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姓倪的又赞他几句:“你这几支镖准头是很不错的了,只
是力道欠着一点,不过这也不能怪你,将来年纪大了,腕力
自会加添。”提起那只大老虎,指着老虎粪门上的一支镖,说
道:“这一镖要是劲道足,打进它肚里,已够要了这畜牲的命
啦。”小牧童道:“明儿我要用心练。”姓倪的点点头,把老虎
拖进后堂。
杨鹏举见这两人这般轻而易举的杀了这一头大老虎,心
下惴惴,看来这批人路道着实不对,多半是乔装的大盗,自
己和张氏主仆胡里胡涂的自投盗窟,这番可当真糟了。张朝
唐却不以为意,极力称赞小牧童的英勇,抚着他的手问道:
“小兄弟姓甚么?你名叫承志,是不是?”那牧童笑而不答。
当晚张朝唐和杨鹏举、张康三人同处一室,张康着枕之
后立即酣睡。张朝唐想起此行风波万里,徒然担惊受怕,不
知此去广州,是否尚有凶险,又想浡泥国老虎也是不少,却
无如此厉害的杀虎英雄,中土人物,毕竟不凡,思潮起伏,一
时难以入睡。过了一会,忽听得书声朗朗,那小牧童读起书
来。
张朝唐侧耳细听,书声中说的似是兵阵战斗之事,不禁
好奇心起,披衣下床,走到厅上。只见桌上烛光明亮,小牧
童正自读书。姓应的坐在一旁教导,见他出来,只向他点了
点头,又低下头来,指着书本讲解。
张朝唐走近前去,见桌上还放了几本书,拿起来一看,书
面上写着《纪效新林》四字,原来是本朝戚继光将军所著的
兵法。戚继光之名,张朝唐在浡泥国也有所闻,知道是击破
倭寇的名将,后来镇守蓟州,强敌不敢犯边,用兵如神,威
震四海。
张朝唐向姓应的道:“各位决计不是平常人,却不知何以
隐居在此,可能见告么?”姓应的道:“我们是寻常老百姓,种
田打猎,读书识字,那是最平常不过的。公子为何觉得奇怪?
难道只有官家子弟才可以读书吗?”张朝唐心想:“原来中土
寻常农夫,也是如此文武全才,果非蛮邦之人可比。”心下甚
是佩服,说了声“打扰”,又回房睡去了。
朦朦胧胧的睡了一会儿,忽觉有人相推,惊醒坐起,只
听杨鹏举低声道:“这里果然是盗窟,咱们快走吧!”张朝唐
大吃一惊,低问:“怎么样?”
杨鹏举点燃烛火,走到一只木箱边,掀起箱盖道:“你看。”
张朝唐一看,只见满箱尽是金银珠宝,一惊之下,做声
不得。
杨鹏举把烛台交他拿着,搬开木箱,下面又有一只木箱,
伸手便去扭箱上铜锁。张朝唐道:“别看旁人隐私,只怕惹出
祸来。”杨鹏举道:“这里气息古怪。”张朝唐忙问:“甚么气
息?”杨鹏举道:“血腥气。”张朝唐便不敢言语了。
杨鹏举扭断了锁,静听房外没有动静,轻轻揭开箱盖,把
烛台往箱内一照,两人登时吓得目瞪口呆。
但见箱中赫然是两颗首级,一颗砍下时日已久,血迹都
已变成黑色,另一颗却是新斩下的。两颗首级都用石灰、药
料制过,是以须眉俱全,那颗砍下已久的也未腐烂。杨鹏举
饶是久历江湖,这时也吓得手脚发软,张朝唐哪里还说得出
话来。
杨鹏举轻轻把箱子还原放好,说道:“快走!”到炕上推
醒了张康,摸到厅上。三人蹑足走到门边,杨鹏举摸到大石,
心中暗暗叫苦,竭尽全力,也搬它不动,刚只推开尺许,忽
然火光闪亮,那姓朱的拿着烛台走了出来。
杨鹏举手按刀柄,明知不敌,身处此境,也只有硬起头
皮一拚。哪知姓朱的并不理会,说道:“要走了吗?”伸手把
大石提在一边,打开了大门。
杨鹏举和张朝唐不敢多言,喃喃谢了几句,低头出门,上
马向东疾驰。
奔了十几里地,料想已脱险境,正感宽慰,忽然后面马
蹄声响,有人厉声叫道:“喂,站住,站住!”三人哪里敢停,
