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敬虽是他的首徒,但犯了叛教大罪,他决不致徇情回护。各
人均想:“这逆徒卖教求荣,戕害同门,决计饶他不得。”
忽听得巨钟底下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说道:“周师叔祖,
你若救弟子一命,我便把蜂浆还你,否则我一口吃得干干净
净,左右也是个死罢了!”周伯通吃了一惊,踏开一步,果然






那瓶蜜浆已失影踪。原来他站在巨钟之旁,赵志敬伏在钟下,
那小瓶正好落在他面前,听得郝大通向周伯通求蜜浆不得,当
下从砖头垫高的空隙中伸手取过。他以这瓶小小的蜜浆要挟,
企图逃得性命,自知原是妄想,但绝望之中只要有一线生机,
也要挣扎到底。周伯通听他如此说,果然大急,叫道:“喂喂,
你千万不可把蜜浆吃了,其他一切,都好商量。”赵志敬道:
“那你须得答允救我性命。”
全真五子都是一惊,心想若是师叔出口答允,便不能处
置赵志敬了。丘处机急道:“师叔,此人罪大恶极,万不可饶。”
周伯通将头贴在地下,向着钟内只叫:“喂喂,千万不可吃了
蜜浆!”刘处玄道:“师叔,不必理他!你要蜜浆,并不为难。
咱们今日已与龙姑娘释愆解仇,待会可到古墓去求几瓶来。龙
姑娘既肯给你第一瓶,再给你十瓶八瓶也不为难!”周伯通摇
头道:“未必,未必!”心想:“你道这瓶蜜浆是她给的吗?是
我偷来的。她离藏经阁时匆匆忙忙,不及携带,若是再问她
要,她未必便给,纵然给了,也必让你们拿去当药服了,哪
里还有我的份儿?”
只听一阵轻轻的嗡嗡之声,五六只玉蜂从院子中飞进后
殿,殿门关着,在长窗上不住碰撞,无法觅路出去。周伯通
心念一动,说道:“赵志敬,你拿去的只怕并非玉蜂蜜浆。”赵
志敬急道:“是的,是的,为甚么不是?”周伯通道:“好,那
你将瓶塞拔开,让我闻一闻再说。倘若不是,不用多说废话。”
赵志敬忙拔开瓶塞,道:“你闻呀,难道不是?”周伯通鼻孔
深深吸气,道:“唔,唔,好像不是!待我再闻几下。”
赵志敬双手紧紧抓住玉瓶,生怕他掀开巨钟,夹手硬夺,






口中只道:“你闻这股甜香,闻这股甜香!”玉蜂蜜浆芳香无
比,瓶塞一开,已是满殿馥郁。周伯通打了个喷嚏,笑道:
“我伤风没好,鼻子不大管用!”一面转头向丘处机等挤眉弄
眼。赵志敬也猜到他是在使缓兵之计,说道:“你若伸手碰一
碰铜钟,我便把蜜浆吃个精光。”这时几只玉蜂已闻到蜜香,
飞到了钟边。周伯通袍袖一挥,喝道:“进去叮他!”玉蜂未
必便听他的号令,但钟底传出的蜜香越来越浓,果然嗡嗡数
声,从钟底的空隙中钻了进去。
只听得赵志敬大声狂叫,跟着当的一响,香气陡盛,显
是玉蜂已刺了他一针,而他失手打碎了瓶子。周伯通大怒,喝
道:“臭牛鼻子,怎地瓶子也拿不牢?”待要上前掀开巨钟,后
院中剩下的玉蜂闻到蜜香,纷纷涌进,都钻进了钟底。周伯
通吃过玉蜂的苦头,倒也不敢走近。但见钻入钟底的玉蜂越
来越多,巨钟之内又有多大的空隙,赵志敬身上沾满蜜浆,一
举手一摇头都碰到玉蜂,身上已不知给刺了几百针。众人初
时还听到他狂呼惨叫,过了片刻,终于寂然无声,显是中毒
过多,已然死了。
周伯通一把抓住刘处玄的衣襟,道:“好,处玄,你去向
龙姑娘给我要十瓶八瓶蜜浆来罢。”刘处玄皱起眉头,好生为
难,他适才只求周伯通不可贸然答允赵志敬饶命,以致把话
说得满了,其实全真五子以一招“七星聚会”合力打伤小龙
女,伤势未必能愈,怎说得上“释愆解仇”四字?这时给周
伯通扭住胸口,只得苦笑道:“师叔放手,处玄去求便是!”转
身向后山古墓走去。
丘处机等知道此行甚是凶险,倘若小龙女平安无事,那






