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每逢这时,如果一躺倒,恐怕就要转成大病,所以挣扎着弄了几两酒,一个人在屋里喝起闷酒来。

  黄昏时分,满天的乌云退尽了,西方的天空泛起璀璨的晚霞,霞光斜照在窗棂上,把屋子里也映得红彤彤的。李荣面对暮霞,自斟自酌,已经有点微醉了,忽然听到几下轻轻的敲门声。他不觉一怔,怀疑地问了一声:“谁?”门外传来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请班长开门叙话。”是谁在黄昏时节这样蹑手蹑脚地来访呢?李荣满带狐疑打开门一看,却是一位年轻的书生。看他衣饰华贵,不像小户人家,面目陌生也不像县城里的人。二人对视了一下,来人径自迈步进到屋内,又回身把门关严。李荣在公门里干了三十多年,接触三教九流各种人士实在太多了,一看来人的神态,就知道他是为了某一个案子而来,于是不待来人开口,就直截了当地问:“你办那个案子?”来人听了李荣的话,起初一愣,继而会意地笑了起来,说:“李班子果然爽快,我也不负班长盛意。”说罢敏捷地从怀里掏出一封银子放在桌上,两眼却紧紧盯住李荣的脸。李荣并不动声色,就像没有看见银子一样,背过身去问:“你受谁的委派前来找我?”那人依然慢条斯理地说:“你我素昧平生,班长也不必打听我的名姓,这封银子权做定礼,请您帮助说上一句话,事成后还有一封银子相赠。”李荣问:“你让我说什么话?”来人说:“听说班长要随汤知县去河滩验尸,只求班子证实死者是个女性,年纪在二十三、四岁之间,系被人用绳子勒死的,就一切都完了。”李荣说:“倘若尸身是个男人,我就是再遮掩,也瞒不过随从捕头和汤知县哪!”来人笑道:“班长放心,这具尸身已经腐烂了,人形十分模糊,这么热的天,尸臭异常,绝没有人肯到近前去细看。班长又是远近闻名的仵作,您说了话,还有谁敢不信呢?”李荣听罢,心头涌起了一股怒火,这位老仵作,生性耿直,为人坦荡,从来见不得营私舞弊之举,没想到老了老了,居然有人行贿到自己头上来了,真是瞎了他的狗眼。来人见李荣沉吟不语,还以为他是见钱眼开了,往前凑了几步钉问道:“班长意下如何?”李荣等来人离自己只有半步远时,猛然伸出右手抓住了他的脖领,双手往上一提,已把来人咽喉扣住,跟着扬起左手,左右开弓两个大嘴巴,打得来人“哇哇”直叫。李荣头上青筋崩起,气哼哼地说:“大胆的无赖,竟妄图用钱买你爷爷来了,你就不怕王法吗?我李荣当了三十多年仵作,从没见过你这样明目张胆行贿的歹人。”说罢把桌上的一封银子一掌扫落,吼道:“拿上你的臭钱,给我滚出去!”然后右手猛一搡,来人已“噔、噔、噔”倒退几步跌倒地上,李荣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说声“呸!”倒头扎到床上,他感到浑身出汗,刚才的一点小病却完全好了。

