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正是郭靖和黄蓉。杨过好奇心起,想听两人争些甚么,寻
声悄步,走到郭靖夫妇居室的窗下。
只听黄蓉大声说道:“这两人明明是抱了襄儿前去绝情
谷,想换解毒药物,你口口声声还说杨过是好人?这孩子生
下不到一个时辰,便落入了他们手中,这时还有命么?”说到
这里,语声呜咽,啜泣起来。
郭靖说道:“过儿决不是这样的人。再说,他累次救我救
你,咱们便拿襄儿换他一命,那也是心甘情愿。”黄蓉泣道:
“你情愿,我可不情愿……”
这时室中突然发出一阵婴儿啼哭,声音甚是洪亮。杨过
大奇:“难道那小女孩已从李莫愁手中抢回来了?怎么她又说






‘这时还有命么’?”屏住呼吸,凑眼到窗缝中张望,只见黄蓉
手中果然抱着一个婴儿。那婴儿刚好脸向窗口,杨过瞧得明
白,但见他方面大耳,皮色粗黑,脸上生满了细毛。那女婴
郭襄他曾在怀中抱过良久,记得是白嫩娇小,眉目清秀,和
这壮健肥硕的婴儿大不相同。黄蓉背向窗口,低声哄着婴儿,
说道:“好好一对双胞胎,你快去给我找他姊姊回来。”杨过
恍然大悟,才知黄蓉一胎生下了两个孩儿,先诞生的是女婴
郭襄,其后又生一个男婴。当生这男婴之时,女婴已给小龙
女抱走。
郭靖在室中踱来踱去,说道:“蓉儿,你平素极识大体,
何以一牵涉到儿女之事,便这般瞧不破?眼下军务紧急,我
怎能为了一个小女儿而离开襄阳?”黄蓉道:“我说我自己去
找,你又不放我去。难道便让咱们的孩儿这样白白送命么?”
郭靖道:“你身子还没复原,怎能去得?”黄蓉怒道:“做爹的
不要女儿,做娘的苦命,那有甚么法子?”
杨过在桃花岛上和他们相聚多年,见他们夫妇相敬相爱,
从来没吵过半句,这时却见二人面红耳赤,言语各不相下,显
然已为此事争执过多次。黄蓉又哭又说,郭靖绷紧了脸,在
室中来回走个不停。
过了一会。郭靖说道:“这女孩儿就算找了回来,你待她
仍如对待芙儿一般,娇纵得她无法无天,这样的女儿有不如
无!”黄蓉大声道:“芙儿有甚么不好了?她心疼妹子,出手
重些,也是情理之常。倘若是我啊,杨过若不把女儿还我,我
连他的左臂也砍了下来。”
郭靖大声喝道:“蓉儿,你说甚么?”举手往桌上重重一






击,砰的一声,木屑纷飞,一张坚实的红木桌子登时给他打
塌了半边。那婴儿本来不住啼哭,给他这么一喝一击,竟然
吓得不敢再哭。
便在此时,杨过突见西首窗下有个人影一晃,接着矮了
身子,悄悄退开。杨过心想:“原来除我之外,还有人在窗外
偷听,却是谁了?”当下蹑足在那人之后,只见那人身形婀娜,
正是郭芙。杨过心头火起:“好啊!我正要找你!”突然身后
一暗,房中灯火熄灭,听黄蓉气忿忿的道:“你出去罢,别吓
惊了孩儿!”
杨过知道郭靖就要出来,在他眼前可不易躲得过,当即
钻到假山之后,快步绕到郭芙房外,一跃窜高,上了她房外
那株大木笔花树,躲在枝叶之间。
过不多时,果见郭芙回到房中。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
道:“已打过二更啦,姑娘请安睡罢!”郭芙哼了一声,道:
“我睡得着时自然会睡!你出去。”那女子应道:“是。”只见
一名丫鬟开门出来,带上房门,自行去了。
过了半晌,只听得郭芙幽幽的一声长叹,杨过心道:“你
还叹甚么气?你断我一臂,我便也断你一臂,只不过好男不
与女斗,此刻我下来伤你,虽然易如反掌,却不是大丈夫行
径。”略一沉吟,已有计较:“好,让我大声叫嚷,将郭伯伯
叫来。我先将他打败,再处置他女儿。男儿汉光明磊落,再
也无人能笑话我一句。”但转念又想:“郭伯伯武功卓绝,我
真能胜得了他么?只怕未必!那么此仇就此不报了?”念及断
臂之恨,胸间热血潮涌,将心一横,正要从木笔花树上跳下,
忽听得脚步声响,一人大踏步过来。






