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设加紧了脚步,朝电梯走去,就在电梯门即将关上的一瞬,他仿佛也看到一个缥缈的身影。一定是幻觉,除非……是见了鬼。
2
顾晓芸在医院值夜班,没回来。刘建设哄好茂茂睡觉,就一个人钻进了书房。书房很大,四周摆着黑色而发亮的木制书架。刘建设把手搭在书架上,轻轻抚摩着,一股冰凉的感觉倏地流入指尖。
刘建设不抽烟不喝酒,唯一的爱好就是收藏乌木。谁都知道,乌木极其珍贵,偌大的书房里,全部是乌木的书架,外人看来,这绝对是富贵人家的摆设。而在刘建设看来,这些不过是些残次品而已,真正的那块乌木极品其实见过的人没几个,更何况,他们都已经死了。
刘建设最喜欢的就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不看书,就那样安静地坐着,有时他会觉得书房里不只是他一个人,那个人就在其中某个架子的后面,静静地看着他。
今天这种感觉异常强烈。刘建设站起来,朝着那种感觉走去,移开书架上的几本建筑学著作,一个凸出来的机关显现出来。刘建设按了下去,书架自动朝墙边移动半米的距离——里面是一间暗室。
暗室不大,亮着一盏昏暗的灯。一股淡淡的香火气息扑鼻而入,东面的案台上摆着一座高大、泛着黑光的佛头,依然是乌木的材质,称得上是稀世珍宝了。刘建设静静地站着,目光却落在西面案台的一座灵牌上。
灵牌上写着金色的字,有一半他不认识,另一半是汉字——伊尔根觉罗吉鹤之位。
屋子里静悄悄的,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刘建设开始浑身发凉起来,只觉得身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场。他走到案台前,伸手拿起灵牌,瞪起眼睛狠狠地看着它,半天,又放下,头也不回地走了。暗室的角落里,静静地摆放着那个价值连城的宝贝——乌木棺。
凌晨两点,刘建设做了一个梦,有点模糊,但可以肯定闯进梦里来的就是他。他大概二十几岁的样子,穿着清代的官服,就站在卧室的门前,打着冷颤,什么也不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刘建设猛地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眼睛,门口哪有什么穿清代官服的人,倒是一个小小的人影吓了他一跳——此时,茂茂正在站门口,瞪着两只眼睛狠狠地看着他,和他当时看那座灵牌的眼神一模一样。
他一句话都没说赶忙起身,茂茂却像没看见他一样,慢悠悠转身回房间睡觉去了,那走路的姿态俨然不是一个三岁孩子的。
3
茂茂早已过了会说话的年龄,可仍然不肯张开嘴巴,让刘建设和顾晓芸一度以为他们生了个哑巴。可是有一天,茂茂张嘴说的第一个词让他们大吃一惊。那时他和顾晓芸正要入睡,茂茂突然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叫了一句,“额娘。”从此再没说过一句话。听到那两个字以后,刘建设一阵头皮发麻。
其实不仅仅是那两个字,当年茂茂出生的时候,他第一眼看见茂茂哭泣的小模样时就一身冷汗,因为他长的既不像刘建设,也不像顾晓芸,最重要的是,他的右眉梢处有一颗不大不小的黑痣。就是那颗痣,曾经让刘建设一度睡不着觉。
现在,刘建设再次睡不着了。他又想起当年买这块地皮时的情景。那个时候,这里是一片废弃的工厂。破旧的厂房沾染着岁月的颜色,高大的烟囱仿佛发出嘶哑的低吟,就连院子里的荒草也长得半人来高。只有一个打更老头在前头带路,边走边吧嗒吧嗒毫无顾忌地抽起旱烟。
那时刚好是黄昏,金色的夕阳照着这片凄凉,刘建设心里却一阵喜欢,他的脑海里已经规划好一个方案。同去的某位大师也连连点头说,是片风水宝地。刘建设还没等说出他的想法,大师却突然不停地摇头,嘴里连连说着不可不可。
刘建设问为何不可。大师说,风水宝地是要看谁用,如果人住恐怕不妥……
刘建设说,大师的意思是?