还罢了,若是伤重而死,不知将有多少全真弟子要死在杨过
手里,齐声说道:“大伙儿一起去。”
那古墓外的林子自王重阳以来便不许全真教弟子踏进一
步,众人恪遵先师遗训,走到林缘而止。丘处机气运丹田,朗
声道:“杨小侠,龙姑娘的伤势还不妨事么?这里有几枚治伤
的九转灵宝丸,请来取去。”周伯通低声道:“是啊,是啊!要
人家的蜜浆,也得拿些甚么去换!”隔了半晌,不听得有人回
答。丘处机提气又说了一遍,林中仍是寂无声息,举目往林
中望去,只见阴森森浓荫匝地,头顶枝丫交横,地下荆棘丛
生。
刘处玄和郝大通沿着林缘走了一遍,浑不见有人穿林而
入的痕迹,看来杨过和小龙女并非回到古墓,而是下终南山
去了。众人又喜又愁,回到重阳宫中,喜的是杨龙二人远去,
愁的是小龙女如若不治,全真教实有无穷后患。那老顽童也
是一般的又喜又愁,愁的自是为了取不到玉蜂蜜浆,喜的却
是不必和小龙女会面,以免揭穿他窃蜜之丑。
全真五子虽在终南山上住了数十年,却万万猜想不到杨
过和小龙女到了何处。
杨龙二人在玉蜂掩护下冲向后院,奔了一阵,眼见一座
小楼倚山而建,杨过知是重阳宫要地之一的藏经阁,抱着小
龙女拾级上楼。两人稍喘得一口气,便听得楼下人声喧哗,已
有数十名道人追到,但怕了玉蜂,不敢抢上。
杨过将小龙女放在椅上坐稳,察看周遭情势,见藏经阁
之后是一深条达数十丈的溪涧。山涧虽深,好在并不甚宽,他






身边向来携带一条长绳,用以缚在两棵大树之间睡觉,于是
将一端缚在藏经阁的柱上,拉着绳子纵身一跃,已荡过涧去,
拉直了绳子,将另一端缚在一棵大树上,然后施展轻身功夫
从绳上走回。
他走到小龙女身边,柔声说道:“咱们去哪里呢?”小龙
女道:“你说到那里,我便跟你到哪里。”杨过笑道:“这便叫
作‘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他顿了一顿,又问:“你心
中最想去哪里呢?”小龙女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向往之
色。杨过知她最盼望的便是回古墓旧居,但如何进入却大费
踌躇,耳听得楼下人声渐剧,此处自是不能多耽。
他明白小龙女的心思,小龙女也知他心思,柔声道:“我
也不一定要回古墓,你不用操心啦。”微笑道:“只要跟你在
一起,甚么地方都好。”杨过心想:“这是咱们婚后她第一个
心愿,说不定也是她此生最后一个心愿。我若不能为她做到,
又怎配做她丈夫?”
茫然四顾,听着楼下喧哗之声,心中更乱,瞥眼见到西
首书架后堆着一只只木箱,心念一动:“有了!”当即抢步过
去,只见箱上有铜锁锁着,伸手扭断锁扣,打开箱盖,见箱
中放满了书籍,提起箱子倒了转来,满箱书籍都散在地下,箱
子是樟木所制,箱壁厚达八分,甚是坚固。跃起来伸手到书
架顶上一摸,果然铺满油布,那是为防备天雨屋漏,浸湿贵
重图书而设。他扯了两块大油布放在箱内,踏着绳索将箱子
送到对涧,然后回来抱了小龙女过去,笑道:“咱们回家去啦。”
小龙女甚喜,微笑道:“你这主意儿真好。”杨过怕她耽
心,安慰道:“这剑无坚不摧,潜流中若有山石挡住箱子,一






