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说话的艺术。
不过徐渭官居极品,却能对一个小小家丁如此谦和和平易,确实很难得了。
林晚荣对这个徐渭也是几分佩服,笑道:“徐先生这一番话是哪里说来?您才学冠天下,又位极人臣,举凡天下之人,莫不羡慕推崇。那朝中之事与江湖之事,对于您开朗豁达的性格来说,皆是一样的人生历练,又有何不同呢。”
徐渭欣喜地望他一眼,道:“小哥,你这一番话颇有深意啊。官场与江湖,皆是人生历练,好,好,这一句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他见这个林三虽然是一副家丁打扮,却是谈吐从容,与自己这朝廷一品大员坐在一上进心,竟无丝毫扭捏之色,心中也颇多惊奇。昨日苏堤绝对,今日侃侃而谈,这年轻人才学气势皆是不简单啊。
林晚荣笑道:“徐先生,没想到竟会在这小巷中遇到你,说来还真是有些出乎意料。”
徐渭呵呵乐道:“我也没想到昨日方别,今日又见。不瞒小哥你说,老朽也是个闲不住之人,昔日年轻之时,便喜欢游历天下,对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皆是有些爱好。只是后来入了朝,庙堂之上,公事繁多,脱不开身,才渐渐地耽搁了。此次有机会再来杭州,便是浮生偷了半日闲,出门转转,却没想到遇到这番事情。”
这个徐渭交游广阔,见多识广,经历非凡,对新奇事物有些偏好,也难怪能号称天下第一才学了。
徐渭又道:“与小哥有两面之缘了,却还不知道小哥尊姓大名呢?”
林晚荣笑道:“长者面前哪敢称尊,我叫林三,乃是金陵萧家的一个小小家丁。”
“金陵萧家?”徐渭一惊:“可是昔年萧阁老之后?”
萧阁老?林晚荣愣了一下,后来才想起萧家老太爷昔年曾任礼部尚书,比这徐渭还高了一辈,可不就是萧阁老么?
“正是,正是。”林晚荣急忙道,若是明日的江浙商会上真的遇到这徐渭,现在提前和他套套近乎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徐渭叹道:“萧阁老昔年乃是大华礼仪之首,为人谨守礼道,乃是世之楷模。只可惜故去多年,再无人能接他人脉。”
说起这些,林晚荣完全是小白一个,什么都不明白,只得尴尬陪笑。
徐渭叹了口气,又道:“郭小姐这些年过得可好?昔日京城一别,已是二十余年没有见到她了,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还真是应了这句老话了。”
郭小姐?林晚荣又愣了一下,旋即便明白过来了,那萧夫人娘家姓郭,郭无常便是她娘家亲侄,她可不就是郭小姐么?
攀起这些渊源,林晚荣还有点头疼,这跟我有屁的关系啊,只是想不到萧夫人竟然认识这朝中高官,却从没听她提起过,看来昔年她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啊。
“哦,我进萧家的时间不长,但见夫人容貌依旧,两位小姐又都极为孝顺,看起来应该是不错吧。”林晚荣谨慎答道。
徐渭道:“昨日在苏堤之上,与你一起的那个女子,便是萧家大小姐么?”
林晚荣点点头,徐渭一叹道:“我见她与郭小姐年轻时候,有六七分想象,不敢贸然相问,未曾想到却真是故人之后。”
徐渭对萧家有这个态度,林晚荣便放心了,即使明日的年会上真的有什么事情,徐渭也必然会出手相助的。
林晚荣不欲与他在这闲事上扯下去,便道:“徐先生,你邀我到这里来,可是要说这白莲法会的事情?”
徐渭哼道:“什么白莲法会,这便是那白莲邪教。”
林晚荣心道,果然如此,我就知道是白莲教的那些杂碎们,换汤不换药的家伙。
徐渭道:“林小哥,这白莲教的事情你知道吗?”
