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仍然同意了,而且不带丝毫犹豫。
因为他别无选择。
正月十四日,阴谋策划完成,决心已定。
正月十五日,天下太平。
这一天,大臣们相安无事,互致问候,朱祁钰在宫里养病,那无尽的争吵和勾心斗角似乎已经离他远去,一切似乎都那么的平静,平静得让人窒息。
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暗流已经变成了可怕的漩涡,即将奔涌而出,改天换日。
正月十六日晨。
于谦、胡濙、王直经过仔细商议,决定推举朱见深复立为太子,他们找到了商辂,让他起草一份奏折,准备在第二天朝会时向皇帝提请同意。
这是一份极为重要的文件,如果这份文件提交出去,徐有贞的阴谋将再无用武之地,因为朱祁钰在无子且奄奄一息的情况下,很有可能会同意这一建议,到那时,朱祁镇就只能和自己的儿子抢夺皇位。
状元商辂完成了他的大作,于谦等人看过后都十分满意,他们准备在第二天提出这一方案。
第二天,是正月十七日。
正月十六日夜,最后时刻到来。
徐有贞的家中,此刻聚集了阴谋集团的全部成员,他们都知道,再过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朝会即将召开,新的太子将被选出,而无论谁被选为太子,他们都将得不到任何的利益。
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干,还是不干?
平日骄横跋扈的石亨等人此刻也慌了神,他们把目光集中在徐有贞的身上。因为他们知道,这个人才是阴谋的真正核心和主使者。
面对着众人焦灼的目光,徐有贞沉默了,他在房中不断的踱步,思考着每一个细节和步骤,计算着自己的胜算。
然后他停下来,不慌不忙地对那些焦急的人们说道:“我要去看一下天象。”
众人目瞪口呆,都什么时候了,还看啥天象!?可是毕竟是这位仁兄拿主意,既然他执意要去,那就让他去吧。
徐有贞登上了自家房顶,静静地抬起头,看着繁星点缀的天空,九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也是站在这里,准确地预测出了土木堡的失败。
但这次成功的预测并没有给他带来好运,却使他受尽侮辱和嘲弄,被人排挤,忍气吞声许多年。
他十分清楚,所谓天象不过是糊弄人的玩意儿,如果人生祸福能由天象而见,他早就能够未卜先知,也不用受这几年的罪了。
现在他终于又一次走到了十字路口,但这一次,他预测的不仅是阴谋的成败,还有自己的生死。成,则生,败,则死!
天象根本帮不了他,他必须独立作出判断,而唯一可依靠的只有他自己的智慧和勇气。
人生的转变往往只在那一刻的决断。
徐有贞最终作出了他最后的选择。
“成大事就在今晚,机不可失,动手!”
当石亨等人听到这句杀气腾腾的话时,也不禁打了个冷战,最后时刻终于到来了。
徐有贞的家人们已经知道了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他们站在门口默默地为这位一家之主送行,悲泣之情溢于言表。
徐有贞却没有这样的伤感,他借着门外的月光向自己的家投下了最后一瞥,留下了一句话,便毅然离去。
“若回来,就做人,不能回来,便是鬼!”
【夺门之变】
阴谋集团的成员们在夜色笼罩之下向着内城出发了,他们的第一个目标是长安门。
长安门的钥匙由石亨掌管,他将张軏统领的一千军队放进了内城,然后关上了城门。
石亨看着这一千进城士兵,心中七上八下,因为这一千人并不知道自己是来造反的,随时有哗变的可能,要是这些士兵被人发现,就算尚未行动,他也逃不脱谋反的罪名。
思前想后,这位杀人不眨眼的武将开始慌张起来。
徐有贞冷冷地看着已经六神无主的石亨,对他说了一句话:
“门锁好了吗,把钥匙给我吧。”
石亨满腹狐疑,不知徐有贞想干什么,但还是把钥匙交给了他。
徐有贞接过钥匙,却做了一件石亨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他把钥匙扔进了阴沟里。
石亨惊呆了,他冲了上去,抓住徐有贞的衣服,厉声问道:“徐有贞,莫非你疯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在皎洁的月光下,石亨看清了徐有贞的脸和他那阴狠坚毅的眼神,一股寒意顿时涌上心头,让他不寒而栗。
徐有贞死死地盯着石亨,一字一句地吐出了似乎是来自地狱的声音:
“有进无退,有生无死!”
石亨害怕了,他这才认清了眼前此人的真面目:不是一头绵羊,而是一只饿狼。
后路已经全无,几个人只好在徐有贞的带领下向着南宫出发。可就在此时,原本星密月明的夜空,突然变得昏暗无光!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前方道路也一片黑暗,石亨和张軏慌了,他们原本干的就是见不得人的勾当,见此情形,顿感大事不妙,莫非上天不愿自己动手?
他们站住了。
徐有贞却不为所动,他镇定地看着慌张的张軏,冷冷地逼问道:
“为什么还不走?”
张軏怯生生地小声说道:“事情能成功吗(事济否)?”
徐有贞缓缓走到张軏的面前,突然用低沉的声音吼道:
“一定能成功(必济)!”
