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死亡,不是绝望,亦没有挣扎,九百三十七天不变的岁月早让众人丢弃了这一天以外的记忆,他们的一生一世只剩下这一天,熟悉得无法再熟悉。
……
李小官抬起头,一脸惊讶道:“公主何出此言?我琉人虽少,却始终心怀复国之志,岂会寄人篱下?”
说完,李小官扫遍流沙国众人,从他们脸上看到了担忧、侥幸、犹豫等种种神情。
“原来你们是在担心,我们来了后便赖着不走了?”李小官佯装恍然大悟,又恼又怒,重重拂落袍袖,转身而走。
“李掌门请留步,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见到李小官拔脚就走,流沙国国王慌得站起身,大声劝道。
李小官背对着流沙国众人,边走边向李贤和颜小刀使眼色,二人心领神会,一左一右拦住李小官,好说歹说,百般相劝。
西沙公主满脸委屈。
就在这时,长笑声从殿外传来,却是一身喜庆打扮的敖霸信步走入宫殿。
“李掌门,这么急是要去哪?”
“流沙国上下不待见我等,贤儿的婚事便交给敖兄,我这就带弟子们离去。”李小官在李贤和颜小刀二人的劝阻下没再向前多走半步,忿忿不平的嚷嚷道。
敖霸闻言脸色一沉,责怪似的望向流沙国国王。
流沙国国王委屈十分,正准备解释。
就在这当口,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一阵雷声,有鹂鸟受惊,居然从天边一头栽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掉到宫门外的花丛中。那鸟缓过神来,晃了晃脑袋,随后扑棱着翅膀飞进宫门大开的宫殿中。
众皆愕然。
流沙国国王话到嘴边,却仿佛找不到舌头了一般,难吐半字。
敖霸也浑然忘了责问流沙国国王,呆呆地注视着那只似乎被众人的目光吓傻了的鹂鸟。
李小官、李贤、颜小刀、西沙公主,殿上殿下的散修大臣们,骑坐异兽的一百七十余圆井宗子弟,此时此刻,全都目瞪口呆的盯着那只傻鸟。
“错了,错了……”
过了许久,也不知是谁先叫出声,宫殿里顿时人声鼎沸。
“怎么会有鸟儿飞进来,不该有呵。”西沙公主轻声的自言自语道,她眨闪着大眼睛,眸子深处,那片混沌模糊的地带似有什么在一点点的瓦解。
不仅是西沙公主,随着从没出现过的鹂鸟打破了这九百三十七天永不变更、循环往复的故事,所有人都如梦初醒,在这禁锢时间中被冰冻起来的心飞快的融化着,眼神虽仍有些呆滞,可眸眶中却已经噙满泪珠。
按照修为从高到低,最先彻底清醒的自然是敖霸。
怔怔地盯着地上蹦跶着的鹂鸟,敖霸歪着脖子,抬起头,望向天云高处,目光复杂。
“龙君,这是怎么一回事?莫非时间禁锢消失了?”
流沙国老祖第二清醒过来,声音颤抖的问道。
饶是他身为一国老祖,受万千子民景仰,地位超然,也拥有六重天修为。面对这可怕无比的时间玄奥,别说反抗、挣扎了,便是反应的机会都没。此时此刻,刚刚从“噩梦”中解脱出来,流沙国老祖仍旧心有余悸,既欣喜,又紧张,更是有一股恐惧被他强压在心底。
流沙国老祖尚且如此,更别说他人。
清醒过来的流沙国君臣、散修们乱哄哄的聚集在大殿中,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脸上喜忧参半。
毕竟眼下只是大家从“噩梦”中清醒过来,王宫远处的天地依旧灰蒙蒙一片,宛如深渊底部的囚笼,谁也无法打包票,这时间是否已经停止了循环往复,更没人敢去尝试,走出宫殿。
九百三十七天,接近于三年,这两年多来积累出的恐惧在此刻并没有消失。
“敖龙君,这到底发生了什么?眼下我等又该如何是好啊!”流沙国的国王急得从王座上站起,朝向敖霸拜问道。
“哼!”