剑便砍开了。我走得快,你在箱子中不会气闷的。”小龙女微
笑道:“便只一点不好?”杨过一怔道:“甚么?”小龙女道:
“我要有好一会儿见你不着啦。”
到得对涧,杨过想起郭襄尚在山洞之中,说道:“郭伯伯
的姑娘我也带来啦,你说怎么办?”小龙女一呆,颤声道:
“真的?你带来了郭大侠……郭大侠的姑娘?”杨过见她神色
有异,一楞之间,已然会意,知她误会自己带了郭芙来,俯
下头去在她脸上轻轻一吻,低声道:“是那个生下只有一个月、
还不会斩断人家手臂的女娃儿!”小龙女登时羞得满脸通红,
深深藏在杨过怀里,不敢抬起头来。
过了一会,她才低声道:“咱们只好把她带到墓里去啦,
在这荒山野地中放着,再过半天便得要了她的小命。”杨过心
想在重阳宫中耽搁了这么久,不知郭襄在山洞中性命如何,心
下大是惴惴,当下将小龙女放入箱中,抗在肩头,快步寻到
山洞前,却不闻啼哭之声,心中更惊,拨开荆棘,只见郭襄
沉睡正酣,双颊红红的似搽了胭脂一般。两人大喜。小龙女
伸手道:“我来抱。”杨过将郭襄放入她怀中,抗了木箱又行。
这时终南山的道人都会集在重阳宫中,沿路无人撞见。行
过一片瓜地,杨过把道人所种的南瓜摘了六七个放在箱中,笑
道:“足够咱们吃七八天的了。”过不多时,已到了溪流之边。
他低头吻了吻小龙女的面颊,轻轻合上箱盖,将油布在木箱
外密密包了两层,然后将箱子放入溪水,深吸一口气,拉着
箱子潜了进去。
他自在荒谷的山洪中苦练气功,再在这小小溪底潜行自
是毫不费力,溪水钻入地底后忽高忽低,他循着水道而行,遇






有泥石阻路,木箱不易通行,提剑劈削便过。生怕小龙女在
箱中气闷,行得极是迅速,不到一炷香时分,便已钻出水面,
到了通向古墓的地下隧道。
他扯去油布,揭开箱盖,见小龙女微有晕厥之状,自是
重伤之后挨不得辛苦,郭襄却大喊大叫,极是精神。原来她
吃了一个多月的豹乳,竟比常儿壮健得多。小龙女微微一笑,
低声道:“咱们终于回家啦!”再也支持不住,合上了双目。杨
过不再扶她起身,便拉着木箱,回到古墓中的居室。
但见桌椅倾倒,床几歪斜,便和那日两人与李莫愁师徒
恶斗一场之后离去时无异。杨过眼望石室,看着这些自己从
小使用的物件,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滋味,似是喜
欢,却又带着许多伤感。他呆呆出了一会神,忽觉得一滴水
点落上手背,回过头来,只见小龙女扶椅而立,眼中泪水缓
缓落下。
两人今日结成了眷属,长久来的心愿终于得偿,又回到
了旧居,从此和尘世的冤仇、烦恼、愁苦不再有丝毫牵缠纠
葛,但两人心中,却都是深自神伤,悲苦不禁。两人都知道,
小龙女受了这般重伤,既中了法王金轮撞砸,又受全真五子
合力扑击,她娇弱之躯,如何抵受得住?
两人这么年轻,都是一生孤苦,从来没享过甚么真正的
欢乐,突然之间得到了世间最大的福气,却立时便要生生分
手!
杨过呆了半晌,到孙婆婆房中将她的床拆了,搬到寒玉
床之旁重行搭起,铺好被褥,扶着小龙女上床安睡。古墓中






积存的食物都已腐败,一坛坛的玉蜂蜜浆却不会变坏。他倒
了小半碗蜜浆,用清水调匀,喂着小龙女服了,又喂得郭襄
饱饱的,这才自己喝了一碗。
他想:“我须得打起精神,叫她欢喜。我心中悲苦,脸上
却不可有丝毫显露。”于是找了两根最粗的蜡烛用红布裹了,
点在桌上,笑道:“这是咱俩的洞房花烛!”
两枝红烛一点,石室中登时喜气洋洋。小龙女坐在床上,
见自己身上又是血渍,又是污泥,微笑道:“我这副怪模样,
哪像个新娘子啊!”忽然想起一事,道:“过儿,你到祖师婆
婆房中去,把她那口描金箱子拿来。好不好?”
杨过虽在古墓中住了几年,但林朝英的居室平时不敢擅
入,她的遗物更是从来不敢碰触,这时听小龙女如此说,笑
道:“对丈夫讲话,也不用这般客气。”过去将床头几口箱子
中最底下的一口提了来。那箱子并不甚重,也未加锁,箱外
红漆描金,花纹雅致。
小龙女道:“我听孙婆婆说,这箱中是祖师婆婆的嫁妆。
后来她没嫁成,这些物事自然没用的了。”杨过“嗯”了一声,
瞧着这口花饰艳丽的箱子,但觉喜意之中,总是带着无限凄
凉。他将箱子放在寒玉床上,揭开箱盖,果见里面放着珠镶
凤冠,金绣露帔,大红缎子的衣裙,件件都是最上等的料子,
虽然相隔数十年,看来仍是灿烂如新。小龙女道:“你取出来,
让我瞧瞧。”
杨过把一件件衣衫从箱中取出,衣衫之下是一只珠钿镶
嵌的梳装盒子,一只翡翠雕的首饰盒子,梳装盒中的胭脂水
粉早干了,香油还剩着半瓶。首饰盒一打开,二人眼前都是






