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贵引着林冲来到聚义厅上,中间交椅上坐着一个好汉,正是白衣秀士王伦;左边交
椅上坐着摸着天杜迁;右边交椅坐着云里金刚宋万。
朱贵、林冲、向前声喏了。
林冲立在朱贵侧边。
朱贵便道:“这位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林,名冲,绰号豹子头。因被高太尉陷
害,剌配沧州。那里又被火烧了大军草料场。争奈杀死三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家,好生相
敬,因此特写书来,举荐入伙。”
林冲怀中取书递上。
王伦接来拆开看了,便请林冲来坐第四位交椅,朱贵坐了第五位;一面叫小喽罗取酒
来,把了三巡,动问:“柴大官人近日无恙?”
林冲答道:“每日只在郊外猎较乐情。”
王伦动问了一回,蓦然寻思道:“我却是个不及第的秀才,因鸟气合着杜迁来这里落
草,续后宋万来,聚集这许多人马伴当。我又没十分本事杜迁,宋万武艺也只平常。如今
不争添了这个人,他是京师禁军教头,必然好武艺。倘着被他识破我们手段,他须占强,
我们如何迎敌?不若只是一怪,推却事故,发付他下山去便了,免致后患。只是柴进面上
却不好看,忘了日前之恩。如今也顾他不得!”重叫小喽罗一面安排酒,食整筵宴,请林
冲赴席。
众好汉一同吃酒。
将次席终,王伦叫小喽罗把一个盘子托出五十两白银,两匹丝来。
王伦起身说道:“大官人举荐将教头来敝寨入伙,争奈小寨粮食缺少,屋宇不整,人
力寡薄,恐日后误了足下,亦不好看。略有些薄礼,望乞笑留。寻个大寨安身歇马,切勿
见怪。”
林冲道:“三位头领容覆∶小人千里投名,万里投主,凭托大官人面皮,径投大寨入
伙。林冲虽然不才,望赐收录,当以一死向前,并无谄佞,实为平生之幸,不为银两赍发
而来。乞头领照察。”
王伦道:“我这里是个小去处,如何安着得你?休怪,休怪。”
朱贵见了便谏道:“哥哥在上,莫怪小弟多言。山寨中粮食虽少,近村远镇可以去
借;山场水泊,木植广有,便要盖千间房屋却也无妨。这位是柴大官人力举荐来的人,如
何教他别处去?抑且柴大官人自来与山上有恩,日后得知不纳此人,须不好看。这位又是
有本事的人,他必然来出气力。”
杜迁道:“山寨中那争他一个。哥哥若不收留,柴大官人知道时见怪。颢的我们忘恩
背义;日前多曾亏了他,今日荐个人来,便恁推却,发付他去!”
宋万也劝道;“柴大官人面上,可容他在这里做个头领,也好。不然,见得我们无义
气,使江湖上好汉见笑。”
王伦道:“兄弟们不知。他在沧洲虽是犯了迷天大罪,今日上山,却不佑心腹。倘或
来看虚实,如之奈何?”
林冲道:“小人一身犯了死罪,因此来投入伙,何故相疑?”
王伦道:“既然如此,你若真心入伙,把一个投名状来。”
林冲便道:“小人颇识几字。”
乞纸笔来便写。
朱贵笑道:“教头,你错了。但凡好汉们入伙,须要纳投名状。是教你下山去杀得一
个人,将头献纳,他便无疑心;这个便请之“投名状”。”
林冲道:“这事也不难,林冲便下山去等。只怕没人过。”
王伦道:“与你三日限。若二日内有投名状来,便容你入伙;若三日内没时,只得休
怪。”
林冲应承了。
当夜席散,朱贵相别下山,自去守店。
林冲到晚取了刀仗,行李,小喽罗引去客房内歇了一夜。
次日早起来,吃些茶饭,带了腰刀,提了衮刀,叫一个小喽罗领路下山;把船渡过
去,在僻静小路上等候客人过往。
从朝至暮,等了一日,并无一个孤单客人经过。
林冲闷闷不已,和小喽罗再过渡来,回到山寨中。
王伦问道:“投名状何在?”
