,就把针折断了,又把绷子弄
破啦,妈骂我,我说:‘妈,我不成,你给教教。’你猜她怎么说?”
徐天宏道:“她说:‘拿来,我教你。’”周绮道:“哼,她说:‘我没
空。’后来给我琢磨出来啦,原来她自己也不会。”徐天宏哈哈






大笑,说话之间又拔了一枚针出来。
周绮笑道:“我本来不爱学,可是知道妈不会,就磨着要她
教。妈给我缠不过,她说:‘你再胡闹,告诉爹打你。’她又说:
‘你不会针线哪,哼,将来瞧你……’”说到这里突然止住,原来
她妈当时说:“将来瞧你找不找得到婆家。”徐天宏问道:“将来
瞧你怎么啊?”周绮道:“别罗唆,我不爱说了。”
口中说话,手里不停,第三枚金针也拔了出来,用草灰按
住创口,拿布条缚好,见他血流满身,仍是脸露笑容,和自己有
说有笑,也不禁暗暗钦佩,心想:“瞧不出他身材虽矮,倒也是
个英雄人物,要是人家剜我的肉,我会不会大叫妈呢?”想到爹
娘,又是一阵难受。这时她满手是血,说道:“你躺在这里别动,
我去找点水喝。”
一望地势,奔出林来,走了数百步,找到一条小溪,大雨甫
歇,溪中之水流势湍急,将手上的血在溪中洗净了,俯身溪上,
突然看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只见头发蓬松,身上衣服既湿且
皱,脸上又是血渍又是泥污,简直不成个人样,心想:“糟糕,这
副鬼样子全教他看去了。”于是映照溪水,洗净了脸,十指权当
梳子,将头发梳好编了辫子,在溪里掏些水喝了,心想徐天宏
一定口渴,可是没盛水之具,颇为踌躇,灵机一动,从背上包里
取出一件衣服,在溪水里洗干净了,浸得湿透,这才回去。
徐天宏刚才和周绮说笑,强行忍住,此时肩上剧痛难当,
等她回转,已痛得死去活来,周绮见他脸上虽然装得并不在
乎,实在一定很不好受,怜惜之念,油然而生,叫他张开嘴,将
衣中所浸溪水挤到他口里,轻轻问道:“痛得厉害么?”
徐天宏一直将这个莽姑娘当作斗智对手,心中不存男女






之见,哪知自己受伤,偏偏是这个朋友中的惟一对头护持相
救,心中对她所怀厌憎之情一时尽除,这时周绮软语慰问,他
一生不是在刀山枪林中厮混,便是在阴谋诡计中打滚,几时消
受过这般温柔词色,心中感动,望着她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周绮见他发呆,只道他神智又胡涂了,忙问:“怎么,你怎
么啦?”徐天宏定了一定神,道:“好些了,多谢你。”周绮道:
“哼,我也不要你谢。”徐天宏道:“咱们在这里不是办法。可也
别上市镇,得找个偏僻的农家,就说咱们是兄妹俩……”周绮
道:“我叫你哥哥?”徐天宏道:“你要是觉得我年纪大,那么就
叫我叔叔。”周绮道:“呸,你像吗?就叫你哥哥好啦。不过只在
有人的时候叫,没人的时候我可不叫。”徐天宏笑道:“好,不
叫。咱们对人说,在路上遇到大军,把行李包裹都抢去啦,还把
咱们打了一顿。”两人商量好了说话,周绮将他扶起。
徐天宏道:“你骑马,我脚上没伤,走路不碍。”周绮道:“爽
爽快快的骑上去。你瞧不起女人,是不是?”徐天宏笑笑,只得
上了马。两人出得树林,面对着太阳拣小路走。
西北是荒僻之地,不像南方处处桑麻,处处人家,两人走
了一个多时辰,又饥又累,好容易才望见一缕炊烟,走近时见
是一间土屋。行到屋前,徐天宏下马拍门,过了半晌,出来一个
老妇,见两人装束奇特,不住的打量。徐天宏将刚才编的话说
了,向她讨些吃的。
那老妇叹了一口气,说道:“害死人的官兵。客官,你贵
姓?”徐天宏道:“姓周。”周绮望了他一眼,却不说话。那老妇把
他们迎进去,拿出几个麦饼来。两人饿得久了,虽然麦饼又黑
又粗,也吃得十分香甜。






