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年底,司天监报东南有赤光侵紫微,星象衰晦。梁帝便以此下旨,称太子无德,天已示警,故废太子为献王,令迁出京,谪居献州。同时再加靖王王珠两颗,与誉王同为七珠亲王。
当这道旨意经朝阁明发时,已先一步得到消息的誉王正在他的书房内大发脾气,室内能砸的东西基本上全都砸完了,连他自己最心爱的一盆蕙兰都不能幸免,整个暴风场周边谁也不敢接近,唯有久不见她活动露面的秦般若还算有些胆气,一直站在房间的角落里看着誉王发飚。
等誉王把心头的气恼怒火都发泄得差不多了,这位红袖才女方冷笑地道:“所谓‘得麒麟才子者,可得天下’,琅琊阁可真是半点也没有说错啊!”
这句话如同刀子一般深深地扎进誉王心中,他霍然回身,双眸赤红地瞪着秦般若,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秦般若星眸幽沉,阴冷似冰,扬了扬线条清俏的下巴,咬牙道:“去年秋天江左梅郎刚刚入京时,殿下你是什么情形,靖王是什么情形?现在一年多过去了,殿下如今是个什么情形,靖王又是什么情形?这两相一对比,到底是谁得了麒麟才子,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吗?”
誉王猛然后退几步,跌坐在椅子。他从九月间景琰晋封亲王时便开始疑心,一直犹豫不定,此刻被秦般若明明白白地揭破出来,只觉得气血翻涌,恨不得把眼前的所有一切都挤为齑粉。
“殿下不要再存幻想了,靖王已得了梅长苏,这件事我已确认,殿下希望我拿证据出来吗?”秦般若有意刺了他一句,见他颓然垂下头,不由笑得愈发清冷,“说起来这位宗主大人真是了不得,有决断,敢选人,也会调教,若无他的匡助,靖王几时才挣得到如今的地位?现在连宫中局势也变了,越贵妃失势,静妃上位。她闷声不响这些年,皇后哪只眼睛瞧得上她,不料想一朝得势,竟是这般的难对付。这些情形,想必王妃进宫回来后,都跟殿下说过了吧?”
誉王狠狠地咬了咬牙,没有否认。
与当年锋芒铄铄的越贵妃不同,静妃就象是一汪柔水。软的也好,硬的也罢,什么手段在她身上都无效。她一不多心二不多疑,不争宠,不敛财,不拉拢人心,礼节上又一丝不苟,每日里只想着把梁帝伺侯得舒舒服服的,半句多余的话也不讲。梁帝如果封赏她,她便领受,不封赏,她也不委屈讨要。皇后好言待她,她便恭恭谨谨,若存心为难,她也甘之如饴。总之就跟一大团棉花似的,压不扁揉不烂,一拳打上去,什么力道也没有,皇后对付了越贵妃十几年,都没这一阵子对付她那么累。
“是我小瞧了这对母子,”誉王长长吐出一口怨气,“本以为是羊,结果是两只狼。但要让本王认输还早着呢,本王连太子都能扳倒,还愁撕不碎一个靖王?”
“殿下有此雄心,般若深感佩服。可是梅长苏此人实在过于阴险,不先收拾了他和他的江左盟,只怕是撕不碎靖王的……”
誉王看了她一眼,道:“先收拾他,说的容易,你的红袖招如今零落至此,是反被他收拾的吧?”
这句话正说到秦般若的痛处,使得那张娇媚容颜上不自觉地掠过了一抹怨毒之色,“若论这一回合,是我输了。但我输不要紧,关键是殿下的大业不能毁在这个小人手上。殿下难道就不想讨还被他欺瞒利用的这口恶气吗?”
她这一撩拨,誉王胸中再次怒意翻腾,狠狠一掌拍在桌上,拍得自己的手掌都痛得发麻。不过刚刚发泄了一通之后,他已冷静了不少,虽然气得发堵发闷,不停喘息,但他最终还是咬牙忍耐了下来:“你想要我把精力积中在梅长苏身上,报了他毁你红袖招之仇,这个我明白。若论愤恨,难道我不比你更恨他?但现在的情势,不是一年多前,那时只要折了梅长苏,靖王便再无出头之路,可如今我这个七弟已非池中之物,并不是单靠梅长苏,我不能再重蹈覆辙,放任他坐大。何况梅长苏再厉害,终究只是个谋士,一个谋士的弱点总在他的主君身上,与其先攻梅长苏,不如釜底抽薪对付靖王,没了主子,任他什么麒麟才子,还不跟一条无人收养的野狗一样吗?”