大师摸摸下巴上的几根胡子,说,坟地。
刘建设哈哈大笑起来,径自走向前。
刘建设做事向来依着自己的想法,如果不是这样的性格现在也坐不到房地产开发商的头几把交椅。当年读土木工程专业时,同学都立下志向要成为出色的工程师时,他却发誓要成为一名出色的商人。现在他做到了。如果按照大师的说法,这块地就用不了,他刘建设早就知道,这里在清代时就是块坟地,民国时又有大量关于这个地盘的灵异故事,直到建国后这里才建成了大工厂,可转眼,又荒了下来。
没法不荒。厂子倒闭了不说,几任厂长都惨遭不幸,据说还发生过工人头发卷进开动着的机器里的惨剧。所以,就在几乎所有房地产商都请先生四处看风水的时候,刘建设恰恰不信这个邪,花了很少的钱买了这块地,还偏偏建成了豪宅小区,就连自己也住在这。当然,这个决定是后来才有的,那就是他遇到了他。
4
刘建设的家在整个小区中央楼的最顶层,几百平米的复式房,东南西北都有窗子,可以看见360度的风景。还有,从他家门出来,有部可以直接抵达地下停车场的电梯,一秒都不会耽搁。如果小区是个王朝,那他刘建设就是君主了,高不可攀,俯视众生。
刘建设每每站在窗前的时候,他总会想起一句话,“高处不胜寒啊!”说这句话的那个人当时是笑着说的,他一边说,一边拍了拍刘建设的肩膀,哥们儿一样。其实他就是他哥们儿,从上大学那会就是,刘建设学土木工程,韩笑学建筑。那会他们是打篮球认识的,后来常在一块混,韩笑那时就爱抽个小烟,俩人一碰面总爱聊一些未来的理想。刘建设还记得韩笑那时常开玩笑说,以后你发达了可别忘了我,我生是你刘建设的人,死是你刘建设的鬼。
后来韩笑就真的跟刘建设一块干,白手起家,跑前跑后。刘建设开房地产公司时,都是韩笑负责工程设计,当然,刘建设也没少分他股份。这么多年,也只有韩笑最了解刘建设。他知道刘建设喜欢乌木,陪着刘建设跑遍了国内的乌木市场,白的黑的全打过交道。
当初刘建设来这片荒地考察时韩笑就陪着,他听见风水大师说这是块宝地时差点没笑喷。刘建设拿着剪刀给新工程剪彩时他也陪着,他看见刘建设满面红光,自己也不住地想着一年后小区的模样。一个工人一镐下去挖出个坟的时候还是他陪着,他只见刘建设异常兴奋,立刻宣布停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三更带着他和几个工人去仔细查看。
就是那一次,刘建设发现了那个稀世珍宝。他们猫着腰下了地道,像书里说的盗墓贼。坟墓里很大,陪葬品也相当丰富,足以看出墓主人的地位。墓的正中间放着一座棺材,里面的人穿着清代的官服,皮肤保存得相当好,仿佛不过是昨天才咽气入土。刘建设什么宝贝也不碰,惟独拿起那个半大的灵牌,用手电照了一下,上面有几个可以辨认的汉字——伊尔根觉罗吉鹤之位。
是个满人的墓。
刘建设转身走了出去,随即命令工人们把墓重新封好。第二天,韩笑就被告知要重新设计,那个墓不要碰。
韩笑当然清楚他刘建设才不是怕鬼、怕邪的主儿,他是看上了墓里的那座棺材。韩笑看的清清楚楚,那是块罕见的乌木,刘建设的最爱。
5
刘建设家的电梯直通地下车库的二层,当然,只有刘建设知道,电梯落地镜的后面就是那座墓。
这是韩笑的杰作。坟墓的一半嵌在地下车库深向黑暗的通道下,值班室刚好建在坟墓的正上方,而老赵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床下一土之隔的地方,正停放着一具清代的尸骨。那具尸骨被盛放在水晶的棺材里,穿着清代的官服,闭着眼,一动不动。属于这具尸骨的乌木棺此时正摆放在几十米高空的刘建设书房的暗室里。
而现在,刘建设突然想起了韩笑,如果他还活着,也该娶妻生子了。可是他没逃得了那个诅咒,除了刘建设,他们都没逃过。
那个夜里,韩笑看着乌木棺里宛如活人的尸体,突然说了一句话,他说建设,我们最后一次吧,我尽全力为你设计一座属于你的宫殿、你的城,然后我就离开这里,去国外深造,那是我一直的梦想。