只见他脚步沉凝,身形端稳,正是郭靖。他走到女儿房
外,伸指在门上轻轻一弹,说道:“芙儿,你睡了么?”郭芙
站了起来,道:“爹,是你么?”声音微带颤抖。杨过心中一
惊:“莫非郭伯伯知我来此,特来保护女儿?好!我便先和你
动手!打你不过,死在你手下便了。”
郭靖“嗯”了一声。郭芙将门打开,抬头向父亲望了一
眼,随即低下了头。






第二十七回斗智斗力
郭靖走进房去带上了门,坐在床前椅上,半晌无言。两
人僵了半天,郭靖才问:“这些时候你到哪里去啦?”郭芙道:
“我……我伤了杨大哥,怕你责罚,因此……因此……”郭靖
道:“因此出去躲避几天?”郭芙咬着嘴唇,点了点头。郭靖
道:“你是等我怒气过了,这才回来?”
郭芙又点了点头,突然扑在他的怀里,道:“爹,你还生
女儿的气么?”郭靖抚摸她的头发,低声道:“我没生气。我
从来就没生气,只是为你伤心。”郭芙叫了声:“爹!”伏在他
怀里,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郭靖仰头望着屋顶,一声不响,待她哭声稍止,说道:
“杨过的祖父铁心公,和你祖父啸天公是异姓骨肉,他的爹爹
和你爹爹,也是结义兄弟,这你都是知道的。”郭芙“嗯”一
声。郭靖又道:“杨过这孩子虽然行事任性些,却是一副侠义
心肠,几次三番救过你爹娘的性命,也曾救过你。他年纪轻
轻,但为国为民,已立下不小的功劳,你也是知道的。”郭芙
听父亲的口气渐渐严厉,更是不敢接口。
郭靖站起身来,又道:“还有一件事,你却并不知道,今
日也对你说了。过儿的父亲杨康,当年行止不谨,我是他义
兄,没能好好劝他改过迁善,他终于惨死在嘉兴王铁枪庙中,






虽然不是你母下手所害,他却是因你母而死,我郭家负他杨
家实多……”
杨过听到“惨死在嘉兴王铁枪庙中”几字,那是第一次
听到生父的死处,深藏心底的仇恨,猛地里又翻了上来,只
听郭靖又道:“我本想将你许配于他,弥补我这件毕生之恨,
岂知……岂知……唉!”
郭芙抬起头来,道:“爹,他掳我妹子,又说了许多胡言
乱语,诽谤女儿。爹,他杨家虽然和我家有这许多瓜葛,难
道女儿便这样任他欺侮,不能反抗?”
郭靖霍地站起,喝道:“明明是你斩断了他的手臂,他却
怎欺侮你了?他真要欺侮你,你便有十条臂膀也都给他斩了。
那柄剑呢?”郭芙不敢再说,从枕头底下取出淑女剑来。郭靖
接在手里,轻轻一抖,剑刃发出一阵嗡嗡之声,凛然说道:
“芙儿,人生天地之间,行事须当无愧于心。爹爹平时虽然对
你严厉,但爱你之心,和你母亲并无二致。”说到最后几句话,
语声转为柔和。郭芙低声道:“女儿知道。”
郭靖道:“好,你伸出右臂来。你斩断人家一臂,我也斩
断你一臂。你爹爹一生正直,决不敢徇私妄为,庇护女儿。”
郭芙明知这一次父亲必有重责,但没料想到竟要斩断自己一
条手臂,只吓得脸如土色,大叫:“爹爹!”郭靖铁青着脸,双
目凝视着她。
杨过料想不到郭靖竟会如此重义,瞧了这般情景,只吓
得一颗心突突乱跳,只想:“我要不要下去阻止?叫他饶了郭
姑娘?”正自思念未定,郭靖长剑抖动,挥剑削下,剑到半空
时微微一顿,跟着便即斩落。