  两天以后,风和日丽,汤应求带着李荣等人来到了河滩尸场。由于知县有令,地保已派人把尸体周围用草绳拦了起来,三四个村民守护在现场,不敢离去。草绳圈外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老百姓,看见汤应求的轿子到了,百姓们自动让开了一条路。汤应求下得轿来,先环顾了一下四周,一下子就在人群中发现了一张十分熟悉的脸——“杨五荣”,他心中叫了一下这个名字,却发现五荣双眼哭得痛红,正分开人群要往圈里闯,嘴里喊着:“姐姐,姐姐,我那苦命的姐姐!”在杨五荣旁边,有一个衣著华丽、戴相公巾的秀才,正扶着他劝解,汤知县认识,那是本县生员杨同范。为了维持秩序,随从的衙役们已经亮出了刑具,老仵作李荣却解开了带来的小包,往外一件件的拿验尸工具。汤应求这才把目光转向绳圈中央的尸体,只见尸身腐烂,手脚都有被野狗撕拦了的痕迹,面部早已烂透,连男、女都分不出来。阳光下,成群苍蝇尸体上飞来爬去,尸体发出了一股奇臭,令人掩鼻。汤知县看了李荣一眼,李荣会意,戴上了一副皮手套,把怀里藏的一瓶酒取出来,倒在手套上,然后阴沉着脸,向尸体走去。那杨五荣见李荣走近了尸体,猛然分开众人跑过去,趴在尸首上在声嘶力竭地哭起了姐姐。李荣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伸手把杨五荣拉开,冷冷地问:“你怎么知道她是你姐姐?”五荣哭道:“姐姐离家前穿的是细麻衣服,为的是到婆婆家侍候婆婆方便,现在尸身上穿的也是细麻衣,而且花纹也对得上,说罢拿出一块撕下的衣服布递给李荣,补充道:“班长请看,这图案一样不一样?”李荣接过布来与尸身上的衣服残片一比,果然一样,就将其收进了验尸包。杨五荣又“咚”的一声给李荣跪下,哀求道:“请班长和老爷为民作主,严惩凶犯。”李荣似乎没有听见,走到尸身前面,用铜尺量子各部分尺寸,又拿出银针探入死者喉咙。那杨五荣哭喊着:“班下手下留情。”而李荣的银针已经取了出来,没有发现银针变色,他又往尸体的其他部位查了一下,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走到汤应求面前禀报道:“禀大人,死者系一个童子,男身,乃病疾而亡,死的时间大约在两个月以前,与杨五荣无关。”啊!”刚才还蜷伏在地上的杨五荣,听罢扑过来说:“你妄断,死者明明是我姐姐,你为什么说是男身?”李荣瞟了他一眼,根本不予理会,对汤应求说:“大人是否打道回衙?”汤应求还没说话,闪在人群中的杨同范却挤了出来,气势汹汹地对李荣说:“这样一重案,怎能被你三言两语就定出结果来?”然后转过身对汤应求说:“生员杨同范,久知杨五荣之姊被人杀害,今五荣好不容易认出亲姐姐,大人不与他做主,反而轻言仵作妄词,叫全县百姓怎生心服?”杨同范这一喊,立即有六、七个看热闹的百姓也跟着哄了起来。李荣却不客气地对地保下令说:“尸体可以就地深埋,勿使野狗再扒出来。”杨五荣、杨同范带着一伙人极力反对,汤应求见双方争执不下,只得下令暂将尸体停厝起来,容日后复核。

  清代雍正年间,湖北省的首府设在武昌郡。湖广总督迈柱的官衙,紧傍风景秀丽的蛇山。那雄伟肃穆的辕门,以及官署内富丽堂皇的厅堂,一看就使人知道,总督大人喜欢博大的气势。在后衙的东花厅内,迈柱正聚精会神地观赏着一株新送进来的兰花。这盆花,叶脉宽厚,筋络突出,植株高大,在十余片崭青碧绿的宽大叶子间,一支花箭已挺拔而出,箭端一簇杏红色的花蕾正含苞欲放。在他的旁边,一位六十出头的老幕僚,一面指着花的株叶,一面津津有味地介绍着这花的珍贵之处。迈柱似乎听得入了神,不住频频点头,嘴角上带着满意的笑容。端详了好一阵,迈总督才离开花案,坐到一张嵌着贝壳的硬木雕花椅上,对幕僚说:“这又是高仁杰送来的吗?”幕僚带着一脸谄笑欠身回答:“正是!”迈柱威严地点了点头,自语道:“倒是一个有良心的人。”幕僚赶紧接道,“高仁杰对大帅敬佩得五体投地,常对小人说迈总督对他的栽培拔擢,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只要大人有令,就是赴汤蹈火,他也在所不惜。这株兰花,本是他父亲传下来的宝物,他敬献此花,无非是表达敬大人如敬父尊一般心境罢了。”迈柱听了,心头感到一阵舒畅,缓缓地说:“难为他割爱了。”幕僚见总督心境很好,乘机试探地说:“只是高仁杰候补三年,到现在还没有署任实缺。”迈总督睁开了微闭的眼睛说:“不是已经让他到广济县上任去了吗?”幕僚有些为难地张了一下嘴,又把话咽了回去。迈柱却接着问:“难道还不满意?”幕僚说:“他哪里敢有什么不满意?只是这广济县是让高仁杰代署,一但原县令销假复任,仁杰就得交印……”,迈柱挥了一下手,示意幕僚不要再说。沉默了一阵,才说:“湖北省内,候补官员太多,实任知县又都没有什么大差错,难以撤下,只好让他先委屈一阵了。”幕僚说:“仁杰不会有什么怨言,不过要想撤换县令,现在倒有一个机会。”迈柱问:“什么机会?”幕僚从怀里拿出了一叠东西递了过去说:“麻城县出了一桩人命案,首富涂如松杀死了发妻杨氏,杨家拿着证据去县衙出产首,县令汤应求竟置若罔闻。最近,杨氏的尸体被野狗从河滩中扒了出来,苦主又去申告,那知汤知县受了涂家重贿,竟胡乱将杨氏之尸断为男尸,就是不肯处置凶手。麻城县为此大哗,苦主杨五荣及麻城生员杨同范,到省府来越衙告状,把冤贴到处散发,现在合省都知道此事了。”迈柱摇了摇头说:“麻城杀妻案已经扬了一年了,本督也曾去文询问,麻城令汤应求也回了文,内中情由好像不是你说的那样。”幕僚慌忙施了一礼说,“汤应求受贿,以假情节欺蒙上宪,已在全省家喻户晓,只是大帅周围的人不敢据实禀报罢了。”迈柱听到这里,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把幕僚递过的揭贴展开。原来这正是杨同范、杨五荣写的控诉汤应求的文字,迈柱看了几行已是怒火冲天,及至看到末尾,揭贴上明明定着:“总督被欺,巡抚受骗,凶手逍遥,王法何贱?”几句话,越发雷霆咆哮,立刻传令:“麻城杀妻案迟迟不见决断,着令广济县高仁杰重验尸骨,三天内把结果报来!”那幕僚赶快提笔把总督的指令写好,请迈柱用了印,直接发往广济和麻城去了。

