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方从哲率领着各部尚书来到乾清宫前时,太医们已经垂头丧气地从殿内走出来,乾清官里六宫女眷‘们哭作一团一皇帝在九月初一丑时二刻殡天了。

  本来已经复康了的皇帝,服了一粒并非御医进呈的红丸,在夜里猝然死去,这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方从哲此刻更为紧张,他已预料到明天早晨就会有无数指劾他的奏本飞进来,弄不好很可能被扣上一顶“弑君”的帽子。所以虽然他表面上还保持着镇静,但心中却在暗暗地思索着为自己解脱的对策。按明朝的旧例,皇帝驾崩,他的遗诏需由内阁首辅代拟,方从哲想来想去,觉得只有利用拟遗诏的机会,申明服用红丸是皇帝自己的意见,把责任一股脑推到大行皇帝身上才算上策。主意已定,他的神情也安定了下来,以宰相的风度调理后事,居然使一切有条不紊,当夜就安排好了举哀的全部程序。

  果不出方从哲所料,皇帝的暴卒引起了整个朝廷的注意。要追查皇帝死因的奏折两天之内就达数百件。其中有的奏本已经公开指出,给皇帝服泻药的内侍崔文升,最初曾在郑贵妃属下任职,后来才由郑贵妃转荐给朱常洛。崔文升竟敢用泻药摧残先皇,其背后必有人指使。这使方从哲感到吃惊,因为他明白自己与郑贵妃也有着极其密切的联系。如果有人说红丸是由自己引进的,再把它和崔文升联在一起,很自然地会形成一个育计划的弑君阴谋。朝议一起来就很难平息,自己将成为众矢之的。虽然对这些他已有预料,但绝没有想到,事态会发展得这么快。好在他在皇帝殡天那天起就已想好了对策,他满有把握地认为,群臣现在纷纷上本,是由于不了解真相。如今只要把皇帝的遗诏发下去,群情自可平息。于是方从哲迫不及待地征得了阁臣的同意,颁布了由他亲笔起草的遗诏。遗诏中以大行皇帝的口吻百般夸奖李可灼,并诏赐银币。方从哲以为这对堵住各言官的嘴可能会起极大作用。但他绝不会想到自己走了一招最愚蠢的棋。遗诏一下,群情鼎沸,朝臣们都知道遗诏出自首辅之手,无形更把方从哲与进红丸紧密地联在一起了。大家把遗诏当成了方从哲的“此地无银三百两”,许多言官直言不讳地把方从哲也列入弑君的行列,请求惩办崔文升,李可灼,并严查幕后主使的声浪愈演愈烈,到这个地步,方从哲也感到有点招架不住了。

  在天启初年的内阁中,辅臣韩算是威望最高的了。“红丸案”发生以后,尽管群臣纷纷上疏追问,韩却始终一言不发。这令方从哲十分恼火。十月四日,在内阁里议处政事,方从哲问韩:“李可灼进红丸从始至终你都清楚,为什么不出来说上两句公道话?”谁知韩只是微微一笑,根本没有回答。方从哲真不知这位辅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其实韩一直在注视着群臣的动态,他对方从哲的无过受责也寄予很大同情,但是他看问题要比方从哲远得多。依他的主意,对群臣要求查清红丸案、追惩幕后人的奏折,本就应采取听之任之不加可否的态度,这样很可能喊一阵就自然的息声敛气了。方从哲过早地跳出来,又是颁遗诏,又是命人申辩,实际上是自己给自己套锁链。如今方从哲成了众矢之的,而自己也是陪同进药的阁臣之一,群臣攻击方从哲,未必对自己就没有猜疑,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站出来为方从哲辩护,其结局将会和他一样陷入被动局面,那么要澄清此案就比登天还难了。韩的这番苦心,方从哲怎么会知道呢?