一亮,但见珠钗、玉鈪、宝石耳环,灿烂华美,闪闪生光。杨
龙二人少见珠宝,也不知这些饰物到底如何贵重,但见镶嵌
精雅,式样文秀,显是每一件都花过一番极大心血。
小龙女微笑道:“我打扮做新娘子,好不好?”杨过道:
“你今日累啦,先歇一晚,明儿再打扮。”小龙女摇头道:“不,
今日是咱俩成亲的好日子。我爱做新娘。那日在绝情谷中,那
公孙止要和我成亲,我可没打扮呢!”杨过微笑道:“那算甚
么成亲?只是公孙老儿的妄想罢啦!”
小龙女拿起胭脂,调了些蜜水,对着镜子,着意打扮起
来。她一生之中,这是第一次调脂抹粉,她脸色本白,实不
须再搽水粉,只是重伤后全无血色,双颊上淡淡搽了一层胭
脂,果然大增娇艳。她歇了一歇,拿起梳子梳了梳头,叹道:
“要梳髻子,我可不会,过儿你会不会呢?”杨过道:“我也不
会!你不梳还更好看些。”小龙女微笑道:“是么?”便放下梳
子,戴上耳环,插上珠钗,手腕上戴了一双玉镯,红烛掩映
之下,当真美艳无双。她喜孜孜的回过头来,想要杨过称赞
几句。
一回头,只见杨过泪流满面,悲不自胜。小龙女一咬牙,
只作不见,微笑道:“你说我好不好看?”杨过哽咽道:“好看
极了!我给你戴上凤冠!”拿起凤冠,走到她身后给她戴上。
小龙女在镜中见他举袖擦干了泪水,再到身前时,脸上已作
欢容,笑道:“我以后叫你娘子呢,还是仍然叫姑姑?”小龙
女心想:“还说甚么‘以后’啊?难道咱俩真的还有‘以后’
么?”但仍是强作喜色,微笑道:“再叫姑姑自然不好。娘子
夫人的,又太老气啦!”杨过道:“你的小名儿到底叫甚么?今






天可以说给我听了罢。”小龙女道:“我没小名儿的,师父只
叫我作龙儿。”杨过说道:“好,以后你叫我过儿,我便叫你
龙儿。咱俩扯个直,谁也不吃亏。等到将来生了孩儿,便叫:
喂,孩子的爹!喂,孩子的妈!等到孩子大了,娶了媳妇儿
……”
小龙女听着他这么胡扯,咬着牙齿不住微笑,终于忍耐
不住,“哇”的一声,伏在箱子上哭了出来。杨过抢步上前,
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道:“龙儿,你不好,我也不好,咱们何
必理会以后。今天你不会死的,我也不会死的。咱俩今儿欢
欢喜喜的,谁也不许去想明天的事。”小龙女抬起头来,含泪
微笑,点了点头。
杨过道:“你瞧这套衣裙上的凤凰绣得多美,我来帮你穿
上!”扶着小龙女身子,将金丝绣的红袄红裙给她穿上。小龙
女擦去了眼泪,补了些胭脂,笑盈盈的坐在红烛之旁。
这时郭襄睡在床头,睁大两只乌溜溜的小眼好奇地望着。
在她小小的心中,似乎也觉小龙女打扮得真是好看。
小龙女道:“我打扮好啦,就可惜箱中没新郎的衣冠,你
只好委屈一下了。”杨过道:“让我再找找,瞧有甚么俊雅物
儿。”说着将箱中零星物事搬到床上。小龙女见他拿出一朵金
花,便拿起来给他插在头发上。杨过笑道:“不错,这就有点
像了。”翻到箱底,只有一叠信札,用一根大红丝带缚着,丝
带已然褪色,信封也已转成深黄。
杨过拿了起来,道:“这里有些信。”小龙女道:“瞧瞧是
甚么信。”杨过解开丝带,见封皮上写的是“专陈林朝英女史
亲启”,左下角署的是一个“喆”字。底下二十余封,每封都






是一样。杨过知道王重阳出家之前名叫“王喆”,笑道:“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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