誉王说最后一句话时,恶毒之气已溢于言表,连秦般若也不由暗暗心惊,定定神问道:“那殿下打算从何处下手?”
“何处?”誉王在满是狼籍的书房内踱了几圈,冷笑道,“梅长苏的弱点我不知道,但靖王的痛处可是明明白白的。这十多年来他不受宠,根源在哪里?是他笨么,不会办差么,犯了什么错么?都不是。相反,他倒是屡立军功,辛劳不断,可父皇就是不赏。而不赏的原因……还不是那桩梗在父子们心头谁也不肯让步的旧案么……”
秦般若眼波微睨,慢慢点头,“不错,靖王的痛处,的确就是当年祁王和赤焰军的那桩逆案。”
“为了这些逆贼,靖王违逆顶撞了父皇多少次,我数都数不清了,只不过十多年的放逐之后,父皇老了,不想计较了,靖王学乖了,不再硬顶了,大家把那一页悄悄翻过,只藏在心里,谁都不提。可不提并不代表遗忘或痊愈,只要找个好机会重新翻出来,那依然是他们两人间最深的一道裂痕……”
“这果然是个很好的切入点。”秦般若甚是赞同,“不过殿下要重新揭开这道旧伤疤,不能随意,要一下子全都扯开,越是血淋淋越好。”
“正是因为不能随意,所以我还没有想好具体怎么做。如果现在能出现一个什么契机就好了……”
秦般若黑水晶般的眼珠转动了两下,慢慢道:“契机么……般若暂未看到,不过有一个人,殿下却应该想办法与他联手……”
“谁?”
“悬镜使本代首尊,夏江。”
“夏江?”誉王眉尖一跳,“恐怕不行吧……悬镜司历来的传统,都是不涉党争的。以前我与太子斗得那般如火如荼,他也没有……”
“以前是以前,”秦般若快速道,“您与太子之争他不插手,没什么好奇怪。可现在您的对手是靖王。夏江不是糊涂人,他很清楚靖王与当年赤焰旧人的关系,当然也记得赤焰军的案子是谁主查的。说轻了,这是心结,可往重了说,那就是仇怨。殿下以为夏江可以视若无睹地看着靖王一步步地接近储位吗?他就是再忠,也要考虑考虑自己将来的下场吧?”
秦般若正中誉王下怀,令他不自禁地连搓了几下手,目光有些兴奋。夏江对梁帝的影响力,悬镜司在各地暗黑的力量,对于目前实力大损的誉王来说,这些就是雪中燃烧的火炭。
“殿下,”秦般若盈盈一笑,敛衽施礼,“如想要暗中试探夏江是否有联手之意,般若倒可以效力。我有一个师姐,正是夏江的旧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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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第一百一十五章 风雪
首先请假:明天飞南方,出差,为期六天,此期间暂停更新。 另:不喜欢本书中“哥哥”一词的书友们忍一忍吧,其实书里男人叫哥哥时大半都是在跟飞流这个讲童语的孩子在对话,小殊回忆景禹时也用过几次,自认为还不算是过于频繁,所以请大家坚持一下。《水浒传》这本男人书里才真的是“哥哥”满天飞呢,海姐姐不也坚持下来了?从宋元明的话本小说中可以看出,“哥哥”在古代口语中是极正常极常用的称呼,不要非得朝肉麻的地方想嘛,如果实在控制不住鸡皮疙瘩,就想想李逵叫“宋公明哥哥”的画面,想一下就好了~~~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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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的几天,天气特别地寒冷,连续数天的大雪,将全京城罩得白茫茫一片。梅长苏犯了旧疾,总是整夜的咳嗽。自从他咳咳咳地到密室去见了靖王一次后,萧景琰就不肯再主动来了,不知是因为他本身年关太忙,还是有意让梅长苏安静养病。倒是誉王登门来探过几次病,言谈间依然关切备至,仿佛毫无心结似的,可惜他再怎么装都没用,大家谁都不傻,事情发展到了这个份儿上,梅长苏也不会再不切实际地幻想誉王仍是一无所察。
“宗主,童路来了。”黎纲今天受命外出,所以前来回报的人是甄平。
“让他进来吧。”
童路大踏步进来,带入一股雪气。甄平是个最细心不过的人,所以立即一把拉住他,让他在火炉边先烤烤再过去。
“看起来,今天没有什么急报,”梅长苏笑着指了指桌上,“喝杯茶吧。”
童路搓搓发热的手,笑着趋前一步,两大口就把一杯茶喝得干干净净。甄平笑骂他一声“饮牛”,便出去忙自己的了。
“十三先生有两件事命我回禀宗主。”童路知道正事要紧,把嘴边的茶渍擦擦立即道,“谢玉在流放地近来数次遇袭,都被我们护了下来,现在吓得不行。另外,夏冬这几个月出京的行踪已查明,她是去找谢玉当年的左副将,现任嘉兴关守帅魏奇的。可是昨天得到消息,在她还未赶到嘉兴关时,魏奇就在半夜离奇死了。”
“死了?”梅长苏面色冰寒,“是夏江干的吗?”