武将石亨历经沙场,砍头无数,被称为正统第一勇将,却临阵慌乱,不知所措,他的所谓勇敢不过是匹夫之勇而已。
在这场危险的游戏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徐有贞才是当之无愧的勇者。
这并不奇怪,因为只有内心的坚韧和顽强才是真正的勇敢。
在文弱书生徐有贞的威逼和鼓励下(虽然有点滑稽,但确是事实),石亨一行人来到了他们的第一个目标——南宫。
宫门果然紧闭,叫门也无人应答,这正是夺门计划中的第一个漏洞,但徐有贞却胸有成竹,用一句话解决了难题:
“不用叫门,把墙撞开就是了!”
于是军士上前,用木桩撞开了宫墙(毁墙入),那个被监禁了七年的囚徒终于走了出来。
他看清了这些深夜前来的人们,也看清了他们心底的一切——欲望、投机、愤怒、抱负。无论如何,他只剩下了一种选择。
“走吧,我们去东华门。”
东华门是宫城的大门,只要进入东华门,到奉天殿敲响钟鼓,召集百官前来,天下就将再次握在这位囚徒的手中。
然而当他们到达东华门的时候,才发现了这个计划中的最大漏洞——他们进不去。
东华门守卫不开门,他们也没有钥匙。没有南宫的门钥匙,可以把墙撞开,但这是因为南宫偏僻,就算把它拆掉也没人去投诉你,可东华门是大内重地,由专人看守,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引来侍卫,而这些夜游神马上就会变成黄泉鬼。
愁眉苦脸的石亨看着徐有贞,他已经无计可施,只等着这位大哥说话。
可这次徐有贞同样保持了沉默,他虽然聪明,但并不是阿里巴巴,就算对着门喊一万声“芝麻开门”,这门也是不会开的。
阴谋集团的成员们就此陷入困境,打也不是,闹也不是,隔着门把好话说尽,守门人理都不理。眼看天就要亮了,如果再进不去,大家就会一起完蛋!
在这最为关键的时刻,那位囚徒突然大喊一声:
“我是太上皇(我太上皇也),开门!”
七年的屈辱,恐惧和等待,最终换来了这一声怒吼。
包括守门人在内的所有人都被这一声怒吼震惊了,东华门就此敞开,通往至尊宝座的道路就此敞开。
朱祁钰,我回来了,来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他走向了奉天殿,敲响了上朝的钟鼓,宫城大门闻声纷纷开启,准备迎接百官的朝拜。
徐有贞终于成功了,他带着疲惫的身躯和得意的笑容,独自站在大门前,挡住了上殿的道路。
闻讯而来的内阁重臣们惊奇地看着这个以往并不前眼的小人物,准备喝斥他立刻离开。
然而徐有贞很快就说出了他敢如此嚣张挡路的理由:
“太上皇已经复位了,诸位还是快去祝贺吧!”
我终究还是成功了,属于我的时代终于到来了。
此时的朱祁钰正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的寝宫内,但在迷茫之中还是听到了钟鼓的声音,他很清楚,这个上朝的讯号并不是他发出的。于是他叫来了左右,问到底是谁在敲击钟鼓。
左右人已经知道了真相,这些服侍朱祁钰的人十分担心,怕这位已经病入膏肓的皇帝听到这个消息,急怒攻心就此一命呜呼。但事到如今,不说也不行了,于是他们忐忑不安地告诉朱祁钰:是那位被他关押的囚犯,他的哥哥在召集群臣。
可是这位垂死的皇帝接下来的表现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
听到这个消息,朱祁钰沉默了一会,然后他抬起头来,笑了。
他笑得很从容,并最终吐出了三个字:
“好,好,好!”