林冲答道:“今日并无一个过往,以此不曾取得。”
王伦道:“你明日若无投名状时,也难在这里了。”
林冲再不敢答应,心内自己不乐;来到房中讨些饭吃了,歇了一夜;次日,清早起
来,和小喽罗吃了早饭,拿了衮刀又下山来。
小喽罗道:“俺们今日投南山路去等。”
两个过渡,来到林子里等候,并不见一个客人过往。
伏到午牌时候,一伙客人,约有三百馀人,结踪而过,林冲又一敢动手,看他过去。
又等了一歇,看看天色晚来,又不见一个客人过。
林冲对小喽罗道:“我恁地晦气!等了两日,不见一个孤单客人过往,如何是好?”
小喽罗道:“哥哥且宽心;明日还有一日限,我和哥哥去东山路上等候。”
当晚依旧渡回。
王伦说道:“今日投名状如何?”
林冲一敢答应,只叹了一口气。
王伦笑道:“想是今日又没了?我说与你三日限,今已两日了。若明日再无,不必相
见了,便请那步下山投别处去。”
林冲回到房中,端的是心内好闷,仰天长叹道:“不想我今日被高俅那贼陷害流落到
此,天地也不容我,直如此命蹇时乖!”
过了一夜,次日,天明起来,讨饭食吃了,把拴那包里撇在房中,跨了腰刀,提了衮
刀,又和小喽罗下山过渡投东山路上来。
林冲道:“我今日若还取不得投名状时,只得去别处安身立命!”
两个来到山下东路林子里潜伏等候。
看看日头中了,又没一个人来。
时遇残雪初晴,日色明朗。
林冲提着衮力,对小喽罗道:“眼见得又不济事了!不如趁早——天色未晚——取了
行李,只得往别处去寻个所在!”
小校用手指:“好了!兀的不是一个人来?”
林冲看时,叫声“惭愧!”
只见那个人远远在山坡下望见行来。
待他来得较近,林冲把衮刀杆翦了一下,蓦地跳将出来。
那汉子见了林冲,叫声“阿也!”
撇了担子,转身便走。
林冲赶得去,那里赶得上;那汉子闪过山坡去了。
林冲道:“你看我命苦么?来了三日,甫能等得一个人来,又吃他走了!”
小校道:“虽然不杀得人,这一担财帛可以抵当。”
林冲道:“你先挑了上山去,我再等一等。”
小喽罗先把担儿挑出林去,只见山坡下转出一个大汉来。
林冲见了,说道:“天赐其便!”
只见那人挺着朴刀,大叫如雷,喝道:“泼贼!杀不尽的强徒!将俺行李那里去!酒
家正要捉你这厮们,倒来拔虎须!”
飞也似踊跃将来。
林冲见他来得势猛,也使步迎他。
不是这个人来斗林冲,有分教∶梁山泊内,添几个弄风白额大虫;水浒寨中,辏几支
跳涧金晴猛兽。
毕竟来与林冲斗的正是甚人,且听下分解。



第十一回 梁山泊林冲落草 汴京城杨志卖刀

林冲打一看时,只见那汉子头戴一顶范阳毡笠,上撒着一把红缨;穿一领白缎子征
衫,系一条纵线纵;下面青白间道行缠,抓着裤子口,獐皮袜,带毛牛膀靴;跨口腰刀,
提条朴刀;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腮边微露些少赤须;把毡笠子掀在
脊梁上,坦开胸脯;带着抓角儿软头巾,挺手中朴刀,高声喝道:“你那泼贼!将俺行李
财帛那里去了。”
林冲正没好气,那里答应,圆睁怪眼,倒竖虎须,挺着朴刀,抢将来,斗那个大汉。
此时残雪初晴,薄云方散。
溪边踏一片寒冰,岸畔涌两条杀气。
一往一来,斗到三十来合,不分胜败,两个又斗了十数合。
正斗到分际,只见山高处叫道:“两位好汉,不要斗了。”
林冲听得,蓦地跳出圈子外来。
两个收住手中朴刀,看那山顶上时,却是白衣秀士王伦和杜迁,宋万,并许多小喽
罗。
走下山来,将船渡过了河,说道:“两位好汉,端的好两口朴刀!神出么没!这个俺
的兄弟豹子头林冲。青面汉,你却是谁?愿通姓名。”
那汉道:“酒家是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姓杨名志。流落在此关西。年纪
小时曾应过武举,做到殿司制使官。道君因盖万岁山,差一般十个制使去太湖边搬运“花
石纲”赴京交纳。不想洒家时乖运蹇,押着那花石纲来到黄河里,遭风打翻了船,失陷了
花石纲,不能回京走任,逃去他处避难。如今赦了俺们罪犯。洒家今来收的一担儿钱物,
待回东京去枢密院使用,再理会本身的勾当。打从这里经过,雇请庄家挑那担儿,不想被
你们夺了。可把来还洒家,如何?”