突然呼的一声,窗中跃入一人,身法快捷无伦,人未至,
棒先到,一棒便将郭靖长剑去势封住,正是黄蓉。
她一言不发,刷刷刷连进三棒,都是打狗棒法中的绝招。
一来她棒法精奥,二来郭靖出其不意,竟被她逼得向后退了
两步。黄蓉叫道:“芙儿还不快逃!”
郭芙的心思远没母亲灵敏,遭此大事,竟是吓得呆了,站
着不动。黄蓉左手抱着婴孩,右手回棒一挑一带,卷起女儿
身躯,从窗口直摔了出去,叫道:“快回桃花岛去,请柯公公
来向爹爹求情。”跟着转过竹棒,连用打狗棒法中的“缠”
“封”两诀,阻住郭靖去路,叫道:“快走,快走!小红马在
府门口。”
原来黄蓉素知丈夫为人正直,近于古板,又极重义气,这
一次女儿闯下大祸,在外躲了多日回家,丈夫怒气不息,定
要重罚,早已命人牵了小红马待在府门之外,马鞍上衣服银
两,一应俱备,若是劝解得下,让丈夫将女儿责打一顿便此
了事,那自是上上大吉,否则只好遣她远走高飞,待日子久
了,再谋父女团聚。卧室中夫妻俩一场争吵,见他脸色不善,
走向女儿卧房,心知凶多吉少,当即跟来,救了女儿的一条
臂膀。凭她武功,原不足以阻住丈夫,但郭靖向来对她敬畏
三分,又见她怀中抱着婴儿,总不成便施杀手夺路外闯,只
这么略一耽搁,郭芙已奔出花园,到了府门之外。
杨过坐在木笔花树上,一切看在眼里,当郭芙从窗中掷
出之时,若是伸剑下击,她焉能逃脱?但想她一家吵得天翻
地覆,都是为我一人而起,这时乘人之危,实是下不了手。
只见黄蓉连进数招,又将郭靖逼得倒退两步,这时他已






靠在床沿之上,无可再退。黄蓉突然叫道:“接着!”将婴儿
向丈夫抛去。郭靖一怔,伸左手接住了孩子。黄蓉垂下竹棒,
走到丈夫身前,柔声道:“靖哥哥,你便饶了芙儿罢!”郭靖
摇头道:“蓉儿,我何尝不深爱芙儿?但她做下这等事来,若
不重处,于心何安?咱们又怎对得起过儿?唉,过儿断了一
臂,无人照料,不知他这时生死如何?我……我真恨不得斩
断了自己这条臂膀……”
杨过听他言辞真挚,不禁心中一酸,眼眶儿红了。
黄蓉道:“连日四下里找寻,都没见到他的踪迹,若是有
甚不测,必能发见端倪。过儿武功已不在你我之下,虽受重
伤,必无大碍。”郭靖道:“但愿如此。我去追芙儿回来,这
事可不能如此了结。”黄蓉笑道:“她早骑小红马出城去了,哪
里还追得着?”郭靖道:“这时三鼓未过,若无吕大人和我的
令牌,黑夜中谁敢开城?”
黄蓉叹了口气,道:“好罢,由得你便了!”伸手去接抱
儿子郭破虏。郭靖将婴儿递了过去,脸有歉意,说道:“蓉儿,
是我对你不住。但芙儿受罚之后,虽然残废,只要她痛改前
非,于她也未始没有好处……”
黄蓉点头道:“那也说得是!”双手刚碰到儿子的襁褓,突
然一沉,插到了郭靖胁下,使出家传“兰花拂穴手”绝技,在
他左臂下“渊液穴”、右臂下“京门穴”同时一掷。这两处穴
道都在手臂之下,以郭靖此时武功,黄蓉若非使诈,焉能拂
他得着?但当她将儿子交与丈夫之时,已然安排了这后着。郭
靖遇到妻子,当真是缚手缚脚,登时全身酸麻,倒在床上,动
弹不得。






黄蓉抱起孩儿,替郭靖除去鞋袜外衣,将他好好放在床
上,取枕头垫在后脑,让他睡得舒舒服服,然后从他腰间取
出令牌。郭靖眼睁睁的瞧着,却是无法抗拒。
黄蓉又将儿子放在丈夫身畔,让他爷儿俩并头而卧,然
后将棉被盖在二人身上,说道:“靖哥哥,今日便暂且得罪一
次,待我送芙儿出城,回来亲自做几个小菜,敬你三杯,向
你赔罪。”说着福了一福,站起身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吻。
郭靖听在耳里,只觉妻子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却是顽
皮娇憨不减当年,眼睁睁的瞧着她抿嘴一笑,飘然出门,心
想这两处穴道被拂中后,她若不回来解救,自己以内力冲穴,
最快也得半个时辰方能解开,女儿是无论如何追不上了,这
件事当真是哭笑不得。
黄蓉爱惜女儿,心想她孤身一人回桃花岛去,以她这样
一个美貌少女,途中难免不遇凶险,于是回到卧室,取了桃
花岛至宝软蝟甲用包袱包了,挟在腋下,快步出府,展开轻
功,顷刻之间赶到了南门。
只见郭芙骑在小红马上,正与城门守将大声吵闹。那守
将说话极是谦敬,郭姑娘前,郭姑娘后的叫不绝口,但总说
若无令牌,黑夜开城,那便有杀头之罪。
黄蓉心想这草包女儿一生在父母庇荫之下,从未经历过
艰险,遇上了难题,不设法出奇制胜,一味发怒呼喝,却济
得甚事?于是手持令牌,走上前去,说道:“这是吕大人的令
牌,你验过了罢。”
当时主持襄阳城防的是安抚使吕文德,虽然一切全仗郭