  十月中旬,追查“红丸案”的呼声达到了最高潮,礼部尚书孙慎行和左都御史邹元标上了两道令人瞩目的奏疏,孙慎行指出:“从哲纵无弑君之心,却有弑君之罪。欲辞弑之名,难免弑之实。”邹元标则厉声切责:“首辅方从哲不伸讨贼之义,反行赏奸之典,即谓其无心,何以自解于世。”这孙慎行和邹元标都是朝巾最孚众望的大臣,素以忠正耿介著称。尤其是邹元标,当年曾因反对权倾一时的首辅张居正受过很重的杖刑,被时人誉为“五直臣”之一,声震朝野。他们的奏折给追查“红丸案”元凶定丁基调,方从哲纵有一万张嘴也难以辩驳了。捧着这两道奏本,方从哲双手不断颤抖,他回顾这几天为平息众怒所做的努力,感到自己并没有走错棋,比如在会见群臣时,他曾严正地指出:“崔文升、李可灼进药,均系先皇所请,如说内中有阴谋,首先要使先帝蒙受一个不得寿终的名声,凡属臣了,于心何忍?”这本是一个理直气壮的回击,足以使那些气势汹汹的言官望而却步。谁知这个回击非但没有奏效,反而如同火上浇油,使追查的声势形成了一股狂流。先前弹劾他的还只是些言官,现在连不少大臣也挺身而出了,先前的奏本还只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以隐指为主,现在干脆指名点姓地骂起来了。更有甚者,有的奏本还翻起了老账,把方从哲依附郑贵妃的丑事都抖露出来了,最后终于导致了孙慎行、邹元标的奏本……秋风起了,宫院中落叶满径,寒气从门缝、窗缝中钻进来,使人遍体生凉。方从哲此刻连心里都是凉的,他感到再也无力抵挡这些严厉的切责了,想不到居官一世处处仔细,苦心钻营,竟落了个“弑君”的罪名。事到如今要想保全身家性命,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上疏请求归隐。方从哲思来想去,终于选定了这个退身之计。他写了一道很长的奏本,一面仔细为自己辩解,一面十分诚恳地提出了退隐的要求。

  方从哲奏本递上去不到十天,天启皇帝的批准谕旨就下来了。十一月初,这位执政八年之久的老臣,在萧瑟的秋风中,凄然地离开了京城。卢沟桥的长亭前,芦荻萧萧,落日斜映,断鸿声声,一派肃杀景象。方从哲举起酒杯,对前来送行的几位幕僚发泄了一番感叹。一阵寒风卷来,他那花白的胡须在风中飘洒,越显凄然,以至送行的幕僚都落下了伤心的眼泪。方从哲走了,在荒草侵径的小路上,在乱云与荒草接壤的天尽头,在落叶飘零的秋风中,孤独地走着一个被从统治集团中倾轧出来的失败者,但是悲剧并没有到此结束……就在方从哲离京后不久,又一批严查红丸案内幕的奏折送到天启皇帝的案头。这位十六岁的少年皇帝一生也算是充满坎坷了,还在幼年时节,自己的生母就因被人殴打而病死,而父亲一直得不到万历皇祖的信任,几次差点被废掉皇太子的称号。好容易登上了皇帝的宝座,却又大病缠身,如今又突然不明不白地死去,这使他心中蕴蓄着一股报仇的情感。方从哲恰好成了他发泄仇恨的对象。所以当方从哲乞归的奏本上来后,他一点也不留恋地准了本,而现在群臣并没有因为方从哲的被贬而停止对他的攻讦,就更使天启帝觉得方从哲逃不脱弑君的罪名了。但碍于从哲乃是三世老臣,一时不好给予过重的处置,所以天启将这些奏书都留中不发,以观动静。这天上午,天启皇帝正在群臣的奏折中寻找指控方从哲的本子,却忽视发现一个非常熟悉的字体,仔细看来,却是方从哲从致仕的老家发来的。奏疏写得很恳切,疏中说:“离京后无时不注目朝廷,知道群臣还在先皇考殡天事上纠缠不休,自己年老愚昧,未能阻止庸官进药,罪不容诛。为表示谢罪,愿乞削去官阶,以老髦之身远流边疆,以平朝臣之怨。”看罢奏折天启又有点同情起这位老臣来了,就把原疏发内阁度议。他没有想到,这正是远在江南的方从哲希望他做的。

  在处理红丸案的过程中,方从哲是走一步错一步,只有这最后一道奏疏算是走对了。他上这道奏疏的目的一是以恳切的言词,严厉的自责来平息公愤,二是希望唤起一些朝臣的同情,能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结果两个目的都达到了。群臣在议论方从哲的奏折时,已有人为他鸣不平。不久,刑部尚书黄克缵、给事中汪庆百、御史王志道等纷纷上书,要求立即刹住追查大行皇帝暴卒之谜的舆论。他们的主要理由就是如果纠缠下去,朝廷不宁,且陷先帝以非善终之地,与皇家名声也不好听。这样的理由如果从方从哲嘴里说出,就能引起众怒,而从其他官员嘴里说出,就显得有些道理。但天启认为这种辩解并没有搞清红丸案的真相,一时难以决断。这时,一直缄默无言的阁臣韩终于站出来说话了。韩以一个亲历者的资格出现,把当时他目睹的一切事实都详细地说清楚了。特别是方从哲当时进退维谷、左右为难的情景,被描绘得十分具体。最后,韩才提出“红丸”一案,纠缠了一年多,但真正置先皇于死地的崔文升和李可灼到现在也没有处置,这两个人虽然乱用药物,但也确实是奉旨进药,可以适当惩处,红丸一案则不宜继续深究。