刘建设那时笑着说,好,我的财产你带走一半。
韩笑用手电照着乌木棺下的一小行字,没有说话。那是满文。歪歪扭扭的,像一小群蚂蚁趴在棺材上。
就像法老陵墓里的诅咒,所有打扰法老安宁的人都将临近死亡。
那天夜里同去的几个工人很快就死了。然后是韩笑。就在刘建设送韩笑去机场的高速路上,刘建设回忆着他和韩笑共同经历的日子,突然眼睛模糊起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就那么一闪,让他一哆嗦,方向盘顿时失去了方向,一脚刹车没踩住直接朝着前边一个正转弯驶出高速路的大卡车冲去。那个时候,刘建设的一个条件反射性动作是打了向左的方向盘,然后就觉得世界里一片殷红。
他做了个梦,梦里他正站在一条看不到边际的路上,前面的远方,一个穿着满清官服的男子正牵着一个人走,他们越走越远,直到那个人回过头来,刘建设才看清楚那是韩笑,可他终究没能追得上。
一个月后他才醒来,原来那天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韩笑当场死亡。他努力回忆着出事前的一瞬间,没错,他就是看到了一个穿着满清官服的身影,一闪不见了。
刘建设不相信有诅咒。但直到韩笑的死已经是第四个,那个夜晚和他们同去的三个工人全部横死。可是那又怎样?自己不还是活得好好的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6
早晨,刘建设被清晨的阳光照醒,睁开朦胧的睡眼,此时顾晓芸正睡在他的身旁,连她早晨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记得了。突然,他看到卧室的门口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和昨天晚上的一模一样。那个小小的人儿一动不动的站着,眼睛注视着刘建设身后的落地玻璃窗。
刘建设顺着茂茂的眼神,突然,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在那座硕大的落地窗上,趴着一个穿着满清官服的——僵尸,他一动不动的看着窗里的刘建设。
阳光一阵刺眼。刘建设认识他,此刻的他应该正躺在地下车库的墓室里,别看刘建设抢走了他的乌木棺材,但是仍旧给他做了一口水晶棺材,已经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他应该正躺在里面才对。但是他右眼眉梢的那颗痣如此清晰,让刘建设不由的出了一身冷汗。
顾晓芸突然发出“啊”的一声尖叫,和昨天晚上地下车库里那个女人一样,见了鬼似的。
那确实是个鬼。
等他再去看茂茂时,茂茂已经不见了。刘建设顾不上去寻找他的儿子,他走向玻璃窗,睁大眼睛看着窗外的那个鬼,那个鬼龇着牙,轻轻地随风飘着。
妈的。刘建设骂了一句,才发现那不过是只风筝,不知被谁把风筝糊成僵尸的模样,放到了他家窗前。刘建设顺着绳子望去,绳子的底端早已牢牢固定在小花园里的一棵树上。
谁的恶作剧?除了已经变成了鬼的四个人还有谁知道他的秘密呢?难道他所作的一切真的要惹来杀身之祸?
刘建设不免想起暗室里的那块灵牌。他扔下在一旁吓得瑟瑟发抖的顾晓芸,冲进了书房,冲向了那间没有人知道的密室——那间储藏了刘建设毕生心血的屋子。
门轻轻打开,一座硕大的乌木棺摆放在角落里,气派异常,像一张乌黑的大口,随时可能把刘建设吞噬掉。刘建设径直走向西侧的案台,上面放着那块灵牌。如果没有它的话,也许那个鬼的魂魄就不会作怪。一想到这,刘建设想起当年韩笑曾阻止他动这块灵牌的,可他没听,他连乌木棺材都敢碰,更何况一块小小的灵牌?