那老婆婆说是姓唐,儿子到镇上卖柴给狗咬了,一扁担把
狗打死,哪知这狗是镇上大财主家的,给那财主叫家丁痛打了
一顿,回家来又是伤又是气,不久就死了。媳妇少年夫妻,一时
想不开,丈夫死后第二夜上了吊,留下老婆子孤苦伶仃一人。
老婆婆边说边淌眼泪。
周绮一听大怒,问那财主叫甚么,住在哪里。老婆婆说:
“这杀才也姓唐,人家当面叫他唐六爷唐秀才,背后都叫他糖
里砒霜。他住在镇上,镇上就数他的屋子最大。”周绮问道:“甚
么镇?怎样走法。”老婆婆道:“那个镇啊,这里往北走五里路,
过了坡,上大路,向东再走二十里,那就是了,叫文光镇。”周绮
霍地站起,抄起单刀,对天宏道:“喂……哥……哥我出去一
下,你在这里休息。”徐天宏见她神情,知她要去杀那糖里砒
霜,说道:“要吃糖嘛,晚上吃最好。”周绮一楞,明白了他意思,
点点头,坐了下来。
徐天宏道:“老婆婆,我身上受了伤,行走不得,想借你这
里过一夜。”那老婆婆道:“住是不妨,穷人家没甚么吃的,客官
莫怪。”徐天宏道:“老婆婆肯收留我们,那是感激不尽。我妹子
全身都湿了,老婆婆有旧衣服,请借一套给她换换。”老婆婆
道:“我媳妇留下来的衣裳,姑娘要是不嫌弃,就对付着穿穿,
怕还合身。”周绮去换衣服,出来时,见徐天宏已在老婆婆儿子
房里的炕上睡着了。
到得傍晚,徐天宏忽然胡言乱语起来,周绮在他额角一
摸,烧得烫手,想是伤口化脓。她知道这情形十分凶险,可是束
手无策,不知怎么办好,心中一急,也不知是生徐天宏的气,还
是生自己的气,举刀在地上乱剁,剁了一会,伏在炕上哭了起






来。那老婆婆又是可怜又是害怕,也不敢来劝。周绮哭了一会,
问道:“镇上有大夫吗?”老婆婆道:“有,有,曹司朋大夫的本事
是最好的了,不过他架子很大,向来不肯到我们这种乡下地方
来看病。我儿子伤重,老婆子和媳妇向他磕了十七八个响头,
他也不肯来瞧……”周绮不等她说完,抹了抹眼泪,便道:“我
这就去请。我……哥哥在这里,你瞧着他些。”老婆婆道:“姑娘
你放心,唉,那大夫是不肯来的。”
周绮不再理她,将单刀藏在马鞍之旁,骑了马一口气奔到
文光镇上,天已入夜,经过一家小酒店,一阵阵酒香送将出来,
不由得酒瘾大起,心道:“先请医生把他的伤治好再说,酒嘛,
将来还怕没得喝么?”见迎面来了一个小厮,问明了曹司朋大
夫的住处,径向他家奔去。
到得曹家,打了半天门,才有个家人出来,大剌剌地问:
“天都黑了,呯嘭山响的打门干么?报丧吗?”周绮一听大怒,但
想既然是来求人,不便马上发作,忍气道:“来请曹大夫去瞧
病。”那家人道:“不在家。”也不多话,转身就要关门。
周绮急了,一把拉住他手臂,提出门来,拔出单刀,说道:
“他在不在家?”那人吓得魂不附体,颤声道:“真的……真的不
在家。“周绮道:“到哪里去啦?快说。“那家人道:“到小玫瑰
那里去了。”周绮将刀在他脸上一擦,喝道:“小玫瑰是甚么东
西?在哪里?”那家人道:“小玫瑰是个人。”周绮道:“胡说!哪
有好端端的人叫小玫瑰的?”那家人急了,道:“大……王……
姑娘。小玫瑰是个婊子。”周绮怒道:“婊子是坏人,到她家里去
干么?”那家人心想这姑娘强凶霸道,可是世事一窍不通,想笑
又不敢笑,只得不言语了。周绮怒道:“我问你。怎么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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