  韩在万历年间就是个有名的老成之臣,居官十余年处事公正,并绝不趋炎附势,很受群臣尊仰,而且他和刘一憬都是在进红丸的前几天才入阁的,与原内阁中的党派之争没有关联,入阁后又一直陪伴方从哲料理进红丸之事,说出的话是可信的。所以他的奏折报上后,很快地使一场风波平息了下来。不久天启皇帝圣旨颁下,“将李可灼削官流戌边疆,崔文升逐出北京,发往南京安置。”一场轩然大波,到此总算结束。但是朱常洛为什么在一夜之间猝然暴死?李可灼所献的红丸究竟是什么东西?却一直是个谜。三百余年来,尽管史学家见仁见智,设想了种种答案,但没有一种能令人信服,因此红丸一案成了千古之谜,而围绕着一代皇帝猝死所发生的一场宫廷政治斗争,却深刻地揭示了明朝末年上自后妃、诸王,下至宦官、外戚、阁臣、九卿、言官、外吏之间激烈的门户之争。透过它,我们终于看到封建社会晚期的种种陋政和积弊,所以直到如今还有人把发生在明末的“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列为理清明代政治斗争脉络的钥匙呢!

奇案七 康熙江南科场案

  南京秦淮河北岸,系六朝繁华之地。沿贡院街东行,就会看到两组古建筑——夫子庙和贡院。这夫子庙始建于北宋景祛元年(1034),贡院则是明清两代试举的场所。人们来到此处,除了游览大成殿,登临奎星阁外,还总爱在旧贡院的旧址上寻找一下昔日考生会试的遗迹。懂得一点历史知识的人,还会兴趣十足地打听清康熙年间,发生在这里的一起震惊朝野的科场舞弊案。这场科场案起自江南,涉及督、抚两司,后来把六部、九卿、詹事、科道都卷了进来,案情忽而明朗,忽而晦涩,几上几下,迷离扑朔,成为清初轰动一时的大新闻,怪不得游人都希望听一听这案情的始末了。

  这场大案发生在清康熙五十年(公元1711年)……深秋的紫禁城,落叶飘零,残花满径,深如海般的宫院内笼罩着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氛。已是深夜子时三刻了,但弘德殿暖阁还闪烁着摇曳下定的烛光。康熙皇帝在这里批阅奏折已经整整三个时辰了。尽管宫娥们悄悄地换了两次蜡烛,但皇上仍然没有要休息的样子,只见他忽而埋头阅疏,忽而起身踱步,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流露出一股怒气。

  康熙是一个很能自制的皇帝,此刻发火是因为他刚刚读罢一封江南巡抚张伯行的奏折。报称江南本届乡试出现了舞弊大案,副主考官赵晋受贿十万两纹银,出卖举人功名。阅卷官曰俞、方名通伙作弊,正考官左必蕃知情不举有违国法。为此江南才子大哗,舆论纷纷,民愤难平,请求从速查清弊端,严办贿官,以定江南才子之心。这封奏折好似一个晴天霹雳,使康熙震惊不已,他万万不会相信,在江南礼仪之乡会出现这样的劣迹。但是,事情好像专门和他开玩笑一样,他又于密奏卷内发现自己最宠信的坐探、苏州织造李煦的奏折,详细地讲述了江南科场舞弊,民情鼎沸的情况。奏折中说:举子们出于义愤,把考场匾额上的“贡院”两个字涂写成了“卖完”,还有一群考生竟将财神庙里的财神泥像抬到了夫子庙里,江宁城内万人空巷,观看考生们抬着财神爷游街。康熙看到这里已经怒火填膺,偏偏在奏折里面又飘出了一个小纸条,是李煦抄录的一幅揭贴对联:“左丘明双目无珠,赵子龙一身是胆”,这分明是指斥主考官左必蕃对舞弊行为视而不见,副主考赵晋胆大妄为,贪赃枉法。康熙再也无法忍耐了,手中的龙泉窑青花茶杯,被他狠狠地掷在地上,摔得粉碎。侍候在窗外的宫娥内侍吓得魂不附体,齐溜溜地跪下,战战兢兢地轻呼:“万岁息怒!”康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挥手令他们退下,自己坐在龙案前发下了一道御旨,令户部尚书张鹏翮、漕运总督赫寿为钦差大臣,火速赶江南,务将科场案彻底查清。