林晚荣笑道:“如何不知?我昔日还被他们虏去过呢。”
“哦?”徐渭奇道:“林小哥你竟然还有这么一番际遇?倒叫老朽好生奇怪了。”
林晚荣将自己与大小姐一起俘虏的经过讲了一遍,徐渭乃是成精的人物,又是当今大华皇帝的第一谋臣,当下抚须道:“这事里面有些古怪。据我所知,白莲教虏人钱财,不见金银绝不放人,你与萧大小姐脱身也太容易了些。”
林晚荣自然不会说出肖青璇相救的事情,便道:“是苏州织造陶宇大人的公子陶东成,向那江苏都指挥使程大人借了一营兵马,我们才得以脱身的。”
徐渭神秘一笑,大有深意地道:“如此便也难怪了。那白莲教对萧大小姐的企图,怕不仅仅是虏一次钱财这么简单了。”
这个徐渭话中有话,似乎是知道这其中的曲折,他停了一下,接道:“这白莲教在江苏与山东闹得最大,这两省的大小官吏怕是脱不了干系。”
林晚荣心道,这事还用你说?江苏一省,除了洛敏那个老狐狸,其他的程德、陶宇父子等人,怕是都与这白莲教是一伙的。
徐渭继续道:“江苏总督洛敏,乃是我好友,他的苦处我是知道的,一省首宪,却调不动那都指挥使,确实难了点。”
这官场上的花花路子,徐渭浸淫多年,自然是清楚的,他对林晚荣笑道:“林小哥,以后你若有难事,便去寻那洛敏,只说文长先生所托,他便自然会帮你的。”
要晚荣心道,还用得着你的面子么,我现在收了洛敏的儿子当小弟,那老狐狸对我可恭敬着呢。不过这个徐渭一番好意,林晚荣自然要感谢一番。
徐渭目光落在远处那些膜拜白莲娘娘的信徒身上,叹道:“昔日白莲作乱,乃是饥饿暴动,确实情有可原。可惜的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却是越走越远,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便连百姓也甚是厌恶他们。灭这白莲,乃是当务之急啊。”
林晚荣奇道:“徐先生,既然白莲教素有恶名,却为何仍有如此信徒膜拜呢?”
徐渭解释道:“这便是他们的蛊惑之功了。眼下你看到的这些膜拜这什么白莲娘娘的信徒,并不知道这白莲法会就是白莲教,再加上他们妖法惑众,对这些民众颇有诱惑力,所以才有你眼下所见。
林晚荣看了远处一眼,见几个忠诚的信徒,竟然是从遥远的小巷门口,便三叩九拜跪行而来,对这个白莲娘娘的膜拜可谓到了骨子里,他忍不住摇摇头道:“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蛊惑人心。徐先生,你说的什么妖法,却是什么?”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二章 戳穿
徐渭道:“这妖法我也说不清楚。只是听人说,一个月之前,有这白莲法会的人说,白莲娘娘佛法无边,将每日从地下长出一寸,向众人宣扬大法。于是,便有信徒日夜厮守在这佛像面前。说也奇怪,无任何人碰这佛像,也未见任何异常,这佛像原本是埋在地下,偏就每日长出一寸。小哥你也知道,名山大寺里的菩萨,皆是不会动的。但这白莲娘娘不同,竟然破土而出,每日长上一寸,这不是妖法是什么?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附近的百姓却都知道了这事情,亲眼所见之后,膜拜者便越来越多。这人心一旦被蛊惑,便再难收回来了,怕是过不了多久,便成为这白莲教的信徒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林晚荣心里冷笑,在你爷爷面前玩这套,算是你们倒霉了。
徐渭叹道:“枉我自认学识不薄,却也不知道这菩萨怎么会每日长上一寸,看来天下之大,还真是无奇不有啊。”
那是因为你没有当过我这样的平头老百姓,林晚荣呵呵一笑道:“那徐大人,你准备怎么应对这些被愚弄的普通百姓呢?”
徐渭看了他一眼道:“林小哥,既然你问到了,我也不瞒你了。这白莲祸乱,乃是扰我大华之根基,非除不可。”
林晚荣一惊道:“那这些百姓——”
徐渭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道:“不悔悟,则除之。不瞒小哥说,这浙江的兵马已经调动起来,怕是过不了一刻功夫。便要将这里重重包围,在场的信徒,无一漏网。斩草要除根,为了大华的安定。多杀几个人算不得什么。”
此时地徐渭,神情与昨日那个苏堤上画江南烟雨的和蔼可亲的老头已是完全不同,眼中闪过的寒光,叫人心生惧怕。
徐渭身为当年皇帝潜邸地第一谋士,为当今皇帝的登基殚精竭虑,使过的手段杀着,数也数不清,经历的事情远非林晚荣可以想象,对这些事情已经见惯了。
林晚荣吸了一口凉气,照这徐渭的意思。若是这些人不悔悟,那便要统统杀尽了,妈的。人命还是人命吗?