哥哥,皇位还给你吧,我虽然囚禁了你,夺走了你的一切,但我也没有得到快乐,这八年中,我一直在恐惧和孤独中生活。
我已经厌倦了。
朱祁镇坐上了阔别已久的宝座,八年前,他离开了这里,沦为异族的俘虏,之后他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回到了京城,却又被自己弟弟关押起来,吃了七年的牢饭。
现在他终于回到了当年的起点,一条新的道路已在他眼前展开,他将再次统治这个庞大的帝国。
很多的事情即将开始,很多人的命运即将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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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朱祁镇篇
第一章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改天换日】
当年的囚犯朱祁镇终于回到了他的宫殿,八年前他从这里出发,沦为人质和囚徒,八年后他回到了这里,继续做他的皇帝。
中国的史书是很神奇的,再狼狈不堪的事情也能说得冠冕堂皇,朱祁镇先生先后当过俘虏、人质、囚徒,吃尽了苦,受尽了累,史书上却说他是“北狩”、“静养”,用今天的话来描述也可以说是出去体察民情,下放边疆体验生活与民同乐,协调民族关系。
当然了,自己吃的亏自己知道,朱祁镇先生也只能打落门牙往肚里吞。但无论如何,这一次他也算是“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但这位胡汉三目前最重要的工作并不是国家大政方针,而是要安抚他的“还乡团”。
朱祁镇确实是个很够意思的人,在登基后的第二天,他就给了“还乡团”的成员们优厚的回报:
“还乡团”一号成员徐有贞:入阁,兵部尚书。
“还乡团”二号成员石亨:封忠国公(爵)。
“还乡团”三号成员张軏:封太平侯(爵)。
“还乡团”四号成员曹吉祥:司礼太监,总督三大营。
功德圆满,善莫大焉。
根据我们以往的常识,既然是“还乡团”,就一定会干点杀人放火、伤天害理的事情,这也难免,毕竟人家不是旅游团、探亲团,而徐有贞等人也牢记“还乡团”的宗旨,雷厉风行地干了几件坏事。
就在同一天,徐有贞便下令逮捕了于谦和王文等人,把他们关进了监狱,对于徐有贞而言,他已经忍得太久了,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然后就是内阁大换血,陈循、江渊、商辂、萧等人统统被炒鱿鱼赶了出去,而徐有贞也很够意思,他唯恐自己的对头陈循和江渊失业后找不到工作,特别找人关照他们,给他们安排了一份工作让他们继续报效国家(充军辽东)。
当然了,某些受到处罚的人也是罪有应得,比如那个金刀案件中的卢忠,这位仁兄出卖朋友后没有捞到什么好处,此刻却得到了报应——斩首。
还有那个建议朱祁钰砍树、让朱祁镇晒太阳的高平,当年他一时兴起,拿朱祁镇开涮,此时也被砍掉了脑袋,其实他除了滥伐树木外,倒也没干什么其他的事情。
看来破坏环境者还真是没有什么好下场。
内阁被“还乡团”扫荡之后,只剩下了高谷,于是徐有贞又安排了自己的亲信许彬、薛瑄入阁,至此他完全控制了内阁和朝政大权。
此时的内阁加上徐有贞共有四人,可能是徐有贞嫌人太少,在二月,他又召另一个“自己人”吏部右侍郎李贤入阁。
可是徐有贞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叫李贤的人其实并不是他的亲信,在徐有贞、石亨、曹吉祥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时候,他保持着沉默,默默地观察着这些夺门之变“还乡团”的一举一动,寻找着他们的弱点和矛盾,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无论后来如何,至少在当时,徐有贞等人确实是威风无比,特别是徐有贞,他不遗余力地打击诬陷所有与自己为敌的人,而他导演的最大一起冤案就是著名的于谦案。
徐有贞曾经认为,只要自己掌权,杀掉于谦易如反掌,但现在他才发现,想除掉于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原因在于,他没有杀掉于谦的理由。
于谦为人清廉,威望极高,又没有什么劣迹,实在找不到啥借口,既没有经济问题,也没有生活作风问题(这在当年也算不上是什么问题),要把他搞倒谈何容易!
但最终,对于谦的刻骨仇恨让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于谦是推立朱祁钰的主要大臣,也是朱祁钰的亲信,而朱祁镇最为痛恨的人就是他的弟弟朱祁钰,徐有贞决定利用这一点加深朱祁镇对于谦的反感,同时徐有贞还编造了一个谎言,说于谦有意请外地藩王到京城接替皇位,并坚决反对朱见深继位。
做好了这些准备之后,他去见朱祁镇,在他看来朱祁镇一定会同意杀掉于谦。
可是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他所料。
徐有贞在朱祁镇面前慷慨陈词,说于谦不愿和谈、拥立新君,是想置太上皇于死地,如此之人,应该杀之后快等等等等。
可是朱祁镇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对徐有贞说道:“于谦是有功的。”(谦实有功)
徐有贞傻眼了。
他把朱祁镇看得太简单了,这位太上皇饱经风雨,深通人心,对徐有贞的动机一清二楚,他知道徐有贞这样做是为了报私仇,却想借刀杀人,让他背一个杀功臣的恶名,这种亏本买卖,他怎么肯干?
徐有贞急了,如果留着于谦,将来一旦复起,自己必将性命不保,情急之下,他想出了另一个杀于谦的理由。
他相信,只要把这个理由说出来,于谦就必死无疑!
于谦非死不可!
徐有贞昂头大声说道:“不杀于谦,此举无名!”
朱祁镇被惊醒了,他突然意识到,徐有贞是对的。
所谓“夺门之变”是一场政变,并没有正当的名义,而照徐有贞所说,于谦等大臣都是准备立外藩王为帝的,是反对自己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杀掉于谦,树立一个阴谋集团的典型,向举国上下表明自己行为的被迫性和正义性,“夺门之变”的合法性就不复存在。
没办法了,这个恶名不背也得背了。
于谦,你非死不可!
徐有贞笑了,他知道皇帝已经动了杀机,但这位皇上绝想不到的是,他其实是中了自己的圈套,因为所谓于谦非死不可,不过是一个复杂的逻辑陷阱,而这个陷阱之所以能奏效,则完全是建立在那个于谦准备立藩王为帝的谎言基础上。
这确实是一个复杂的逻辑陷阱,直到两年后,另一个聪明人李贤才最终为朱祁镇揭开了其中的奥妙。
不久之后,牢中的王文和于谦都知道了自己的罪名——迎立外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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