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拎起那条在夜色下仍红得刺目的细线,星光在她的眼中润泽地反射出来。
  我摇摇头,对着她灿若明霞的脸,在心里把熟读的经书默默地念。
  佛祖在天上么?
  芊芊是不是被我引来的妖精?
  花婶说只要守戒一生便可以逃脱劫难,然而这芊芊,活色生香地在我眼前,一切甜美诱人。我把持不定。
  守,或不守。原来,要戒一生好难。
  她这样坦坦地来了,引动我心中无限欢喜,想念、盼望、牵挂……像一口深深深深的井,落不到尽头。
  “人家说,用这根绳拴住的两个人一生都不会再分开。”她眼光纯美地望着我,伸过手来抚摸我光秃秃的头顶,“小和尚,我喜欢你!”
  我情不自禁地笑出来。月华从头顶倾泄而下,浑身暖洋洋熏陶陶的滋味。
  她喜欢我!
  星星挂在很高很高的地方,像极远处人家的灯火。云都聚来了,我以为会下一场凉彻骨髓的春雨。但没有,它们只是拢来做了屏障,遮盖住天地日月。
  她轻轻地偎向我,拿着那根已然拴进我心里的红绳把玩。我的手指颤了又颤……世间五欲,色、声、香、味、触。
  触……不能触,一触,即发。

  芊芊有一张漂亮的嘴,有各种各样的表情,笑的时候露出里面两抹贝齿,洁白得像颗颗珍珠。
  我不知自己是谁,是什么。即不是在街上行走的凡者,也不是纵横天地的神,只因个来路不明的和尚三两句诳语,左右了我的一生。
  我想做个人。
  我想平静地渡过这一生,与花香鸟语为伴,不嗔不喜,不忧不躁,没有烦恼,没有枷锁。花婶最后的话一直钉在我的心口——该来的躲不掉!
  该来的躲不掉!
  它来了么?
  它来得汹涌澎湃,来得缠绵入骨,它令我喜悦令我焦虑,令我引动一切妄念。戒何以要守?我只知道,离开芊芊,我便不再快乐。
  
  “小和尚……”芊芊的手心里,卧着一卷青丝,细细的红绳将它们拴成一束。她拉起我的手,把发丝放进我热烫的手中,凉滑的,细腻的。
  “明天以后,我不再来了。”她微蹙起眉,低下头去。“你是出家的僧人,若果没有爱芊芊的心,不如从此不见。”
  她转了身,要走。又停。再转回来,扯住我握着那卷发丝的手:“要是还有心记挂着,就带着它来找我。有它在,就能找到。”她在我指上捏了捏。
  不等我言语,走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艰涩地眨眨眼。有样东西就此顺着我的脸腮轻轻地滑落,被晚风一吹,越发地凉。
  花婶骗我!什么是“该来的躲不掉”?它还没有真正地来,却已骤然远走,我还不曾躲,它已淡淡冉退。
  
  “花婶,我要不要去找她?”
  花婶的坟上长出了新草,一棵棵乱乱地疯长,乱不过我心里的草丛。
  我的心中怀着重重枷锁,一道——守得住我便是人,守不住我便是妖。又一道——我想念她!
  我不再看星星,每个夜晚,我总是静静地躺在房中,将那卷青丝缠在指上,任它轻柔地围绕着,绵滑得好像芊芊的手指。
  白天我拿着卷经书到花婶的坟前打坐,似乎若没有经文相伴,没有花婶的叮咛,我便阻止不了自己的脚步。
  “花婶,我要不要去找她?”我不知是在问花婶,还是在问自己。
  一天又一天,问了又问,却从来没有回答。我不敢。

  时间在我的询问中流逝,转眼几十年过去,在溪畔担水时我照见自己的容颜依然年轻俊秀,猛然惊疑:凡人的一生不过几十年而已,何以我的一生却如此漫长!
  也许,我错悟了守戒的真相。
  也许,我生来便是不容世间的妖邪。
  也许……也许……我虽然守戒如初,但有一件事早已破坏了我戒守的律条,那就是我日复一日的思念。
  念及她时,取出怀里的发丝,仍记得她一颦一笑。
  怎也料不到,某一天,青丝成了白发!
  芊芊,你还在不在?
  花婶,你骗我来的!被我引来的是妖精变的吗?貌美的女子都是妖精吗?若真是如此,芊芊也该是永生不老的,那青丝为何会变成白发卧在我怀中?
  我在花婶的坟前脱下僧袍,她当初一针一线密密地缝来,早已在岁月中磨得面目全非。我为她清理了杂草,细细地浇过一圈溪水,将那僧袍在她坟前烧了。
  “花婶,我要去找她!”

