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道:“我爹爹明明这样写着,哪
会有错?又不是一两金子、二两银子的事,当然不会轻轻易
易就能得到。”袁承志道:“再找一天,要是仍无端倪,咱们
可得走了。”青青道:“再找三天!”袁承志笑道:“好,依你,
三天就三天。你道我不想找到宝藏么?”
河中笛歌处处,桨声轻柔,灯影朦胧,似乎风中水里都
有脂粉香气,这般旖旎风光袁承志固是从所未历,青青僻处
浙东,却也没见过这等烟水风华的气象。她喝了几杯酒,脸
上酡红,听得邻船上传来阵阵歌声,盈盈笑语,不禁有微醺
之意,笑道:“大哥,咱们叫两个姐儿来唱曲陪酒好吗?”袁
承志登时满脸通红,说道:“你喝醉了么?这么胡闹!”
游船上的船夫接口道:“到秦淮河来玩的相公,哪一个不
叫姐儿陪酒?两位相公如有相熟的,小的就去叫来。”袁承志
双手乱摇,连叫:“不要,不要!”
青青笑问船夫:“河上哪几位姑娘最出名呀?”船夫道:
“讲到名头,像卞玉京啦,柳如是啦,董小宛啦,李香君啦,
哪一位都是才貌双全,又会做诗,又会唱曲的美貌姑娘。”青
青道:“那么你把甚么柳如是、董小宛给我们叫两个来吧。”船
夫伸了舌头,笑道:“你这位相公定是初来南京。”青青道:
“怎么?”船夫道:“这些出名的姑娘,相交的不是王孙公子,
就是出名的读书人。寻常做生意的,就是把金山银山抬去,要
见她们一面,也未必见得着呢,又怎随便叫得来?”青青啐道:
“一个妓女也有这么大的势派?”
船夫道:“秦淮河里有的是好姑娘,小的给两位相公叫两
个来吧。”袁承志道:“咱们要回去啦,改天再说吧。”青青笑
道:“我可还没玩够!”对船夫道:“你叫吧!”
那船夫巴不得有这么一句话,放开喉咙喊了几声。不多
一刻,一艘花舫从河边转出,两名歌女从跳板上过来,向袁
承志与青青福了两福。袁承志起身回礼,神色尴尬。青青却
大模大样的端坐不动,只微微点了点头,见袁承志一副狼狈
模样,心中暗暗好笑,又想:“他原是个老实头,就算心里对
我好,料他也说不出口。”
那两名歌女姿色平庸。一个拿起箫来,吹了个“折桂
令”的牌子,倒也悠扬动听。
另一个歌女对青青道:“相公,我两人合唱个‘挂枝儿’
给你听,好不好?”青青笑道:“好啊。”那歌女弹起琵琶,唱
的是男子腔调,唱道:
“我教你叫我,你只是不应,不等我说就叫我才是真情。
要你叫声‘亲哥哥’,推甚么脸红羞人?你口儿里不肯叫,想
是心里儿不疼。你若疼我是真心也,为何开口难得紧?”
袁承志听到这里,想起自己平时常叫“青弟”,可是她从
来就不叫自己一声“哥哥”,只是叫“承志大哥”,要不然便
叫“大哥”,不由得向青青瞧去。只见她脸上晕红,也正向自
己瞧来,两人目光相触,都感不好意思,同时转开了头,只
听那歌女又唱道:
“俏冤家,非是我好教你叫,你叫声无福的也自难消。你
心不顺,怎肯便把我来叫?叫的这声音儿娇,听的往心窝里
烧。就是假意儿的殷勤也,比不叫到底好!”