  户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张鹏翮,是在凌晨接到康熙的圣旨的。他自知皇上一向对自己绝对信任,而且他也知道康熙皇帝平生最重视网络天下士子,如果科场舞弊案不能彻底查清,必然会遭到皇上的痛责。于是不敢怠慢,接旨的当天下午就与赫寿一起赶赴江南。路上二人议定,一定要快刀斩乱麻,将行贿的人犯一起缉拿严惩。由于这个案子发生在南京,为了避免南京有关人员的纠缠,也为了不受江南各衙门的干扰,他们决定不在南京审案,而将行辕设在扬州。然而到了扬州后,他们才感到事情远比他们想象的复杂。

  第一次会审是在扬州钦差行辕进行的。两江总督噶礼、江苏巡抚张伯行奉旨陪审。也许是被大堂上的森严气氛所慑服吧,副主考官赵晋当堂供认受贿黄金三百两,阅卷官王曰俞、方名也供认徇私舞弊,将在卷中做了暗记的程光奎、徐宗轩、吴泌等点了举人。案情脉络清楚,三个考官当堂被革去功名,收监看管,下面只要取出吴泌等行贿者的口供,将受贿钱财数额查清,就可结案了。张鹏翮正为这个案子审得顺利而庆幸,却不料在审讯行贿人程光奎、吴泌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使得波澜突起,案情一下子又复杂起来。

  程光奎、吴泌等被带进了大堂,张鹏翮先试了试这两名“举人”的学识,结果吴泌连两句《三字经》都背不顺溜。程光奎更加可怜,默写《百家姓》只“赵、钱、孙、李”四个字就写错三个,写对了的一个“钱”字还歪歪扭扭。钦差对这个只认识“钱”字的考生万分鄙视,含怒问道:“尔等到底行贿多少,才买来这举人功名?”程光奎自知难以抵赖,只好如实招供:“大人,息怒,小人出了黄金十五锭,每锭二十两。”吴泌也跟着供认自己行贿数额与程光奎相同。吴泌刚刚招完,只听得一声惊堂木响,江苏巡抚张伯行拍案而起,厉声喝问:“主考官赵晋只收到十五锭金,另外十五锭哪里去了?”程光奎支支吾吾推说不知,张伯行又问:“你二人的贿金可是亲手交给赵主考的吗?”吴泌答道:“是小人托前任巡抚的家人李奇代送的。”张伯行立即拿起一根火签,传令速拿李奇到案。总督噶礼起身阻止道:“李奇乃前任叶抚院的亲信,大人轻信供词,缉拿于他,恐怕叶巡抚面上不好交待。”张伯行正色答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李奇与御案有牵,焉能不问?”二位钦差也觉得应当穷追到底,于是李奇很快被捉拿到大堂上了。

  张鹏翮与赫寿早就怀疑受贿者绝不仅赵晋一人,现在行贿数额与受贿不符,明摆着还有受贿者未查出,焉能不追?李奇一上堂,张鹏翮劈头就问:“李奇,你代吴泌等人行贿考官,赃银交给谁了?”李奇平日仗着叶巡抚的势力,只知到处胡作非为,哪里见过这种阵势?一上堂就吓瘫了,听到钦差发问,更觉魂不附体,战战兢兢地回答:“交给赵大人了。”赫寿厉声驳斥道:“赵主考只收了十五锭,余下十五锭想是被你私吞了?”李奇慌忙分辨:“小人不敢,小人实在冤枉。”张伯行接过来把声音放和缓了一些说:“你把三十锭金的下落交待明白,本院从轻处置。”李奇说:“大人作主,小人实说……”话没说完,噶礼已经暴跳如雷,喝道:“分明是李奇私吞贿金,还有什么问的?拉下去大刑侍候!”李奇惊恐地望着噶礼连呼“大人饶命”。噶礼紧紧盯问:“是不是你吞下了?”李奇哆里哆嗦地说:“是小人……”张伯行欠起身来缓缓地说:“李奇不必惊慌,只要你讲明真情,本院自会按国法发落你。”李奇回过身来,欲言又止,张伯行把一脸一沉,说:“难道你还不肯讲?”李奇说:“小人愿招,只是……”又回头偷睨了噶礼一眼,“小人不敢说。”两位钦差见此情景,心中已明白了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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