“大概是……不过还在查实。”
梅长苏闭上眼睛,微微沉吟。其实谢玉的左右副将虽然算是当事人,但只是听命而已,对当年的真相,知道的还没有自己多,所以死活都不必放在心上。只不过……当年奔袭绝魂谷,魏奇并没有去,夏冬如果单单是为了调查聂锋之事,怎么会去找他呢?莫非……这位女悬镜使打算为了屈死的夫君,要把他主帅的整个案子,从头再调查一遍?而夏江急急灭口,想必还是很看重这位已然起疑的女徒,不愿意和她走上最终决裂之路……
只可惜夏江并不知道,那日在天牢幽暗的监房内,夏冬已经从谢玉口中听到了最致命的那段口供。
所以无论他再怎么遮掩,自从他当年狠下杀手时起,决裂就已是不可避免的结局。
“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梅长苏将放在腿上的暖炉向上挪了挪,指头慢慢摩挲着炉套,“告诉十三先生,秦般若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对她……依然不可大意。”
“是。”童路躬身行礼,慢慢退了出去。
他刚走,甄平就端了一碗药进来,递到梅长苏手中,看他苦着脸喝了,又捧茶给他漱口。
“晏大夫的药越来越苦了,我这几天有得罪过他吗?”
“宗主生病,就是得罪晏大夫了。”甄平笑答了一句,将空碗放回托盘上,想了想,有些迟疑地开口道,“宗主,你觉不觉得童路好象……有点变化……”
“嗯?”梅长苏将含在嘴里的茶水吐入漱盂中,回过头来,“我没注意。怎么了?”
甄平抓了抓头,“我也说不上具体的……反正就是比以前匆忙,好象赶时间似的。刚才他出去跟我打招呼时,脚步都不带停的,跟以前的习惯不一样,整个人也好象精神了许多……”
梅长苏想了想,“在我的印象中,童路好象一直很精神呢。”
甄平爽快地哈哈笑起来:“这倒是。我跟其他人说的时候,他们也不觉得童路有什么变化,看来是我的老毛病犯了,总看到人家看不到的地方。记得刚进金陵见到吉婶,我就说她胖了,气得她拿锅铲追打我……”
“吉婶胖了吗?”
“当然胖了,腰围起码又粗了两分!”
“吉婶快三尺的腰,粗两分你就看出来了?”梅长苏忍不住也笑,“难怪她打你,你明知吉婶最怕胖的。”
“所以这几个月我都在讨好她。”甄平眨眨眼睛站起来,收拾好药碗茶杯,“宗主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梅长苏点点头,看着他转身走到门外,突然又叫住了他:“甄平,还是让十三先生多留意一下吧。你素来细心,有那种感觉应该也不是无缘无故的。”
“是。”甄平躬身领命,想了想又补充道,“宗主放心,不会让童路察觉的。”
梅长苏知道甄平是自己身边最聪明的人之一,有些话不说他也明白,所以只是微笑颔首,让他退下了。
室内恢复平寂,只有炉火烈烈燃烧的噼啪之声,和飞流正在咬一块脆饼的咀嚼声。梅长苏闭目养了一会神,最终还是忍不住睁眼笑道:“飞流,你再这样吃法,会吃成一只小猪的。”
坐在他榻旁小凳上的飞流叼着一块饼抬起头,含含糊糊地道:“好吃!”