  代理广济县令高仁杰本是四川一个土豪的儿子。从小不务正业,却生就一副凶狠、恶毒心肠,在乡里作恶多端,声名狼藉。长到二十多岁,又生出了个想做官的念头,仗着家里有钱,捐了三次巨款。地方上感念他募捐有功,赏了他个功名,在四川候补一年多,怎奈他名声太臭;没有人敢用他。他又用钱买通巡抚,改调湖北候补。三年来,他多方奔走,四面钻营,花了不少钱,只捞了一个代理县令之职,他当然十分不满意,所以处处留意,希望能踢倒一位实任官,自己取而代之。正好麻城杀妻案闹得十分热闹,他借机买通总督府幕僚,终于捞到了重新验尸的差使。接到命令后,他心花怒放,决心借此机会参倒汤应求,自己去麻城这个富饶的地方大捞一把。于是传令仵作薛无极立时准备赴麻城县验尸。

  杨同范这几天可累得够呛。自派人贿赂仵作李荣被拒绝后,他感到陷害涂如松并不那么容易,就与杨五荣合谋在河滩演出了一场“认尸”的双簧戏。不想被李荣当场戳破,幸亏当时自己赤膊上阵,唬住了汤应求,才避免了把验尸结果上报府、省的结局。后来,他又鼓动杨五荣去省城张贴冤状,大造声势,终于起了效果。总督大人派来了复审官员已于今天赶到了麻城。复审官员态度十分傲慢,根本没有通知汤知县及初审仵作,就决定明天早晨去河滩验尸。杨同范知道这种形势对自己有利,但担心陪同前来的薛仵作也和李荣一样,把尸体断为男尸。于是又派了一名家人扮作书生前去行贿。谁知派去的人中午就出发了,到现在始终不见踪迹。他怀着一颗忐忑的心等候回音。直到掌灯时分,派去行贿的人才回来。杨同范见他空着手进屋,心里就一阵轻松,他料定广济县仵作已经收了定银。果然,派去的人报道:“这个薛无极十分贪婪,但又狡猾奸诈,直盘问了我大半天才把银子收下,让我转告您,明天他一定见机行事,包管把事情办妥,不过事成之后需要再给他两封银子,否则不干。小人怕把事情弄糟就答应了。他还不放心,又让小人写了一张借据,才算答应下来。杨同范一面暗暗痛恨薛无极敲竹杠,一面却也庆幸事情能够办成,就夸奖了去人几句,高高兴兴地到杨氏藏匿的房间睡觉去了。第二天是个半阴天,举河河滩上,挤满了观看验尸的人。地保已奉命将那即将腐烂的尸身从冰窖中抬了出来,围观的人伸长脖子往绳圈里观看,只看见模糊糊的一团烂肉,哪里分得清什么男女?尸体经地面热气一熏,又开始发臭,臭气弥漫,使围观的人一个个捂起了鼻子。这时通往河滩的大路上,传来了一阵阵鸣锣开道声——复审官员高仁杰,在一大群衙役的簇拥下来到了。