另一个歌女以女子腔调接着唱道:
“俏冤家,但见我就要我叫,一会儿不叫你,你就心焦。
我疼你哪在乎叫与不叫。叫是口中欢,疼是心想着。我若疼
你是真心也,就不叫也是好。”
歌声娇媚,袁承志和青青听了,都不由得心神荡漾。
只听那唱男腔的歌女唱道:
“我只盼,但见你就听你叫,你却是怕听见的向旁人学。
才待叫又不叫,只是低着头儿笑,一面低低叫,一面把人瞧。
叫得虽然艰难也,心意儿其实好。”
两人最后合唱:“我若疼你是真心也,便不叫也是好!”琵
琶玎玎琤琤,轻柔流荡,一声声挑人心弦,衬着曲词,当真
如蜜糖里调油、胭脂中掺粉,又甜又腻,又香又娇。
袁承志一生与刀剑为伍,识得青青之前,结交的都是豪
爽男儿,哪想得到单是叫这么一声,其中便有这许多讲究,想
到曲中缠绵之意,绸缪之情,不禁心中怦怦作跳。
青青眼皮低垂,从那歌女手中接过箫来,拿手帕醮了酒,
在吹口处擦干净了,接嘴吐气,吹了起来。袁承志当日在石
梁玫瑰坡上曾听她吹箫,这时河上波光月影,酒浓脂香,又
是一番光景,箫声婉转清扬,吹的正是那“挂枝儿”曲调,想
到“我若疼你是真心也,便不叫也是好”那两句,灯下见到
青青的丽色,不觉心神俱醉。
袁承志听得出神,没发觉一艘大花舫已靠到船边,只听
得有人哈哈大笑,叫道:“好箫,好箫!”接着三个人跨上船
来。青青见有人打扰,心头恚怒,放下箫管,侧目斜视。见
上来三人中前面一人摇着折扇,满身锦绣,三十来岁年纪,生
得细眉细眼,皮肉比之那两个歌女还白了三分。后面跟着两
个家丁,提着的灯笼上面写着“总督府”三个红字。
袁承志站起来拱手相迎。两名歌女叩下头去。青青却不
理睬。
那人一面大笑,一面走进船舱,说道:“打扰了,打扰了!”
大刺刺的坐了下来。袁承志道:“请问尊姓大名。”那人还没
回答,一个歌女道:“这位是凤阳总督府的马公子。秦淮河上
有名的阔少。”马公子也不问袁承志姓名,一双色迷迷的眼睛
尽在青青的脸上溜来溜去,笑道:“你是哪个班子里的?倒吹
得好箫,怎不来伺候我大爷啊?哈哈!”
青青听他把自己当作优伶乐匠,柳眉一挺,当场便要发
作。袁承志向她连使眼色,说道:“这位是我兄弟,我们是到
南京来访友的。”马公子笑道:“访甚么友?今日遇见了我,交
了你公子爷这个朋友,你们就吃着不尽了。”袁承志心中恼怒,
淡淡问道:“阁下在总督府做甚么官?”马公子微微一笑,道:
“总督马大人,便是家叔。”
这时那边花舫上又过来一人,那人穿着一身藕色熟罗长
袍,身材矮小,留了两撇小胡子,神情却是一团和气,向马
公子笑道:“公子爷,这兄弟的箫吹得不错吧?”袁承志瞧他
模样,料想他是马公子身边的清客。马公子道:“景亭,你跟
他们说说。”
那人自称姓杨名景亭,当下喏喏连声,对袁夏二人道:
“马公子是凤阳总督马大人的亲侄儿,交朋友是最热心不过
的,一掷千金,毫无吝色。谁交到了这位朋友,那真是一交
跌入青云里去啦。马大人最宠爱这个侄儿,待他比亲生儿子
还好,这位兄弟要交朋友嘛,最好就搬到马公子府里去住。”
袁承志见他们出言不逊,生怕青青发怒,哪知青青却笑逐颜
开,说道:“那是再好不过,咱们这就上岸去吧。”马公子大
喜,伸手去拉她手。青青一缩,把一名歌女往他身上推去。袁
承志大奇,当下默不作声。
青青站起身来,对马公子道:“这两位姑娘和船家,小弟
想每人打赏五两银子……”马公子忙道:“当然是兄弟给,你
们明儿到账房来领赏!”青青笑道:“今儿赏了他们,岂不爽
快?”马公子道:“是,是!”手一摆,家丁已取出十五两银子
放在桌上。船夫与两名歌女谢了。马公子目不转睛的望着青
青,眉开眼笑,心痒难搔,当真如同捡到了天上掉下来的奇
珍异宝一般。不一会,船已拢岸。杨景亭道:“我去叫轿子!”
青青忽道:“啊哟,我有一件要紧物事放在下处,这就要去拿。”
马公子道:“我差家人给你去取好啦,好兄弟,你住在哪里?”