徐渭见他神色不忍,叹道:“林小哥,你认为我这样做不对么?”
枉林晚荣口才再好,却也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说他不对么?站在他的角度却是正确之极,维护大华稳定。牺牲小部分人算得了什么?
说他对么?可老子也是这普通百姓中的一员,今日他可以这样对待这些百姓,天又会知道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就轮到我了?
徐渭道:“杀百人。却可以少一场祸乱,救了千人万人,这恶人,我徐渭便要做了。”
林晚荣长长的吁了口气道:“徐先生,你今日杀了这百人,却仍未消除祸根,他日白莲教再借这妖法惑众,你便仍要杀人么?”
徐渭叹了口气,道:“我苦思良久。在那佛像周围徘徊,却找不出丝毫破绽,仍不知道如何破解这妖法。这样越是耽误,便祸害的人越多。眼下不是杀与不杀地问题,却是杀多少的问题了。”
林晚荣忽然笑道:“徐先生,若是我有了方法破这妖术,你便会放了这些百姓么?”
徐渭惊喜道:“林小哥,你说的这话当真?”
林晚荣点头道:“应该错不了。”
徐渭道:“如此,我便代这些百姓谢过林小哥了。”
林晚荣苦笑道:“谢我什么?我便是这普通百姓中地一员,你杀了他们,便如杀我般,救他们便是救我自己。”
徐渭露出不解之意,林晚荣叹道:“他们在这件事上,可能有些愚昧,可是我没有权利鄙视他们。对这个茫然未知的世界,我的愚昧不比他们少,我们不知道天空有多大,不知道苹果为什么会掉落下来,不知道父与子为什么会血脉相连,了解的越多便越无知,我与他们,只不过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了解的越多便越无知——”徐渭感慨叹道:“林小哥,你这话便说到我心坎里去了,真乃知音之人也。”
徐渭才学天下第一,天文地理医术韵律皆有涉猎,研究地越深便越感觉到自己的浅薄无知,也只有真正钻研的人,才能懂得这其中地含义。
秉着快乐生活,快乐做人的原则,林晚荣再不去想这些事情,笑道:“徐先生,我也不扯远了,你观察过这佛像,他们是否每日都在这佛像周围浇水?”
徐渭惊道:“林小哥,你如何知道的?据眼线来报,他们每日浇水,早晚各一次,从不耽误。只是,这与佛像日出一寸有什么关系呢?”
这便是了,林晚荣微微一笑道:“徐先生,我给你讲一个儿童故事吧。”
“儿童故事?”徐渭疑惑道。
林晚荣却已笑着讲开了:“春天的时候,有一颗种子,被埋在了地里。一块大石头压在了种子之上。石头说,小小种子,我要把你永远压在身下。这种子却从不说话,它接受春雨滋润,默默长大,默默发芽,终究一天,将那石头推倒了。”
这故事极其幼稚,上小学的时候只当儿歌读过,“春雨来了,我要开花,我要发芽”,幼稚的童声仿佛依然回响在耳边,今天却要对这天下第一学士、一个年已花甲的老人讲起,林晚荣忽然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很奇妙。
徐渭乃是绝顶聪明之人,闻言倏地立起,欣喜道:“种子?林小哥,你说那下面埋了种子?”