刘建设气冲冲的举起灵牌,嘴里刚说出“你这该死——”,正要向地上摔去的时候,他突然发现灵牌上面没有了原来那些难以辨认的满文,取而代之的是五个简单的烫金汉字——刘建设之位。
刘建设顿时觉得头嗡的一下,坐在了地上。他真切的感觉到,那个叫作伊尔根觉罗吉鹤的清代鬼魂,此时就站在他的身旁,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看着他。
7
顾晓芸死了。
医院来电话,说有个女孩割脉自杀,发现及时,需紧急抢救。顾晓芸什么都没想,挂掉电话冲出了门。没想到,刚走出小区就被迎面驶来的车撞死了。
刘建设觉得这就是报应。先是那几个建筑工人,然后是韩笑,直到他把那块灵牌带回家,死的便是顾晓芸。也许下一个,就是刘建设自己。
刘建设在郊区买了块最好的墓地,既然她生前住在最好的楼房里,死了就得让她葬在最好的墓地里。墓地很大,足够刘建设死的时候也埋进去,他计划好了,如果她死了,他们就埋一起。
因为他爱她。
那还是上大学的时候,顾晓芸是医学院的学生。刘建设第一次见到顾晓芸是因为韩笑,有一天韩笑突然跟刘建设说,他喜欢上一个医学院的学生,该怎么办。刘建设说能怎么办,追啊,韩笑脸就一红一红的。刘建设说包在哥们儿身上,就准备找个机会去医学院找那个叫顾晓芸的学生。
后来,顾晓芸成了刘建设的女朋友。直到韩笑帮着刘建设做完第一个项目时,刘建设和顾晓芸走入了婚姻的殿堂。那个当年穿着洁白婚纱依偎在他身旁的美丽新娘,那个他口口声声要给她一辈子幸福的女人,现在已经不在了。
顾晓芸的葬礼那天,天有些阴。刘建设在墓地的四周撒满了鲜花,顾晓芸向来喜欢鲜花的。刘建设站在墓地旁,亲眼看着盛装着顾晓芸骨灰的盒子一点一点埋入土中,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就那么一瞬间,刘建设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在对面的人群中一闪而过。不是那个穿着清代官服的僵尸,而是另一个鬼——韩笑。把眼泪擦干,对面人群里一点韩笑的影子都没有。
幻觉吧。也许韩笑是来看顾晓芸的,或者是来接她的,现在他们该在一起了。其实他们本来就该在一起,刘建设也说不好当年为什么会在第一眼见到顾晓芸的时候就被她迷住了,于是把韩笑写给顾晓芸的情书的落款改成了刘建设。尽管后来韩笑并没有追究这件事,甚至连顾晓芸都不知道那封情书其实原本是韩笑写给她的。
既然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一切就都过去吧。
只可惜向来聪明的刘建设突然想简单了。
8
刘建设的手机“突突突”在床头柜上震动,凌晨两点。刘建设朦胧中按下了接听键,里面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建设,我有点冷……”
刘建设皱了下眉头,具体没听清楚究竟是谁,低头看了下手机显示屏,“韩笑”两个字正一下一下跳跃。刘建设一下子醒了,这两个字似乎已经很久没见过了,况且本不应该出现的。刘建设再次贴近耳朵仔细听,里面只有细微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喘气,来自遥远的地方。
真的是遥远的地方,他已经死了。
刘建设回想着自己是不是在做梦,韩笑他早就死了的啊,是自己亲手把他送上死亡之路的。“也许他在那边真的很冷吧,不知道顾晓芸找没找到他。”刘建设关掉手机,继续睡觉。
早上醒来的时候,再次看到茂茂站在门口,左胳膊上戴着黑色的布条——那是刘建设按照东北老家的习惯要茂茂戴的,不知道他是否知道,他的妈妈已经死了。茂茂两只小手放在背后,像是藏着什么东西,眼睛一动不动看着窗外。刘建设顿时一阵恐惧,生怕窗外再次趴着一具龇牙咧嘴的僵尸,他慢慢地回过头——什么都没有。
刘建设哄着茂茂,“乖儿子,来,到阿玛这儿来!”刘建设说完“阿玛”这个词的时候,连自己都吓了一大跳,赶快改嘴说,“来,到爸爸这儿来!”茂茂眼睛仍然一动不动,嘴里突然挤出两个字,“建——设——”,刘建设像遭到雷劈一样,从床上跳起来冲上去,他有种预感,茂茂接下来说的肯定是“我冷”。
茂茂像是只受了惊的兔子,转身就跑,刘建设看见他手里拿的像是块木板。等他抓到茂茂抢到那块木板时,他终于看清了木板上的几个金色的字——刘建设之位。
是那块灵牌。
刘建设狠狠地拿着那块灵牌,冲进了书房,旋开暗室的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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