  高仁杰的大轿稳稳地停在一块隆起的平地上,他故作稳重地从轿里下来,整理了一下冠带,不容地保介绍就径直向尸体走去。及至离尸体五、六步远,那股腐烂的臭气已经熏得他不敢向前了,只见他掏出手帕,捂住鼻子,对仵作薛无极作了一个手势。薛无极早已领会了他的意思,赶忙趋前一步拦住高仁杰说:“大人贵体岂可受沾污?待小人检验了报给大人就是。”高仁杰点了点头,薛无极早拿好银针、铜尺走过去,翻弄起尸体来。这时连广济县的三班衙役,带围观的老百姓,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盯在了薛无极手下的尸体上。那薛无极也是一个老仵作了,他端详了一下尸身,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然后猛然一翻,把腐烂的最厉害的部位露了出来,这就使远远围观的人只能看见一团烂肉了,而且尸身一经翻动,臭气更加浓烈,围观的人有不少禁不住臭气的蒸熏,开始离去,那几百双紧盯着的眼睛都开始松懈了。薛无极的目的就是要分散大家的注意力,见观众中开始人头攒动了,才假做认真地检验起来。过了半袋烟功夫,他才脱去皮手套,把酒瓶内剩下的半瓶酒倒在手上洗了洗,起身禀报道:“复验了三遍,死者是个女身,二十四岁,右肋之下有重伤,显系被人用重物猛击致死。”一言既出,人群中立即传来一阵凄切的哭声,杨五荣推开众人,满脸泪水,跑到高仁杰面前跪倒,高呼“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呀!”高仁杰传令,将尸身装在木匣内,就地埋葬,苦主且随本县进城再做定论。围观的人有的惊异,有的感激,有的嗟讶,有的将信将疑,纷纷议论着散去了。

  高仁杰回到麻城县城,立即以总督特委专员的身份传见汤应求。大堂之上,两位知县展开了针锋相对的辩论,高仁杰把刚刚签好的验尸禀文递过去,带着无限的压力说:“方才当众验尸,已查明死者是个年青女子,大人可有什么异议?”汤应求说:“高大人既言当众验尸,为什么不通知本县同往会勘?况我县仵作李荣,已验得死者是男身,两个结果如此悬殊,大人总该传李荣前去问个明白才是。为什么并不复核,就草草将尸体掩埋?”高仁杰怒道:“河滩之上从目睽睽之下,已查明尸身右肋下有重伤,该女子分明是被猛击右肋而亡,汤大人上报详文,竟说她是因病弃世,难道你不怕担个欺蒙上宪的罪名吗?”汤应求哈哈一笑说:“本县居官二十余年,还没听说过有哪个人肋部被击就能致死的。”高仁杰拍案吼道:“涂如松谋杀发妻,你竟因他身为一县首富就存心包庇,难脱受贿之嫌。”汤应求反诘道:“涂如松即存心杀妻,为什么不击她的头部,反而只击那不致死的右肋?难道他是在儿戏不成?”高仁杰被汤知县这句反问弄得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摆出一副特派专员的架子断然宣告道:“本大员奉总督之命复审此案,你包庇杀妻凶犯,也在被参之例,从今天起,夺去你的官职,回衙听参。”汤应求随手取出迈柱指令的抄件说:“总督大人令文中只委派你重新验尸,并没有允许你复审此案,你休要狐假虎威,在我麻城县内飞扬跋扈!”说罢回身对站在左右的两名麻城县书办传令道:“传三班捕头上堂!“高仁杰不知汤应求要干什么,一时倒怔住了。这时麻城县的三班捕头一齐走上堂来,汤应求喊了一声:“把这个欺上压下的赃官给我赶出堂去!”捕头们得令,把手一挥,侍候在堂下的三班衙役早跑上来,把高仁杰和薛无极一行连轰带赶,撵出了辕门。汤应求索性下令从大牢中取出涂如松,好言劝慰了数句,当场释放。又把杨同范拘捕到县衙,严厉切责,并当场行文请求夺去他的功名,最后传杨五荣上堂,指斥他乱认男尸,搅扰公堂,责打二十棍,赶下堂去。一切处理完了,汤应求犹自余怒未息,仗着满腹火气,写了一道结案行文,将今天的判决结果分报府、省两级上司,算是答复了上宪的几次追问。

  湖广总督迈柱在同一天里接到两份申报,一份是麻城知县汤应求对涂如松杀妻案的结案详文,一份是广济代理县令高仁杰弹劾汤应求受贿,包庇杀人凶犯的呈文。他草草看了看,心中已有了倾向性,尤其是高仁杰的呈文后还附了一张验尸报单,上面明明写着死者是二十四岁的妇女,系被重物击伤右肋而亡,而汤应求却硬把女尸当成男尸,显然是有意包庇真凶。最使迈柱怀疑的是,对涂如松杀妻案,汤应求拖了一年多不做结论,偏偏在高仁杰验尸以后,马上急如风火地审理结案,这明摆着是企图孤注一掷,欺蒙上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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