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室里依旧是昨天的老样子。除了地上散落的瓜子啤酒瓶子和凌乱的桌子,那五人也都在,穿了寿衣直挺挺地躺在自己的床上,用白布蒙着脸,似乎还在睡觉。他的火气腾地一下就上来了,他上前挨个要把他们叫醒,却在很短的时间内失声尖叫。
昨天这五个学生不过是做戏胡闹,可一夜之后,他们假戏真做,竟然真的全体死在了自己的床上。身上的寿衣,甚至不用再脱下来。
如同是平地惊雷,这件事情一时间在我们学校里被传得沸沸扬扬。法医鉴定的结果是死于服用了大剂量的安定成分。死亡时间是在凌晨一点钟到三点钟之间。
可如果是集体【和谐】自【和谐】杀,那总也要有个原因的吧。这五个人都是纨绔子弟脸皮厚得像是城墙,怎么会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非要一起上路呢?当天下午五辆私家车前后驶入学校,五位有钱有势的成功人士对学校施加了莫大的压力。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而且还是如此诡异的样子。
一时间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我。我被隔离起来,接受询问。警察们轮番上阵,似乎已经认定了我就是杀【和谐】人元凶,只等着我低头认罪。
可是我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明,那天和我通宵的两个同学也为我作证。
折腾了一周之后,案情迟迟没有结果。
我的寝室空了,没有人敢住进来。寝室对面的医院停尸间里依然很冷清。我想杨丰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去那里,躺在寒冷的冰柜里。一场闹剧突然结束,瞬间竟成了事实。
我对晓涵说起这些,她沉默着面对我。然后对我说,你恨他们吗?
恨。我说,我看不惯他们目中无人,看不惯他们仗势欺人,不过是家里有点臭钱,又不是自己的,有什么好显摆的。有些东西,是拿钱买不来的,也有些东西,就算有再多的钱也不会明白。
6
下午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如今她已经是一位苍老的、絮絮叨叨的妇人了。她在电话里问我这些日子过的好不好,有没有别人欺负我,钱够不够花。
我心里温暖着,这是我至今仍然健在的最后一个亲人了。
然后不知道说起了什么,我妈又问我,你谈朋友了吗?
我如实回答,暂时没有这个打算。
妈妈沉默了一会说,你老是一声不吭的,什么事情都放在心里面,也不和别人打交道,我真是担心你会吃亏。就算有女孩子喜欢你,你能把过去那些事情放下吗?恩?安子,你能忘了晓涵吗?
妈妈突然提到晓涵让我措手不及。我沉默良久才开口说,妈,你别说了,这不都是过去的事了。
可是她执拗地偏偏要提。多好的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连个全尸也没能留下。
听着妈妈自言自语地陷入到回忆的漩涡里,我感到心里面有一根神经被铮铮然拨动了,一阵钻心的疼痛让我呼吸困难。
其实这件我始终避而不谈的事情,是和晓涵有关的。那是六年前发生我们那座小城市还引起轩然大【和谐】波的一件离奇案件。
晓涵自杀之后,尸体停放在父母工作的那家医院里,第三天的时候,有人就发现她的头颅不见了。
这对于晓涵的父母无疑是雪上加霜。他们一早就明白医院里一些人买卖【和谐】尸体的那些勾当,此时这就发生在自己的女儿头上,也不知道她的头颅是会被人取走了眼角膜然后销毁还是被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做成了标本,但是这是对死者极大的不敬,那些日子里,我经常能听到从晓涵家里传出来的悲恸的哭声。