敖霸只是冷哼一声,神情古怪,嘴角却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令人难以捉摸。
站在李贤斜后方的西沙公主冷眼旁观,只见不仅仅是敖霸,她未来夫君引来的那几人,几乎毫无例外的都露出轻松写意的表情,比如李小官、颜小刀,全无做作,发自内心。再看骑着异兽守候在宫殿外的圆井宗弟子们,他们则一个个按捺着雀跃之色,眉梢挂喜,一脸兴奋,像是在迫切等待着什么。
他们为何这么不在乎……他们又在等什么?
西沙公主心中问道,可又不知为何,她的心突然跳得异常的快。
屏息凝神,平复住心绪,西沙公主悄悄捅了捅李贤,刚想开口询问,就听那个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李小官李大掌门呵呵一笑,大声说道:“大家伙都放宽心。若本掌门猜得不错,应该是我家师兄来了。”
李小官话音落下,西沙公主再望向那些个骑坐异兽的圆井宗弟子,隐隐约约感觉到,他们的气质一下全变了,似乎因为听到了刚才那个称谓,圆井宗的弟子们一个个挺直腰杆,变得神采飞扬、精神振奋起来。
李掌门的师兄……也就是李贤口里的那个安师吗?
西沙公主回忆着发生在“九百三十七天”前的事,关于那位“安师”的印象也逐渐清晰,她还记得,那个安师备受李贤那群人推崇,李贤更是将他视若神明,能一招斩杀宝莲国国师的颜小刀,击杀宝莲国老祖的双戟大将,都是那人调遣来的。
这样的人物,或许真能从八面王手中救出自己这些人。
西沙公主玉手叉于酥胸前,心中想道。
流沙国老祖显然也有同样的想法,听到李小官这么一说,流沙国老祖长吁口气,也一样变得轻松起来,看向李小官的眼神却愈发尊敬:“令师兄是和八面王同等级的人物,想必定是当世难得一见的老前辈了。不知李掌门如此高龄,适才多有失敬。”
闻言,李小官错愕,随即嗤笑道:“你想哪去了,我和我师兄才两百来岁,你老人家的零头都不到。”
话音落下,王宫内鸦雀无声,流沙国老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神色又变得紧张起来。
两百岁……就算再天才横溢,又能修出什么道行来。那位八面王可是西流海数十代人记忆中流传下来,最为恐怖的妖兽之一,就算没有个一万岁,也有几千岁。他又怎可能是八面王的对手,更别说救出众人。
流沙国老祖这么想,并不代表流沙国里所有人都这么想,至少西沙公主心里的期待愈发强烈,和那些对“掌门师兄”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圆井宗弟子一样,又焦急又激动。
李小官的话说完,并没过多久。
“轰隆!”
又一阵雷声从远方传来,这一回掉入宫殿的不再是鸟,而是一只海马。
众皆错愕,未等有人开口,第三阵雷声紧接着响起,随后是第四声,第五声……越来越多的东西,开始从天上往下掉,有飞禽走兽,有树木花草,有岗石泥土,到最后甚至还有啼哭的小孩从天上掉落,被李小官一把揪住小腿接了下来。
包括敖霸在内,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所有人又都满脸激动,因为宫殿上头、远处的雾障随着雷声的起伏,开始消退。
渐渐的,雷声不再响起,却被另一种更加奇怪的声音所替代。
有些像匠人拉风箱。
然而,若真是有人在拉风箱,那定是天神,站在苍天之上,将大地当成风箱,来回拉动。
不约而同的,几乎所有人脑中都闪过这样一副画面,心中如是想着。
可他们怎么也没料到,他们所想的,竟是真的。
将天地当成风箱的,并不是天神,而是一柄长若天河、悬挂天宇的银枪,手持银枪的是一个看不清身形相貌的男子,依稀穿着青衣。
从王宫里,众人已能看到安伯尘在来回出枪。
这种感觉很奇妙,安伯尘和王宫里的众人,仿佛一个在外,一个在内,能互相望见,却又隔着重重屏障。就好像八面王送来的那盏走马灯,走马灯外是一世界,走马灯内是一世界,安伯尘在走马灯外的世界,众人则陷于已经停止旋转了的走马灯中。
既然已能看到安伯尘,那就说明将两方间隔开的时间屏障,已经越来越稀薄,稀薄到让宫殿里所有人都欢呼雀跃,开始庆祝起自己即将拥有的自由。
“安娃子……不对,我师兄就是神气!”李小官捏紧拳头,遥望神人般的安伯尘,眉飞色舞,暗暗喝彩。
一众圆井宗弟子最为兴奋,个个满脸通红。
流沙国众人既欣喜,又期待,最期待的自然当属西沙公主,她等不及要看一看,那位在李贤口中传奇般的人物,究竟长得怎样一番模样。
谁也没有发现,在宫殿某处的殿檐上,那只瑞兽忽然轻轻摇晃起来,随后化作一条黯淡的虚影。
第566章 真相
抽拉风箱的声音愈发响亮、刺耳,那柄天河似的长枪也愈来愈近,枪风如焰,除了敖霸等寥寥几人外,宫内众人无不被枪风刮得东倒西歪,叫苦连连。
“咔嚓!”