  回到般若寺,天上倾下暴雨,雷雨中大殿上的佛身突然裂了口,摇摇摆摆地,终于塌倒在殿堂上,碎成一块块泥。
  佛恼恨了我吗?
  来时是个雨天,走时也在雨里。是天上的谁为我流泪?
  芊芊。
  我是妖邪也好,你是妖精也罢,我要找到你。
  但,没有。



  我穿行于闹市、乡间,穿过山野、城镇,那卷发丝没有给我任何指引。我蓄起了头发,换回常人的服饰,只有我的容貌,经年不变。
  过得几年某一天,白发忽又变成青丝。芊芊,是你来了吗?
  我来到南方的大城,穿过条条小巷。青石板的小路上偶有落迫人群三三两两地赶过,听人说道,城里的大户家千金过周岁,在门前布施斋饭。
  急急地,要赶去。是不是,怎么也要看个分明。
  还在路上,更多的人涌走,却说那女孩受不得喜庆的炮竹,惊吓过去了。心中又惊又急。
  第二日我才找到那朱红大门外,前一日喜庆的大红灯换成了丧幡,我怀内的发丝如那幡布一样白。
  
  一次错过,次次错过。
  怀里的那束头发由青丝转为白发,又从白发变为青丝,我追踪着她的消息,却从不曾相逢。
  一次又一次。
  终于,我又回到长安城,时事变迁,这里早已变换了世貌。
  而到此时,我错过她已近一千三百年!


  下部
 
  秋天快要来的时候,我上大二了。

  我不喜欢秋天,我喜欢春天。父亲曾经告诉我,我是在春天快结束的时候出生的,而我从来没有在春天庆祝过生日。父亲说,在我满周岁的前一天,外婆曾去郊外的一个小庙里上香,有个和尚对她一一说中我出生的事,告诫她,我一生都不可以在出生的那天庆贺,那天不能受到侵扰惊吓,连喜庆的炮竹也不能听,我不可以随意外出,与陌生男子交往。尤其不可以到郊外去。
  外婆回来说,为保我周全,对和尚的话宁可信其有,不仅从此只在我满月那天当生日小小地庆祝一下,更去户藉所变更了我的出生日期。
  就这样,我的生日由晚春变成了初夏。
  外婆年纪大,性格乖舛,大家都随了她。只是在我16岁时,父亲私下悄悄地告诉给我知道。为此,莫名地,我对春天有了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向往。
  那是什么?
  仅仅是一个出家人故作神秘的话?还是藏着什么我们不能得知的秘密?

  上学后,每一次学校组织春天郊游,外婆把我留在家中。
  “外婆,我想去郊外玩。”我求她,扯着她长年穿在身上晦暗的衣襟。
  “听话,不要去郊外,你乖乖地守在这里,就可以平平安安地过一生。”她总是不许我到郊外去,用一条我听不懂的理由。
  “郊外有什么?”小时候的乖顺,到渐渐长大的困惑,我对外婆的教诲一直耿耿于怀。但,她的威严还在,那布满皱褶的脸上写着我读不懂的沧桑。每当她仔细地看着我时,那里没有温暖的亲情,而是极为严厉的震慑之意。
  我知道,不论问多少次,她都不会给我一个完整的答案。
  城外的一切是个谜,因为远离,所以更加渴望。

  这一年的暖秋,阳光失去了夏日的热烈,慢慢地变得温和一点,成熟一些。我喜欢在傍晚时分坐在校园外靠近后门的那个小湖边,闻着风里那些被阳光晒过的青草香味,看鲜花在拼尽最后一点余力娇艳地怒放。
  夕阳将天空中大片的云染上霞光,它们微红着脸儿在天上飘来荡去,我的目光追逐着它们,仔细打量。
  我的脸也不禁微微红起来,一点一点漫过腮边,不是为了天空中的云彩,而是有一双目光紧紧地追随着我。
  他有一张俊秀的脸,神情热切的眸子里有种让我欲罢不能的东西左右着我。他是谁,从哪里来,我不知道,没有问过。只知道每当他出现在身边时,心里悄悄泛起的快乐。
  他将我唤做芊芊。