靖指点,但郭靖是布衣客卿,诸般号令部署自凭吕文德的名
衔发布。那守将见郭夫人亲来,又见令牌无误,忙陪笑开城,
牵过自己坐骑,说道:“郭夫人倘若用得着,请乘了小将这匹
马去。”黄蓉道:“好,我便借用一下。”郭芙见母亲到来,欢
喜无限,母女俩并骑出城南行。
黄蓉舍不得就此和女儿分手,竟是越送越远。襄阳以北
数百里几无人烟,襄阳以南却赖此重镇屏隐,未遭蒙古大军
蹂躏,虽然动乱不安,但民居一如其旧。母女俩行出二十余
里,天色大明,已到了一个小市镇上,眼见赶早市的店铺已
经开门。黄蓉道:“芙儿,咱们同去吃点儿饮食,我便要回城
去啦。”
郭芙含泪答应,心下好生后悔,实不该因一时之忿,斩
断了杨过手臂,以致今日骨肉分离,独自冷清清的回桃花岛
去,和一个瞎了眼睛的柯公公为伴,这日子只要想一想也就
难挨了。但父亲举剑砍落的神情,此时念及兀自心有余悸,说
甚么也不敢回襄阳城去。
两人走进一家饭铺,叫了些熟牛肉、面饼,母女俩分手
在即,谁也无心食用。黄蓉将软蝟甲交给女儿,叫她晚间到
了客店,便穿在身上,又反复叮咛,在道上须得留心这些、提
防那些,但一时之间又怎说得了多少?眼见女儿口中只是答
应,眼眶红红的楚楚可怜,平时爱娇活泼的模样一时尽失,心
中更是不忍,一瞥眼见市镇西头一家糖食店前摆着一担苹果,
鲜红肥大,心道:“去买几个来让芙儿在道上吃,这便该分手
啦。”说道:“芙儿,你多吃几块面饼。便吃不下,也得勉强
吃些,这兵荒马乱之际,前面也不知到哪里才有东西吃。我






过去买点物事。”说着站起身来,走过十多家店面,到了那卖
苹果的担子前。
她捡了十来个大红苹果放入怀中,顺手取了一钱银子,正
要递给果贩,忽听得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给秤二十斤
白米,一斤盐,都放在这麻袋里。”
黄蓉听那女子话声清脆明亮,侧头斜望,见是个黄衣道
姑站在一家粮食店前买物。这道姑左手抱着个婴儿,右手伸
到怀中去取银两。婴儿身上的襁褓是湖绿色的缎子,绣着一
只殷红的小马,正是黄蓉亲手所制。
她一见到这襁褓,登时心头大震,双手发颤,右手拿着
的那块银子落入了箩筐。这婴儿若不是她亲生女儿郭襄,却
又是谁?只见那道姑侧过半边脸来,容貌甚美,眉间眼角却
隐隐含有煞气,腰间垂挂一根拂尘,自然便是江湖上大名鼎
鼎的赤练仙子李莫愁了。黄蓉从未和这女魔头会过面,但这
般装束相貌,除她之外更无别人。
黄蓉生下郭襄后,慌乱之际,模模糊糊的瞧过几眼,这
时忍不住细看女儿,只见她眉目娇美,神姿秀丽,虽是个极
幼的婴儿,但已是个美人胎子无疑,又见她小脸儿红红的,长
得甚是壮健。她兄弟郭破虏虽吃母乳,还不及她这般肥白可
爱。黄蓉又惊又喜,忍不住要流下泪来。
李莫愁付了银钱,取过麻袋,一手提了,便即出镇。
黄蓉见事机紧迫,不及去招呼郭芙,心想:“襄儿既入她
手,此人阴毒绝伦,若是强行抢夺,她必伤孩儿性命。”眼见
她走出市梢,沿大路向西而行,于是不即不离的跟随在后,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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