又是一阵奇怪的声响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从中折断。
“这是……”
敖霸倒吸一口冷气,惊讶的望向天头那一圈圈无形无色、却能清楚看到的漩涡,脑中一片空白。
出现在他视野中的,是他无法用言语来描述和形容的画面。
准确的说,那是一圈圈距离他十分遥远、可却无比熟悉的世界,那些世界中有山有水有人有王国,仔细看去,居然正是西流海中流沙国。
短暂的惊愕过后,敖霸恢复常态。
以他的智商,不难琢磨出,天头枪锋下的那些世界并不是虚空另一头的某个世界,而是这片时间循环中的世界。
时间循环的世界依旧在流沙国,只不过,它们发生在不同的时间段,世界中的人和事物如出一辙。
敖霸仰望向那一个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他看见了李贤,看见了李小官,看见了西沙公主,也看见了他自己……王宫中的人们都和敖霸一样,抬头望向巨大枪锋下的一个个世界,怔怔地打量着那些个一模一样的自己,心中不由生出恍惚。
既然每个时间段,都能衍变成一个时间世界,那么自己和自己所在的世界,也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谁都渴望自己是独一无二,而今突然发现,原来还有许许多多的自己存在于天地间,王宫内众人的道心开始紊乱。
“打住!”
一阵清朗的喧喝声遥遥传来,语气平淡,却很好听:“真者自真,假者惑心。你们所见到的时间世界,是基于你们的存在,等同于你们的影子,无需介怀。”
喝声中夹杂着无上真道的玄妙,犹如清泉自心府涌出,溢满众人胸怀,驱散了他们那一瞬间的恐惧以及心灰意冷。
此时王宫上下,已经没有人还会再怀疑李掌门的师兄能否将他们解救出去,皆是翘首以待,注视着那衫由远及近的青衣,所有人都知道,等到李掌门师兄用枪将时间屏障全部铲除殆尽后,便自己获救之时。
终于,高不见顶的长枪如一条银柱倒灌大地。
那一圈圈犹如漩涡的时间世界,在无邪最后一击之下,化作齑粉灰飞烟灭,亦激起涟漪般的气旋、光影,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一袭青衫的安伯尘缓缓飘落,于王宫上方十丈处停住,长发高束,衣带飞扬,兼之他此前的神通、手段,此时安伯尘在王宫众人的眼里,无异于是从神话传说里走出的人物。
圆井宗弟子们一扫先前的激动和兴奋,当安伯尘真正站在他们面前时,他们反而局促不安起来,一个个埋头不语,面红耳赤,只敢用眼角去偷瞄安伯尘。站在李飞雪身后的那几名弟子倒还好,他们是最早一批的圆井宗弟子,也曾见过安伯尘,关于安伯尘的种种“传说”,也正是他们几人在璃珠的授意下,传扬开来。
“飞雪,五年不见了。”
看向李飞雪,安伯尘淡淡一笑道。
李飞雪是当年大匡虎狼李严的后人,李严又是安伯尘过五关闯三镇时遭遇的第一员上将,对安伯尘而言有特殊意义,因此安伯尘对李飞雪印象极其深刻。
李飞雪如今也是风华正茂、玉树临风的少年虎狼一员,师承颜小刀,修为实力在圆井宗第二代弟子中当仁不让的排在第一。他似也没想到安伯尘会先和他说话,红着脸,压抑着心中的激动,不卑不亢道:“是……飞雪见过掌门师兄。”
“掌门师兄”这个称谓最早被李小官提出,到如今,已成为圆井宗上下对安伯尘共同的尊称。
说来也好笑,安伯尘开创圆井宗一脉后,便开始有意无意的撇清着他与圆井宗的关系,不留于牛尾巴山,不传道授技,宗门第一代除了李小官外,无不担心他有朝一日会彻底撇清与圆井宗门的关系。于是乎,在璃珠的强烈要求下,在圆井宗山门大殿正中央案头立上生祠龛位,专门供奉“掌门师兄”。