  我十六岁时父亲之所以敢将这一切告诉我知道,是因为那年外婆去世了。
  她渐渐地病重,整日地咳,家人把她送到医院,她叮嘱着让我单独去见她。
  病中,她看上去越发地老,那双枯手轻轻地伸过来把我的手包裹进去,干老的皮肤在我的手背上磨擦着,像被一团揉皱的纸划过。
  “我知道你心里怨我,一直在怨我。”她知道?应该知道的吧。只因她一句话,夺去了我多少快乐。这些年来,我只能旁观着同伴们的欢声笑语,却无从体会。
  “现在我就要回去了,不能再看顾你。你……好自为之吧。”她说得好像我有着甚为不堪的人生,要谨小慎微地度日。
  “外婆,我希望能自由地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我要让她知道,否则,再没有机会。
  她把我的手紧紧地握住,冷不丁的,那么疼!
  “你记着!记着我的话,要好好地守住自己,不可以放任胡为!”她急切地喘着,好象在把生命残余的力量向外吐露。“原本再过得三五年,就要来了。我知道,就要来了!那和尚说得没错,那是你前世留下的缘。以你现在的心性,那是万万躲不过的!”那昏花的眼中急出血丝来,她在和时间争夺。
  “外婆,究竟是什么?你好不好干脆告诉我?”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分明是迷信,是毫无根据的诳语,何以她深信不疑,要以此决定我一生?
  “天机不可泄露!”
  
  他很沉默,话不多。但我知道他喜欢坐在我身边,听我絮絮叨叨地讲自己的心事。外婆的禁忌,童年的约束,十几年来无趣无味的生活。他面带淡淡微笑,倾听着。
  偶尔,他自湖边采来小束野花递到我手中,手和手悄悄地一碰,他很在意地注意到,试探地用一根手指在我的手指上轻轻划过,躲开了。
  我知道他是喜欢的,因为我心里也有着一份欢喜。
  于是捉狭地伸过手去,捏住他修长的手指,他看着我,我脸上定然是一副顽皮欢快的神色,他便展颜一笑,展开那只手,把我的手握住。
  只有他,只有他这一个人,对我如此地纵容娇惯。
 
  外婆去世后,家人对我约束得更加要紧,好像随着外婆的离去,他们承担起她留下的责任。
  我是谁?我是什么?
  我悄悄地问过母亲,悄悄地问过父亲,他们都缄默不语。
  我对他们冷冷地笑,难道他们不知现今为二十一世纪?
  人人争先恐后地追逐着时代的脚步,我忙不迭地跟从。唯有这个家,好似倒退几百上千年,在酝酿着一个古老的故事。
  手机响时,他们四目投来。那是谁?这问话分明写在他们的眼里。
  假期结束返校,他们千叮万嘱,一切禁忌交待再三,那些我从幼年起便能背出的条约,已然如烙印一般刻在心里,即使他们不说,也在我的生活中划出了一个圈,将我轻易地包围其中,不得挣脱。好像孙悟空去化斋时给唐僧留下的安全界限。

  “芊芊,你喜欢看星星吗?”
  天色渐渐暗下来,湖面有凉风吹过,我常在此时与他告别,赶回宿舍去。留下他独自一人坐在湖边,他的视线一直关注着我离开,每一次走,都好似脚下被拴了一条线,牵牵绊绊地不舍。
  有一回跑远了,又偷偷转回去,见他靠在岸边石上,看着天空中越渐亮起来的星星。
  “芊芊……”