王伦道:“你莫是绰“青面兽”的?”
杨志道:“洒家便是。”
王伦道:“既然是杨制使,就请到山寨,吃三杯水酒,纳还行李,如何?”
杨志道:“好汉既然认得洒家,便还了俺行李,更强似请吃酒。”
王伦道:“制使,小可数年前到东京应举时,便闻制使大名;今日幸得相见,如何教
你空去?且请到山寨少叙片时,并无他意。”
杨志听说了,只得跟了王伦一行人等过了河,上山寨来。
就叫朱贵同上山寨相会。
都来到寨中聚义厅上。
左边一带,四把交椅,却是王伦,杜迁,宋万,朱贵;右边一带,两把交椅,上首杨
志,下首林冲。
都坐定了。
王伦叫杀羊置酒,安排筵宴,管待杨志,不在话下。
卑休絮烦。
酒至数杯,王伦心里想道:“若留林冲,实形容得我们不济,不如我做个人情,并留
了杨志,与他作敌。”
因指着林冲对杨志道:“这个兄弟,他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唤做豹子头林冲;因
这高太尉那厮安不得好人,把他寻事刺配沧州。那里又犯了事。如今也新到这里。却才制
使上东京勺当,不是王伦纠合制使∶小可兀自弃文就武,来此落草,制使又是有罪的人,
虽经赦宥,难复前职;亦且高俅那厮见掌军权,他如何肯容你?不如只就小寨歇马,大秤
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同做好汉。不佑制使心下主意若何?”
杨志答道:“重蒙众头领如此带携,只是酒家有个亲眷,见在东京居住。前者官事连
累了,他不曾酬谢得他,今日欲要投那里走一遭,望众头领还了洒家行李。如不肯还,杨
志空手也去了。”
王伦笑道:“既是制使不肯在此,如何敢勒逼入伙。且请宽心住一宵,明日早行。”
杨志大喜。
当日饮酒到二更方歇,各自去歇息了。
次日早,起来,又置酒与杨志送行。
吃了早饭,众头领叫一个小喽罗把昨夜担儿挑了,一齐都送下山。
来到路口,与杨地作别。
叫小喽罗渡河,送出大路。
众人相别了,自回山寨。
王伦自此方才肯教林冲坐第四位,朱贵坐第五位。
从此,五个好汉在梁山泊打家劫舍,不在话下。
只说杨志出了大路,寻个庄家挑了担子,发付小喽罗自回山寨。
杨志取路,不数日,来到东京;入得城来,寻个客店,安歇下,庄客交还担儿,与了
此银两,自回去了。
杨志到店中放下行李,解了腰刀,朴刀,叫店小二将些碎银子买些酒肉吃了。过数
日,央人来枢密院打点,理会本等的勾当,将出那担儿金银物买上告下,再要补殿司府制
使职役。
把许多东西都使尽了,方才得申文书,吊去见殿帅高太尉,来到厅前。
那高俅把从前历事文书都看了,大怒道:“既是你等十个制使去运花石纲,九个回到
京师交纳了,偏你这厮把花石纲失陷了!又不来首告,倒又在逃,许多时捉拿不着!今日
再要勾当,虽经赦宥,所犯罪名,难以委用!”