李飞雪平日里在圆井宗二代弟子中威信很高,可此时此刻,其余的一百多名弟子皆毫不掩饰的向李飞雪投去嫉妒的目光。
与此同时,流沙国的君臣,一众散修,也都屏息凝神,用敬畏的目光观察着风姿绰绰的安伯尘,心中早已折服。
只除了三个人。
一个是西沙公主,一个是火龙王子,还有一个则是那日陪同前往龙门客栈的栗老。
安伯尘和司马槿在方塔街立下一间龙门客栈时,并没显露真容,因此流沙国上下也只有他们三人知道龙门客栈的主人长得什么样。
火龙王子和栗老怔怔地注视着安伯尘,虽觉得安伯尘和龙门客栈男主人很像,却甚难将眼前这个“气度威严”的掌门师兄,和那个慵懒不羁的龙门客栈男主人联系在一起。
两个人,两种气质,便如冰与火,异常分明。
或许只是长得有些像而已吧。
火龙王子和栗老心中默默道,再看向长发高束的安伯尘,脑中回想起那个披头散发的龙门客栈男主人,渐渐的,火龙王子和栗老也没觉得两人有多像了。
冷风掠过两人的面颊,向西沙公主袭去。
西沙公主毫无知觉,在她看清安伯尘长相的一瞬间,她的心已跌入冰窟中,寒意涌来,将她彻头彻尾的淹没。
她可不会认为眼前的“安师”和龙门客栈的男主人只是长得像,龙门客栈事件,就算她再活一百年、一千年,也难以忘怀。她在短短十天中,从以前那个天真烂漫偶尔喜欢侍宠而骄的少女,变成如今成熟起来的流沙国公主,正是拜龙门客栈主人所赐。
因此,她怎么也不会忘记那一男一女。
脑袋里一阵混乱,西沙公主下意识的蜷缩起身体,退到众人之后。没有人理会她,李贤、敖霸、颜小刀……这些从头到尾都知道真相的人,此时纷纷涌向安伯尘,没人会去在意一个普普通通的公主,也不会在意那位公主是否发现了什么。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他们布下的局,一个针对我流沙国的局。
西沙公主从纷乱的思绪中挣扎出来,渐渐整理出了一点头绪。
早在之前,她便隐隐觉得这一切发生得太过巧合,也一直有过怀疑。
直到现在,西沙公主终于完全确定,这些日子发生在流沙国的一切是是非非,全都由那个强大到连八面王都奈何不了的男人一手酿成。
最为可怕的是,除了她外,所有人,包括父王、老祖和三哥,都被他蒙在鼓里,热情、恭敬甚至谄媚的围在流沙国的“救世主”跟前。西沙公主甚至能够想象,等到了明天,这一切定会公诸于众,琉国、圆井宗和这个“安师”也将成为全国百姓饱含尊敬热议的对象。
然而,自己就算知道了这一切的真相,又能如何?
站在王宫冷清的角落,西沙公主咬着唇,盯着安伯尘的背影。
从始至终,那个男人都没多看她一眼,西沙公主又是庆幸又是绝望。
庆幸的是,她不用去面对尴尬,绝望的是,对方压根不在意她知道真相。
刚刚逃出八面王的时间囚笼,又将落入这人的魔掌……
西沙公主心灰意冷,就在这时,她无意中看见了站在那个男人身后的李贤,她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有无助,有委屈,有失落,还有一丝恨意。
她没恨上太久,耳边忽地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虫子在说话。
“公主,你在想什么?不如随本王走吧。”
西沙公主一愣,陡然间想到了什么,脸色剧变:“八面……”
未等她喊出声,她的身子已经高高飞起,向上抛去。
众人欢庆之时,八面王忽然现踪,掳走西沙公主,所有人都措手不及,除了一直在等待八面王的安伯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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