  他轻轻地这样唤,我心中暗自地有了些针刺般的疼痛,那是谁?拥有这般柔美的名字令他念念不忘地记挂,令他这样心疼地唤着。
  “芊芊是谁?”
  我忍不住去问他。
  “就是你。”他温柔地看着我,带着我无从体会的爱怜。
  “可是我不叫芊芊。”芊芊,这名字娇柔得拿不起,它不是我的。
  “你是芊芊,至少,我这样叫你。”他疑问地攒起了眉,“你……不喜欢?”
  怎么会?我忙不迭地摇头,喜欢!我真的好喜欢!
  “为什么你总留在这里?”每次看到他独自坐在石畔的身影,他不孤单么?
  “芊芊,你喜欢看星星吗?”他仰望着天空,转而问我。
  “喜欢,可是城里的天空总不够透亮。”我听同学们说过,他们去效外野营,跋山涉水,采野花、搭帐篷。到了晚间在溪边架了篝火,置办野餐,烤着味美的山兔野鸡,各类能捕到的鸟兽鱼虾一一成了他们的食物,多美好。而比这更美的,便是夜晚的星空。
他沉默了良久,心事重重,好象有什么重大的事,在心里辗转。
  半晌才开口:“芊芊,我带你去看星星。”
  我低下头,心跳一下一下地撞上来,心里抑制不住地快乐。他这般地郑重思考,原来是为了约我。只觉得一切都伴着我笑开了花,他约我呢!酸酸甜甜的幸福。
  “芊芊?”他见我不答,惶惑了,忙又唤我。
  我暗自地咬咬唇角,真没出息,第一次听到有人请求约会,且这男人又是那样令我心动。
  “嗯。”我垂着脸轻轻地点头,忽而又怕他悔了,追着问:“哪天?”

  外婆去世周年的时候母亲在书房一角为她摆了个小桌,摆放起铜制小香炉,供着外婆一张稍显年轻的照片。母亲叮嘱我独自一人去给外婆上香。
  临进门,母亲又莫名地说道:“她说她看得到。”
  不知道外婆年轻的时候竟是那么容貌姣好的人,在我的印象里,她的冷漠威严一直纠缠在左右。
  我点上一柱香,轻轻扇灭明火,看它袅袅升腾的烟雾漫在眼前,一时情不自禁只觉泪眼朦胧。
  “外婆,我就要上大学了,成年时我要做个自由的人,你放过我吧。”我深深地弯下腰,向她鞠个躬。她看得到?若果能看到,那便应我一回可好?
  拉开门,母亲站在门外,我从她身边侧身而过。忽地,只听到身后一声轻叹:“唉!该来的躲不掉!”
  我惊回头,只见母亲正把我插在香炉里的那支香取下,我叫她:“妈!你说什么?”
  她责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正要说你,怎么给外婆上香时不把香点燃就插上了?”
  是的,它灭了,无声无息,连同刚才袅袅烟雾都不见。
  外婆,她真的看得到,因我那句挣扎连我一柱香也不受。而且,那句突然飘来耳边的话,该来的躲不掉!出自谁的口中?
  “妈,外婆说的那些话你相信吗?”从我的记忆之初起,她没有与我一起开怀笑过,没有认真地凝望过我。她总是静静地行走于我的身后,为我打点起居饮食。我感受到她身上那淡淡的哀愁,有某种东西被压制住,使她白皙的面颊上早早地划出一道苍老的弧线。
“我给你炖了汤,”她伸过手来在我脸上轻抚了一下,嘴角翘起一丝微笑,她眼中带着犹豫的疼爱。“快去喝吧。”
  她是爱我的,我知道。

  远远地,看到他在等。
  “我来迟了?”为着将要前往的约会,我兴奋得快天亮时才睡着,沉沉入梦,连闹钟响也听不到。
  “什么时候来都不迟。”他对我淡淡地笑。
  “为什么?”我们坐在开往郊区的车上,单独的双人座,小小的方寸间与他紧紧贴住。
  窗外吹来的风拂起他的发丝,他有一头比其他男子稍长些的头发,自由地散着,带着甜甜的青草味。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散乱地,找不到他的视线。“因为你一定会来的。”
我细细地打量着他的侧面,发丝掠过,他的面容竟显得有些沧桑。那微攒起的眉尖,饱满的前额,挺直如刀锋的鼻梁,还有那张弧线优美的嘴……哦,他下巴上有淡淡的胡髭呢。新奇地,我盯着他细看。
  “怎么?”他回转过头,询问地看我。
  突然间与他近在咫尺,这么地近,这么近!
  立刻慌乱地笑起来:“呵,你已有淡淡胡髭了。”
  突兀地,手被他紧紧地握住,只听他低低的声音:“芊芊,我等了你一千三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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