这件事情,就算过了这么多年。也是我的禁忌,我永远都不愿意提及。
这个电话让我陷入到痛苦的回忆中,整个下午,我都浑浑噩噩地走在校园里。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我忍不住把这些对晓涵说了。然后我听到晓涵轻轻笑了,她说,我都快要忘了,现在我是和你在一起的,那些陈年旧事,不要再去想了。
她从来都是明白我的。
7
我的巫毒娃娃在这个季节卖得很火。仿佛大家都打算在秋天把积攒的仇恨统统发泄出来,黑色的咒诅娃娃我已经去厂家重新进了好几次货。只是那些真正的来自巴西的巫偶一直无人问津,他们沉默着安睡在我的黑色箱子里。
我的床头挂着一个白色的祈祷娃娃。我不求那些亡灵能够安息,只希望自己不为其所害。
因为那一次离奇死亡的事【和谐】件尚未平息,停放尸体的医院里就传来了更惊人的消息,杨丰李优他们一共五个人的头颅不翼而飞。
是被人砍下的,利器自脖子处齐齐断下骨骼与血管肌肉。死者家属来领走尸体送往殡仪馆的时候,掀开覆盖着的沾染了血迹的单子,就看到了那惊悚的一幕,缺损了头颅的尸体安静地躺在铁抽屉里,头部空空如也。
医院一直疏于防备,所有的病房里都安装了监控设备,唯独停尸间,毕竟谁能想到有人竟然会去打尸体的主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出了这么重大的事故,医院难辞其咎。我从窗口看到警察进进出出,拍照,侦查。究竟是什么人偷走了头颅还真是个谜。
不过考虑这些事情对我也没有什么用处。唯一让我高兴的是,我皮箱里的珍贵娃娃又卖出去了一个。一开始有五个,前后卖出三个,现在我手里只有一个了。
因为学校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弄得人心惶惶,那个学生一听说我的娃娃可以避邪压惊,想也没想就直接掏钱了。后来他还带着自己的朋友在天黑后的海棠街找到我,点名要买。
那天是阴天,云厚的像是没有云。我蹲坐在马路边像是一截木桩,连日来的变故让我对人更加冷漠了。我眯着眼睛看着从树叶枝桠间漏下的灯光,慢慢地把自己记忆中的旧事拿出来晾一晾。那个男生就是这时挡在我的眼前,他说,兄弟,你卖给我的玩偶还真是管用,我今天把我俩好朋友也带过来了,算是捧捧你的场。
我懒懒地看着他,不过有生意上门我自然是高兴的,打开箱子然后有点遗憾地说,真是不凑巧,我本来准备的就少,现在就剩一个了。
那两个慕名而来的学生眼力够好,他们认出了我。惊讶地张大嘴巴,你,你是607寝室的?
我点点头,你们看,这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我都大难不死,这说明我的娃娃真的管用。怎么样?买不买?一个三百,谢绝还价。
两个人因为我的特殊经历而更加相信这些巫毒娃娃的功能,他们谁也不让着谁。真的就剩一个了吗?他问。是的,这些都是从巴西带来的,卖出去一个就少一个。我如实回答。
可是你这不还有一个的吗?一个人眼尖,他看到我上衣口袋里装着的另一个单独的,浅黄色缠着漂亮项链的娃娃,你把这个也卖给我们不就好了。他说着径自就把娃娃从我口袋里掏了出去,捧在手心里如获珍宝。
不行!我一把夺回来。这个不能卖!我突然间的愤怒让他们面面相觑,就这么僵持了一会。我转念一想也就没继续生气。而是说,你看这样吧,这个你们先拿走,你不是也想要一个吗?我扭头对另一个人说,我回家的时候去给你找找,两个月之后你再来。
晚上回到寝室,关好门窗,晓涵对我说,你差一点就把我卖给别人了。
我辩白道,我哪有?这不是差一点都和人家打起来了嘛。
那枚我绝不会出售的巫毒娃娃此时就放在我的枕边。浅黄色表面,眼睛嘴巴都用银【和谐】针【和谐】封死。她带着我熟悉的碎水晶项链。我温柔地看着她,喃喃自语道,不过真的卖完啦,我必须想办法再弄一些过来。