纵马急行。
突然黑影一晃,一人从马旁掠过,抢在前面,手一举,杨
鹏举坐骑受惊,长嘶一声,人立起来。杨鹏举挥刀向那人当
头砍去。那人空手拆了数招,忽地高跃,伸左拳向杨鹏举右
太阳穴打落。杨鹏举单刀“横架金梁”,向他手臂疾砍。岂知
那人这一拳乃是虚招,半路上变拳为掌,身未落地,已勾住
杨鹏举手腕,喝声:“下来!”将他拖下马来,顺手夺过了他
手中单刀,掷在地下。
星光熹微中看那人时,正是那姓朱的农夫。
那人冷冷的道:“回去!”回过身来,骑上马当先就走,也
不理会三人是否随后跟来。杨鹏举知道反抗固然无益,逃也
逃不了,只得乖乖的上了马,三人跟着他回去。
一进门,只见厅上烛火明亮,那小牧童和其余三人坐着
相候,神色肃然,一语不发。
杨鹏举自忖不免一死,索性硬气一点,昂然说道:“杨大
爷今日落在你们手中,要杀就杀,不必多说。”
姓朱的道:“应大哥,你说怎么办?”姓应的沉吟不语。姓
倪的道:“张公子主仆放走,把姓杨的宰了。”姓应的道:“这
姓杨的干保镖生涯,做有钱人走狗,能是甚么好人?但他今
天见义勇为,总算做了件好事,就饶他一命。罗兄弟,把他
两个招子废了。”
姓罗的站起身来,杨鹏举惨然变色。
张朝唐不懂江湖上的说话,不知“把招子废了”便是剜
去眼睛之意,但见了各人神情,想来定要伤害杨鹏举,正想
开口求情,那小牧童道:“应叔叔,我瞧他怪可怜的,就饶了
他吧!”
姓应的与众人对望了一眼,顿了一顿,对杨鹏举道:“既
然有人给你求情,也罢,你能不能立一个誓,今晚所见之事,
决不泄漏一言半语?”
杨鹏举大喜,忙道:“今晚之事,在下实非有意窥探,但
既然被我见到了,自怪杨某有眼无珠,不识各位英雄好汉。各
位的事在下立誓守口如瓶,将来如违此誓,天诛地灭,死得
惨不堪言。”姓应的道:“好,我们信得过你是一条汉子,你
去吧。”杨鹏举一拱手,转身要走。姓倪的突然站起来,厉声
喝道:“就这样走么?”
杨鹏举一楞,懂了他的意思,惨然一笑,说道:“好,请
借把刀给我。”姓朱的从桌下抽出一把利刃,轻轻倒掷过去。
杨鹏举伸手接住,走近几步,左手平放桌上,嗖的一刀,登
时砍下三个手指,笑道:“光棍一人作事一身当,这事跟张公
子全没干系……”
众人见他手上血流如注,居然还硬挺住,也都佩服他的
气慨。姓倪的大拇指一挺,道:“好,今晚的事就这般了结。”
转身入内。拿出刀伤药和白布来,给他止血,缚了伤口。
杨鹏举不愿再行停留,转身对张朝唐道:“咱们走吧。”
张朝唐见他脸色惨白,自是痛极,想叫他在此休息一下,
可是又说不出口。
姓应的道:“张公子来自万里之外,我们惊吓了远客,很
是过意不去,别让你回到外国,说我们中土人士都是穷凶极
恶之辈。这位杨朋友也很够光棍。我送你这个东西吧。”说着
从袋里掏出一块东西,交给张朝唐。
张朝唐接过一看,轻飘飘的是一块竹牌,上面烙了“山
宗”两字,牌背烙了一些花纹,看不出有甚么用处。
姓应的道:“眼前天下大乱,你一个文弱书生不宜在外面
乱走,我劝你赶快回家。这几天在路上要是遇上甚么危难,拿
出这块竹牌来,或许有点儿用处。过得几年……唉,或者是
十年,二十年,你听得中土太平了,这才再来吧!乱世功名,
得之无益,反是惹祸。”
张朝唐再看竹牌,实不见有何奇特之处,不信它有何神
秘法力,想是吉祥之物,随口谢了一声,交给张康收在衣裹
之中。三人告辞出来,骑上马缓缓而行。回到适才和那姓朱
的交手所在,见单刀兀自在地,闪闪发光,杨鹏举拾了起来,
心想:“我自夸英雄了得,碰在人家手里,屁也不值!”