“当然好吃了,”梅长苏眸中露出一丝怀念,“她做的点心,我们全都很喜欢吃……”
飞流歪着头想了想,奔过去将整只食盒都抱了过来,递到梅长苏面前:“吃!”
“不会吧?你都已经吃了这么多了?晚饭还吃得下吗?”
“嗯!”
梅长苏笑着拣了块枣泥软糕放进嘴里,一抿,还是熟悉的清甜味道。靖王第一次送食盒过来时,原本是婉拒了一下的,可景琰不听,说是母命不可违,放下就走了。后来差不多每个月都会拿一盒过来,渐渐地竟成了例。
有一次盒内的品种特别的多,大约有十多种不同的点心,所以梅长苏笑着说:“殿下是不是拿错了,把自己那份给了我?”
靖王当时想也不想就回答:“两份都一模一样,有什么错不错的。”
对于他的这个回答,梅长苏虽然表面上十分平静,但心里却忍不住有些发慌。
萧景琰从来都是一个对吃食不太上心的人,所以他还没有注意到自从静妃开始准备双份点心后,食盒内容发生了什么变化。但梅长苏却不敢说他会不会永远都注意不到。
因为这份担心,飞流正在吃的这个食盒带过来的时候,梅长苏特意郑重地请靖王转告静妃,以后不要再带点心给他了,他经受不起。
可是萧景琰显然把他的话当成是真正的谦辞,所以还开了句玩笑道:“母妃是珍惜你这个难得的人才,她知道我不会拉拢人,所以替我笼络你的。”
梅长苏怕平白地引起他对食盒的过多注意,也没敢多说,只笑了笑而已。
好在自晋封以来,靖王的事务一下子加重了很多,他日日从早忙到晚,似乎也没什么余暇去考虑这些小事。
“梅花饼!”靠在他腿边的飞流,低头翻着食盒,突然冒出一句话。
“哦,我们飞流认得这个梅花饼啊?谁教你的?”
飞流闭着嘴,显然不愿意回答,当飞流不愿意回答时,那答案就昭然若揭了。
“好了,你也别再吃了,”梅长苏忍着笑拍拍他的头,“去看看黎纲大叔回来了没?”
“回来了。”
梅长苏不由一怔,黎纲走时他曾吩咐一回来就直接见他,怎么会回来了不见动静?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飞流又侧耳听了听,“进门了!”
梅长苏这才了然,正失笑间,黎纲的声音已在门外响起:“宗主!”
“进来吧。”
门被推开,黎纲穿了一身藏青色棉衣走进来,肩头还有未拍净的雪粒,可见外面风雪尚猛。
“看你的表情,此行很顺利吧?”梅长苏指了指榻旁的坐椅,“言侯怎么说?”
“言侯一开始听说宗主是在为靖王效命,非常吃惊,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说了几声‘难怪’。我直接向他转告了宗主的意思,他犹豫了很久,最终提了个要求,希望靖王将来功成时,不要薄待皇后。”
“他提这个条件,倒也没有为难我。……皇后毕竟是母后,虽有当年旧案的心结,到底不该让她负主责。一旦靖王继位,就算只为了孝礼,也不会刻意薄待她。言侯……果然还是偏向靖王的。”
“是。言侯只提了这一个条件,就答应了宗主所托,同意趁着年关各府之间走动拜年不显眼的机会,探听一些朝臣对靖王的看法。”
“答应了就好。”梅长苏舒展了一下身子,“言侯本是长袖善舞,极会说话的人,何况闲散在家,不涉朝政,只有请他出面,才显得自然不留痕迹。再说若论起敏察秋毫,善于判断人的态度,谁也比不过言侯当年的。”
“其实据属下观察,言侯只是对皇上、废太子和誉王寒心,所以才求仙访道,但其实对大梁朝局的关切,倒也并未全冷。”
梅长苏微微颔首,“这是自然的。言侯出身簪缨世家,自己又曾有那样一段烈烈风云的岁月,一腔热血如何能够全冷?我不能让人发现与言侯有过多来往,所以以后还是多辛苦你走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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