那颗头颅此时沉默着,眼泪从因为老旧时间久远而松开的缝隙间流出来。她只有一只乒乓球那么大,永远都是安静沉睡着的表情。但是此时,我却分明感到了她心里难以抑制的悲伤。
她说,收手吧,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年你杀了多少人?这次你还要做什么?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可是我也不愿意看你就这样万劫不复。真的,我想还是算了,你收手吧。我一样爱你。
我点点头,陷入了无尽的沉思中。然后又很快摇摇头,来不及了,亲爱的,警察已经盯上我了。
8
我来到宿舍的楼顶。一大片空旷的平地,阳光如此的好,依旧燥热。我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水份正在剧烈地蒸发着。
我把晓涵藏好,那个只有一颗头颅的巫毒娃娃在上衣贴身的口袋里,还在她上面盖了一方手绢避免阳光的直射。
这片平台平时就绝没有人光顾,入口处的大铁门上的锁都已经生锈了。我用铁丝轻松地弄开了它,这还是我中学时胡混期间从一个梁上君子那里学来的手艺。平台东边阳光最炙热的那个角落里有一只很大的木盆,里面盛满了浓盐水和福尔马林,我走过去,一一清点,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他们都在这里。他们的头颅被泡在盐水里,苍白的皮肤因为盐分的浸淫而褶皱,开始显现出严重脱水的迹象。从我把他们从医院里偷出来到今天,已经是第十天了。
我戴上手套,把李优的头颅从盐水里捞出来。他闭着眼睛,面目安详,用一种平静没有疼痛的状态投向死亡的怀抱,我对他已经足够仁慈。
这五个人不理会我贫贱但是不肯妥协的自尊。反复刺痛我,嘲讽我,鄙夷我。我的饭盒被当作烟灰缸,我的衬衣被当作抹布。他们以作弄我为乐,每当我的尊严无声地溃败之时,他们就会有一种病态的满足。
这些,其实也不足以成为我杀他们的理由。说到底,我是为了晓涵,为了她能一直留在我身边,和我说话。
五个纨绔虚荣的少年,为了寻求刺激得到前所未有的快感,想了不少办法,虽然不敢去尝试吸毒,但是林莫奇的那一大瓶治疗鼻炎的药,还是让我明白,那是麻黄素。国家管制的处方类药物,因为可以刺激神经中枢,而达到和吸毒一样的快感。和它同结构的一种化学药品,就是冰【和谐】毒。
我曾经亲眼看到他们在寝室里分吃一整罐麻黄素。在我发现他们的秘密之后,杨丰曾经把我堵到学校的某个角落里,领着剩下的人对我拳打脚踢,他恶狠狠地警告我说,如果我敢把这件事情泄露出去,就杀了我。
所以不等他杀我,我就悄悄地把那一罐子麻黄素换成了安定。一共二百多片,五个人分,也一样必死无疑。
我知道林莫奇的脾气。兴奋不已的他一定会用力把空瓶子扔出窗外,远远地听见一声破碎声才算痛快。所以警方不会找到一丁点痕迹。我算准了那天晚上他们作弄了学生会的人一定会小人得志一样地通宵打牌喝酒,所以我早早地离开寝室,找到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而我的败露,是因为警方在翻查案件线索的时候,医院停尸房的那一层一间病房的录像里,清楚地出现了背着书包的我,神色匆匆地从窗外走过。
9
我一只手握住杨丰的头颅,用普特钩从颈部断面钩出脑组织和肌肉组织,留下了一副空壳。然后把木屑填充进去。用一件冬天穿的厚棉衣包裹住人头,再拿木锤锤击直到颅骨全部碎裂,然后取出颅腔里面的碎骨。只用了四十分钟,杨丰的脑袋就在我手中成了一张完整的人皮头套。我把它套在一枚网球上。在上面涂满树胶,挂在了从天台经过的电线上面,远远地看上去,像是一直疲倦的停留在那里歇息的鸟。
我对晓涵说,亲爱的,再等六十天,新的巫毒娃娃就做好了,到那时候你的灵魂就会更鲜活了,我们可以说起很多事情,我不会让你离开我。
晓涵没有回答我,而我却感到自己的胸前衣服口袋那里湿了一片。她哭了,很悲伤地在哭。她不希望我这样,但是她也不想离开我。这是很矛盾的,为了她,我没有选择。