天明时,到了一个小市镇上,张朝唐找了客店,让杨鹏
举安睡了一天一晚。次晨才再赶路。行到中午时分,打过尖,
上马又行了二十多里路,忽然蹄声响处,一骑马迎面奔来,掠
过身旁,向三人望了一眼,绝尘而去。行了五六里路,后面
马蹄声又起,仍是那骑马追了上来。这次杨鹏举和张朝唐都
看得清楚了,马上那人青巾包头,眉目之间英悍之气毕露,从
三人身旁掠过,疾驰而前。
张朝唐道:“这人倒也古怪,怎么去了又回来。”杨鹏举
道:“张公子,待会你自行逃命罢,不用等我。”张朝唐惊道:
“怎么?又有强盗么?”杨鹏举道:“走不上五里,必有事故,
不过咱们后无退路,也只有向前闯了。”
三人惴惴不安,慢慢向前挨去,只走了两里多路,只听
见嘘哩哩一声,一支响箭射上天空,三乘马从林中窜出,拦
在当路。
杨鹏举催马上前,抱拳说道:“在下武会镖局姓杨,路经
贵地,并非保镖,没向各位当家投帖拜谒。这位张相公来自
外国,他是读书人,请各位高抬贵手,让一条道。”他在江湖
上本来略有名头,手上武艺也自不弱,不过刚断了手指,又
想这一带道上的朋友多半与姓应的是一伙,是以措词谦恭,好
言相求。
三乘中当中一人双手空空,笑道:“我们少了盘缠,要借
一百两银子。”他说的是浙南土话,杨鹏举和张朝唐愕然相对,
不知他说些甚么。
刚才骑马来回相探的那人喝道:“借一百两银子,懂了没
有?”杨鹏举见他们如此无礼,不禁大怒,喝道:“要借银子,
须凭本事!”当先那人喝道:“好!这本事值不值一百两银子?”
从背上取下弹号,叭叭叭,三粒弹子打上天空,等弹子势完
落下,又是连珠三弹,六颗弹子在空中分成三对,互相撞得
粉碎。变成碎泥纷纷下堕。
杨鹏举见到这神弹绝技,刚只一呆,突觉左腕剧痛,单
刀当的一声落在地下,才知已被他弹子打中了手。
对面第三人手持软鞭,纵马过来,一招“枯藤缠树”,向
他腰间盘打而至。杨鹏举勒马避开。那人软鞭鞭头乘势在地
下卷起单刀,抄在手中,长笑一声,纵马疾驰,掠过张康身
边时,白光闪动,钢刀挥了两挥,已割断他背上包裹两端的
布条。他却毫不停留,催马向前奔驰。
包裹正从张康背上滑落,打弹子那人恰好驰到,手臂探
出,不待包裹落地,已俯身提起,掂了掂重量,笑道:“多谢
了。”转眼间三人跑得无影无踪。
杨鹏举只是叹气,无话可说。张康急道:“我们的盘费银
两都在包裹,这……这……怎么回家呢?”杨鹏举道:“留下
你这条小命,已算不错的啦,走着瞧吧。”三人垂头丧气的又
行。
走不到一顿饭时分,忽然身后蹄声杂沓,回头一望,只
见尘头起处,那三人又追了转来。杨鹏举和张朝唐都倒抽一
口凉气,心想:“抢了金银也就罢了,难道当真还非要了性命
不成?”