林晚荣笑着点头道:“若我猜测不差,那地上定然埋了大量种子,这个时节,应该是黄豆种子吧。黄豆受水膨帐,力量极大,温度适中,还会发芽,那力道拱出这佛像,应该不成问题。”
“来人——”徐渭大喝道,眼中神光暴闪,从楼下匆匆跑来一个浑身盔甲的将领,道:“杭州将军见过徐大人。”
林晚荣向下望了一眼,却见数千盔甲鲜亮地兵士,已将那些信徒们团团包围,人群中骚乱异常。他叹了口气,若是我今日没来这里,那便有不少人头要落地了,无意中竟然做了回救世主,还真他妈讽刺。
“着你立即到杭州城中的菜市场中,去寻十个种菜养菜的匠人,带到这里来。”徐渭大声吩咐道。
待那杭州将军下去之后,徐渭对着林晚荣一抱拳道:“林小哥,这才学之上,我徐渭毕生只佩服过两个人,你便是其中之一。今日之功,我必定向皇上禀报。”
林晚荣笑道:“那倒不必了,我只对金银财宝感兴趣,若是有些银钱赏赐,我倒是会欢喜的很。”
徐渭哈哈笑道:“林小哥是真本色,老朽佩服不已。”
林晚荣想起他刚才的话,奇怪道:“徐先生,你方才说,在这才学之上,你只佩服两个人。那另一个又是谁呢?”
徐渭呵呵笑道:“除你之外,便只有我家那丫头,最是让我佩服了。”
“令千金?”林晚荣却是大大的吃了一惊,这个徐老头已是如此有才了,听他的意思,他女儿竟然比他还厉害?以这个徐老头的年纪,他女儿怕也是有三十来岁的年纪了吧。我日还真是邪门了
“林小兄,日后到了京里,我便替你们引荐,相信芷儿见到你这般才学的少年郎,也会十分的高兴的,你们可以好好比试一番。”徐渭欣然笑道。
徐文长的女儿?比徐文长还有才?这个可有点意思了,林晚荣哈哈一笑道:“一定一定,他日到了京城,小子一定登门拜访。”
那个杭州将军的速度倒也十分之快,过不了一会儿功夫,便果真带了数十个种菜的匠人来到,其中有几个还是手上沾着泥巴。
徐渭叫道:“林小兄,你在这里稍待片刻,老朽去去就来,不瞒小兄说,听你这一番指点,老朽今日着实兴奋,仿佛忆起了昔日小登科的情景呢。”
小登科?靠,这个老不修,兴奋成这样了。
徐渭急忙跑了下去,势子极快,下楼的时候竟是差点摔了一跤。林晚荣看的一笑,这徐文长,确实有点意思。
众带甲兵丁,将那人群团团围住,那几个白莲教徒正在其中,那个带头的汉子被钢刀架住了脖子动弹不得。徐渭一挥手,便将这几个人带了下去。
他围绕着那白莲娘娘走了几步,观察仔细,又着些兵士将那佛像用力搬开,这一看去,顿时大喜。只见一层厚厚的黄豆种子埋在土中,大部都已膨帐生芽,竟真的是凭这种子之力,将那佛像拱出。
徐渭对着远远立在楼上的林晚荣兴奋的一挥手,斑白的头发在风中飞舞,林晚荣摇摇头一笑,这个徐老头,还真有点可爱啊。
接下来向民众揭穿这妖术的事情,便教给徐渭和那几个种菜的匠人了,此事已与林晚荣无关,他便悄然退去,回到店中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除了大小姐外,众人却都是在店里坐着。
见他回来,那张嬷嬷急忙拉住他手,焦急道:“林三,你见着大小姐了么?”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三章 妙语解姻缘
“大小姐?”林晚荣吃了一惊道:“大小姐怎么了?她不是去拜访杭州城里的太太小姐们了么?怎的会不见了?”
张嬷嬷焦急说道:“她晌午时分便回来了,用过午膳却又一个人出去了,也没说到哪里去,走的时候身边连个使唤人都没带。大小姐行事极有规矩,向来不会晚归,今日也不知道是怎的了,都到这般时候,却还没有回来。”
大小姐是张嬷嬷奶大的,对她又十分孝敬,特地把她送回杭州老家来养老,两人的感情深厚,眼下大小姐突然没了消息,张嬷嬷便急得要哭了。
林晚荣急忙道:“张嬷嬷,你莫要急,大小姐聪明机智,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他心里想了一下,听张嬷嬷的意思,大小姐是自己出去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林晚荣又看了小翠一眼道:“刚翠,你不是跟着大小姐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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