没有人知道在我高一那年和爸爸一起去南美遇见了什么样的事情,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
爸爸看到当地偏远农村里的医疗条件极端落后,一点点轻微的感染就能要了那些土著居民的命。他很焦急,经常不顾医务援助站的同事们的劝告,一个人深入到那些破败的与世隔绝的村庄里为别人看病。那时候我一直陪着他,为他拿药箱。
在处理了几例简单的感染和风寒发热疾病之后赢得了当地人的信任,爸爸很开心,毕竟医者父母心。
只是他一门心思地为土著居民看病却忘了一个重要的人物。那就是当地能够和神灵沟通的人,巫祭。这些人控制着居民的信仰,处理着宗教,疾病和死亡。
爸爸的出现自然影响到了他们的统治地位和不可侵犯的权威,在我们来到南美偏远村庄部落的第二个星期,那些嗜血的凶残的巫祭指使旁人杀了爸爸,按照当地古老神秘的猎头文明,残忍地割下了他的头颅,并将我关押起来。
就是在晓涵日夜期盼我回家,能给她带回很多新奇的玩意的日子里,我被那群恶魔关押在他们的部落里,然后见识到了一种让人作呕又毛骨悚然的神秘仪式,缩头术。
那是一种献给神灵的祭品,也是代表身份和地位的象征物。南美印地安部落以猎取敌人的头颅来庆祝胜利和宣言复仇。在割下头颅之后,他们会以独一无二的加工方式将头颅缩成拳头大小纪念保存,戴在身上或者当作祭品。他们认为敌人死去以后其灵魂仍会作祟,所以缩小敌人的头颅能够永远压制仇家的亡魂。
我亲眼看到了一颗完整的硕大的头颅在一道道工序下变成至多拳头大小的娃娃。那是我心里不可能被磨灭的创痕,他们也会将死去的亲人的头颅用缩头术制作成祭品,然后依靠猎杀其他人来维持死者的灵魂不灭。
最后,我是被前来营救的工作人员救回去的。我知道如果他们不来,不久后的一天,我的脑袋也将被缩成一颗网球。
10
那时候我离开南美回到家,在和晓涵短暂重逢之后,她就因为我而放弃了自己的生命。我在无边的绝望和悲痛之余,想起了那一个可以让灵魂不灭的方法。
我潜入了那间年少时我们去过无数次的医院停尸房,依照记忆中的工序流程把她做成了一颗巫毒娃娃。她那被银针封死的眼睛和嘴巴,其实也是缩头术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封锁所有的出口,就可以让灵魂被困在头颅中,永远不能离开。
晓涵是我制作的第一个巫毒娃娃。为了维持她的灵魂可以一直保留不被湮灭,我用尽了各种残忍的血腥的方法,弄来了新的头颅,再用缩头术制作更多的娃娃,用那些死者的亡灵的力量,守护着滋养着晓涵,让她可以对我说话,可以一直停留在我身边。
天台上的阳光好明亮,亮得几乎要刺瞎我的双眼。我不停地劳作,用了一天的时间把那五个人的头颅都处理好了。只需要再多一点时间,这些人皮头套就会被风化缩小,直到紧贴着那个网球。到时候,晓涵又可以继续活着,以这样一种非正常的充满血腥和杀戮的方式存活下去。
我深吸了一口气,右手放在胸口,轻轻抚摸着晓涵。然后眼泪就无声无息地流下来,我知道她和我一样的悲伤,但是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像急速运转的命运之轮,再没有停下来的可能,除非死亡。
我想起初恋的时候,有一次我问她说,晓涵,你怕不怕死。
她会很清脆地笑,然后对我说,我不怕,真的,如果有一天你不爱我,死亡是一件好事。
就是这样的一句话,足以让我感动一生。
那么这些年我犯下的所有的罪,对于我来说,也是值得。
我打开铁门,走下楼梯,出了寝室楼。早就埋伏在楼下的警察迎面向我走来,他对我说,你就是一直在海棠街那个卖巫毒娃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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