那三人驰到跟前,一齐滚鞍下马,当先一人抱拳说道:
“原来是自己人,得罪得罪。我们不知,多有冒犯,请勿见怪。”
另一人双手托住包裹,交给张康。张康却不敢接,眼望主人。
张朝唐点点头,张康这才接了过来。
当先那人道:“刚才听得这位言道,一位是杨镖头,一位
是张公子,都是真姓么?”张朝唐道:“正是!”说了两人的姓
名来历。
三人听了,均有诧异之色,互相望了一眼。当先那人说
道:“在下姓黄,这两位是亲兄弟,姓刘。张公子,你早拿出
竹牌来就好了,免得我们无礼。”张朝唐听了这话,才知道这
块竹牌果真效力不小,心神不定之际,也不知说甚么话好。
那姓黄的又道:“两位一定也是到圣峰嶂去了,咱们一路
走吧。”
张朝唐和杨鹏举都料想他们是一帮声势浩大的盗伙,远
避之惟恐不及,怎敢再去招惹?张朝唐道:“我和这位朋友要
赶赴广州,圣峰嶂是不去了。”
姓黄的脸带怒色道:“再过三天就是八月十六,我们千里
迢迢的赶来粤东,你们到了这里,怎不上山?”上山做甚么,
八月十六有甚么干系,张朝唐和杨鹏举两人全不知情,可是
又不敢直认。张朝唐硬了头皮,说道:“兄弟家有急事,须得
马上回去。”
姓黄的怒道:“上山也耽搁不了你两天。你们过山不拜,
算得甚么山宗的朋友?”张朝唐更加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山
宗”是甚么东西。
杨鹏举终究阅历多,见这情势,知道圣峰嶂是非去不可
的了,虽有凶险,也只有听天由命,而且瞧他们神色语气,也
似并无恶意,便道:“三位既然如此美意,我和张公子同上山
去便是。”说着向张朝唐使个眼色,示意不可违拗。
姓黄的霁然色喜,笑道:“本来嘛,我想你们也不会这般
不顾义气。”
六人结伴同行,一路打尖住店,都由那姓黄的出头,他
只做几个手势,说了几句古里古怪的话,沿途饭馆客店便都
不收钱,而且招待得加意的周到客气。
走了两天,将近圣峰嶂山脚,只见沿途劲装结束之人络
绎不绝,都是向圣峰嶂而去,肥瘦高矮,各色各样的人都有,
神色举止,显得都是武人。这些人与姓黄的以及刘氏兄弟大
半熟识,见了面就执手道故。
张杨两人抱定宗旨决不再窥探别人隐私,见他们谈话,就
站得远远的,但听这些人招呼的声音南腔北调,辽东河朔、两
湖川陕各地都有。瞧他们的行装打扮,大都是来自远地,人
人都是风尘仆仆。张杨两人暗暗纳罕,又是栗栗危惧。
杨鹏举心想:“看来这些人是各地山寨的大盗,多半是要
聚众造反。我是身家清白的良民,跟反贼们混在一起,走又
走不脱,真是倒霉之极了。”
这天晚上,张朝唐等歇在圣峰嶂山脚下的一所店房里,待
次日一早上山。众人正要吃晚饭,忽然一人奔进店来,叫道:
“孙相公到啦!”此言一出,店中客人十之八九都站了起来,涌
出店去。杨鹏举一扯张朝唐的衣袖,说道:“瞧瞧去。”
走出店房,只见众人夹道垂手肃立,似在等甚么人。过
了一阵,西面山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众人都提高了脚跟张
望,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书生骑在马上,缓缓而来。他见众
人站在道旁迎接,催马快行,驰到跟前,跳下马来。人群中
一名大汉抢上前去,挽住马缰。
那书生一路过来,和众人逐一点头招呼。他走到张朝唐
跟前,见他也是书生打扮,微微一愕,双手一拱,问道:“这
位是谁?”张朝唐道:“在下姓张,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那书
生道:“在下姓孙,名仲寿。”张朝唐拱手说道:“久仰,久
仰”孙仲寿微微一笑,进店房去了。
晚饭过后,杨鹏举低声对张朝唐道:“这姓孙的书生相公
显是很有权势。张公子,你去跟他说说,请他放咱们走。人
家是读书人,话总容易说得通。”
张朝唐心想不错,踱到孙仲寿门口,咳嗽一声,举手敲
门。只听到房里有诵读诗文之声,他敲了几下,读书声就停
了。
房门打开,孙仲寿迎了出来,说道:“客店寂寞,张兄来
谈谈,最好不过。”张朝唐一揖进去,见桌上放着一本摊开手
抄书本,一瞥之下,见写着“辽东”、“宁远”、“臣”、“皇
上”等等字样,似是一篇奏章。张朝唐只怕又触人所忌,不
敢多看,便坐了下来。
孙仲寿先请问他家世渊源,张朝唐据实说了。孙仲寿说
道:“张兄这番可来得不巧了。中华朝政糜烂,不知何日方得
清明。以兄弟之见,张兄还是暂回浡泥,俟中华圣天子在位,
再来应试的为是。”张朝唐称是,说道正要归去。接着把自己
如何躲避官差、杨鹏举如何相救、如何得到竹牌等事说了一
遍,只是夜中见到箱内人头一事略去不提。
孙仲寿道:“我们在此相遇,可算有缘。明日张兄随小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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