青青道:“我在太平门覆舟山的和尚庙里借住。这东西可不能
让别人去拿。”
杨景亭在马公子耳边低声道:“钉着他,别让这孩子溜
了?”马公子眨眨眼道:“不错,不错!”转头对青青道:“那
么好兄弟,我和你一起去吧!”说着伸手去搂她肩膊。青青嗤
的一笑。向旁一避,说道:“不,我不要你去!”
马公子神魂飘荡,对杨景亭道:“景亭,这孩子若是穿上
了女装,金陵城里没一个娘们能比得上。天下居然有这等绝
色少年,今日却叫我遇上了!真是祖宗积德。”
青青道:“大哥,咱们去吧!”挽了袁承志的手便走。马
公子一使眼色,四人都跟在后面。他抢上几步,和青青说笑。
青青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闲谈。
青青与袁承志为了寻访魏国公府,十多天来南京城内城
外、大街小巷都走遍了,于道路已很熟悉。袁承志见她尽往
荒僻之地走去,知她已生杀机,心想:“这马公子虽然无行,
但看错了人,却是罪不致死。师父常说,学武之人不能滥杀
无辜,我岂可不阻?”于是停步说道:“青弟,别跟马公子开
玩笑了,咱们回客店去吧。”青青笑道:“你一人先回去!”马
公子大喜,道:“对,对,你一个人回去。你要不要银子使?”
袁承志摇头叹息,心道:“我说回客店,已点名并非在覆舟山
和尚庙借住。这人死到临头,还是不悟!”
说话之间,到了一片坟场,马公子已走得上气不接下气,
问道:“快……快到了吗?”青青一声长笑,说道:“你们已经
到啦!”马公子一愣,心想到这坟堆中来干甚么。那篾片杨景
亭看出情形有些儿不对,但想我们共有四人,两名家丁又是
孔武有力,谅这两个文弱少年也使不出甚么奸来,说道:“小
兄弟,别闹着玩了,大伙儿去公子府里,热烘烘的喝两盅乐
上一乐,你给大伙唱上几支曲儿,岂不是好?”青青冷笑两声。
袁承志喝道:“你们快走。做人规规矩矩的,便少碰些钉
子。”杨景亭怒道:“你这人惹厌得很,还是自己规规矩矩的
先回去吧!别招得马公子生气。”马公子诈癫纳福,说道:
“好兄弟,我累啦,你扶我一把!”挨近青青身旁,伸右臂往
她肩头搭去。
青青身子一侧,向袁承志道:“大哥,那边是甚么?”伸
手东指。袁承志转过头去一望,只听得背后嗤得一声响,急
忙回头,马公子那颗胡涂脑袋已滚下地来,颈子中鲜血直喷。
杨景亭和两个家丁都惊呆了。青青上前一剑一个,全都刺死。
袁承志心想既已杀了一个,形迹已露,索性斩草除根,以免
后患,当下也不阻挡。
青青在马公子身上拭了剑上血迹,嘻嘻娇笑。袁承志道:
“这种人打他一顿,教训教训也就够了,你也忒狠了一点。”青
青眼一横,道:“这脏气我可受不下。咱两个在河上吹箫听曲,
玩得多好,这家伙却来扫兴,你说他该不该死?”
袁承志心想单是打扰扫兴,自然说不上该死,但马公子
这种人仗势横行,伤天害理之事定是做了不少,杀了他也不
能说滥杀无辜,于是正色道:“这样的坏蛋,杀就杀了,可是
你将来乱杀一个好人,咱们的交情就此完了。”青青吐了吐舌
头,笑道:“兄弟不敢!”