把文书一笔都批了,将杨志赶出殿帅府来。
杨志闷闷不已,只到客店中,思量:“王伦劝俺,也见得是,只是洒家清白姓字,不
肯将父母遗礼来点污了,指望把一身本事,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也与祖宗争
口气;不想又吃这一闪!——高太尉你忒毒害,恁地刻薄!”
心中烦恼了一回。
在客店里又住几日,盘缠使尽了。
杨志寻思道:“却是怎地好?只有祖上留下这口宝刀,从来跟着洒家;如今事急无
措,只得拿去街上货卖,得千百贯钱钞好,好做盘缠,投往他处安身。”
当日将了宝刀插了草标儿,上市去卖。
走到马行街内,立了两个时辰,并无一个人问。
将立到晌午时分,转来到天汉州桥热闹处去卖。
杨志立未久,只见两边的人都跑入河下巷内去躲。
杨志看时,只见都乱撺,口里说道:“快躲了!大虫来也!”
杨志道:“好作怪!这等一片锦城池,却那得大虫来?”
当下立住脚看时,只见远远地黑凛凛一条大汉,吃得半醉,一步一颠撞将来。杨志看
那人时,却是京师有名的破落户泼皮,叫做没毛大虫牛二,专在街上撒泼,行凶,撞闹,
连为几头官司,开封府也治他不下;以此,汉城人见那厮来都躲了。却说牛二抢到杨志面
前,就手里把那口宝刀扯将出来,问道:“汉子,你这刀要卖几钱?”
杨志道:“祖上留下留下宝刀,要卖三千贯。”牛二喝道:“甚么鸟刀!要卖许多
钱!我三十文买一把,也切得肉,切得豆腐!你的鸟刀有甚好处,叫做宝刀?”
杨志道:“洒家的须不是店上卖的白铁刀。这是宝刀。”
牛二道:“怎地唤做宝刀?”
杨志道:“第一件,砍铜剁铁,刀口不卷;第二件,吹毛得过;第三件,杀人刀上没
血。”
牛二道:“你敢剁铜钱么?”
杨志道:“你便将来,剁与你看。”
牛二便去州桥下香椒铺里了二十文当三钱,一垛儿将来放在州桥栏干上,叫杨志道:
“汉子,你若剁得开时,我还你三千贯!”
那时看的人虽然不敢近前,向远远地围住了望。
杨志道:“这个直得甚么!”
把衣袖卷起,拿刀在手,看较准,只一刀把铜钱剁做两半。
众人喝采。
牛二道:“喝甚么鸟采!——你且说第二件是甚么?”
杨志道:“吹毛得过;若把几根头发,望刀口上只一吹,齐齐都断。”
牛二道:“我不信!”
——自把头上拔下一把头发,递与杨志,“你且吹我看。”
杨志左手妾过头发,照着刀口上尽气力一吹,那头发都做两段,纷纷飘下地来。
众人喝采。
看的人越多了。
牛二又问;“第三件是甚么?”
牛志道:“杀人刀上没血。”
牛二道:“怎地杀人刀上没血?”
杨志道:“把人一刀砍了,并无血痕。只是个快。”
牛二道:“我不信!你把刀来剁一个人我看。”
杨志道:“禁城之中,如何敢杀人。你不信时,取一支狗来杀与你看。”
牛二道:“你说杀人,不曾说杀狗!”
杨志道:“你不买便罢!只管缠人做什么?”
牛二道:“你将来我看!”
杨志道:“你只顾没了当!洒家又是你撩拨的!”
牛二道:“你敢杀我!”
杨志道:“和你往日无冤,昔日无雠,一物不成,两物见在,没来繇杀你做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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