两人把尸首踢在草丛之中,正要回归客店,袁承志忽然
在青青衣袖上扯了一把,低声道:“有人!”两人当缩身躲在
一座坟墓之后。
只听得远处脚步声响,东面和西面都有人过来。两人从
坟后探眼相望,见两边各有十多人,提着油纸灯笼。双方渐
行渐近,东面的人击掌三下,停一停,又击两下。西边的人
也击掌三下,跟着又击两下,走近聚在一起,围坐在一座大
坟之前。所坐之处,与两人相距十多丈,说话听不清楚。青
青好奇之心大起,想挨近去听。袁承志拉住她衣袖,低声道:
“等一下。”青青道:“等甚么?”袁承志摇手示意。叫她别作
声。青青等得很不耐烦。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一阵疾风吹来,四下长草瑟瑟作
声,坟边的松柏枝条飞舞。袁承志托着青青右臂,施展轻功,
竟不长身,犹如脚不点地般奔出十多丈,到了那批人身后一
座坟后伏下。这时风声未息,那些人丝毫不觉,两人一伏下,
袁承志立即把手缩回,如避蛇蝎。青青心想:“他确是个志诚
君子,只是也未免太古板了些。”
这时和众人相距已不过三丈,只听一个嗓子微沙的人道:
“贵派各位大哥远道而来,拔刀相助,兄弟实在万分感激。”另
一人道:“我师父说道,闵老师见招。本当亲来,只是他老人
家卧病已一个多月,起不了床,因此上请万师叔带领我们十
二弟子,来供闵老师差遣。”那沙嗓子的人道:“尊师龙老爷
子的贵恙,只盼及早痊愈。此间大事一了,兄弟当亲去云南,
向龙老爷子问安道谢。追风剑万师兄剑法通神,威震天南,兄
弟一见万师兄驾到,心头立即石头落地了。”一人细声细气的
道:“好说,好说,只怕我们点苍派不能给闵老师出甚么力。”
袁承志心头一震,想起师父谈论天下剑法,曾说当世门
派之中,峨嵋、昆仑、华山、点苍,武林中称为四大剑派。四
派人材鼎盛,剑法中均有独得之秘。其他少林、武当等派武
学虽深,却不专以剑术见称。这姓万的号称追风剑,又是点
苍派的高手,剑术必是极精的了。他千里迢迢来到金陵,不
知图谋甚么大事。
只听两人客气了几句,远处又有人击掌之声,这边击掌
相应。过不多时,已先后来了三起人物,听他们相见叙话,知
道一起是山西五台山清凉寺的僧众,由监寺十力大师率领;一
起是浙闽沿海的海盗,由七十二岛总盟主碧海长鲸郑起云率
领;第三起是陕西秦岭太白山太白派的三个盟兄弟,号称太
白三英的史秉光、史秉文、黎刚三人。
袁承志越听越奇,心想这些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怎
么忽然聚集到南京来?只听那姓闵的不住称谢,显然这些人
都是他邀来的了。
青青早觉这伙人行迹诡秘,只想询问袁承志,可是耳听
得众人口气皆非寻常之辈,自己只要稍发微声,势必立被察
觉,因此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只听得那姓闵的提高了嗓子说道:“承各位前辈、师兄、
师弟千山万水的赶来相助,义气深重,在下闵子华实是感激
万分,请受我一拜!”听声音是跪下来叩头。众人忙谦谢扶起,
都说:“闵二哥快别这样!”“折杀小弟了,这哪里敢当?”“武
林中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是份所当为,闵兄不必客气。”
乱了一阵,闵子华又道:“这几日内,昆仑派的张心一师
兄,峨嵋派的几位道长,华山派的几位师兄也都可到了。”有
人问道:“华山派也有人来吗?那好极了,是谁的门下呀?”袁
承志心想:“你问得倒好,我也正想问这句话。”闵子华道:
“是神拳无敌门下的几位师兄。”袁承志心道:“那是二师哥的
门下了。”那人又问:“闵二哥跟归二爷夫妇有交情么?那好
极啦,有他们夫妇撑腰,还怕那姓焦的奸贼甚么?”
闵子华道:“归氏夫妇前辈高人,在下怎够得上结交?他
大徒弟梅剑和梅兄,却跟在下有过命的交情。”另一人道:
“梅剑和?那就是在山东道上一剑伏七雄的‘没影子’了。”闵
子华道:“不错,正是他。”袁承志听到这里,登时释然,心
想既有本门中人参预,那定是正事,我且不露面,如有机缘,
不妨暗中相助。
又听闵子华道:“先兄当年遭害身亡,兄弟十多年来到处
访查,始终不知仇家是谁。现下幸蒙太白山史氏昆仲见告,才
知害死先兄的竟是那姓焦的奸贼。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语
气悲愤,又听当的一声,想是用兵器在墓碑上重重一砍。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那铁背金鳌焦公礼是江湖上有名
的汉子,金龙帮名声向来也并不坏,料不到竟做出这等事来。
史氏昆仲不知哪里得来的讯息?”言下似乎颇有怀疑。
闵子华不等史氏兄弟答腔,抢着说道:“史氏昆仲已将先
兄在山东遭难的经过,详细跟晚辈说了,那是有凭有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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