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不知道死后何人知晓,不知道能否平反,也不知道这份血书能否被人看见。

  毫无指望,只有彻底的孤独和无助。

  这就是阴森恐怖的牢房里,肋骨尽碎的杨涟,在最为绝望的时刻,写下的文字,每一个字,都闪烁着希望和光芒。

  拷打、折磨,毫无人性的酷刑,制服了他的身体,却没有征服他的意志。无论何时,他都坚持着自己的信念,那个他写在绝笔中的信念,那个崇高、光辉、唯一的信念:

  〖涟即身无完骨,尸供蛆蚁,原所甘心。

  但愿国家强固,圣德刚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

  此痴愚念头,至死不改。〗

  有人曾质问我,遍读史书如你,所见皆为帝王将相之家谱,有何意义?

  千年之下,可有一人,不求家财万贯,不求出将入相,不求青史留名,唯以天下、以国家、以百姓为任,甘受屈辱,甘受折磨,视死如归?

  我答:曾有一人,不求钱财,不求富贵,不求青史留名,有慨然雄浑之气,万刃加身不改之志。

  杨涟,千年之下,终究不朽!


  第十七章 殉道

  【老师】

  左光斗只比杨涟多活了一天。

  身为都察院高级长官,左光斗也是许显纯拷打的重点对象,杨涟挨过的酷刑,左光斗一样都没少。

  而他的态度,也和杨涟一样,绝不退让,绝不屈服。

  虽然被打得随时可能断气,左光斗却毫不在乎,死不低头。

  他不在乎,有人在乎。

  先是左光斗家里的老乡们开始凑钱,打算把人弄出来,至少保住条命。无效不退款后,他的家属和学生就准备进去探监,至少再见个面。

  但这个要求也被拒绝了。

  最后,他的一位学生费尽浑身解数,才买通了一位看守,进入了监牢。

  他换上了破衣烂衫,化装成捡垃圾的,在黑不隆冬的诏狱里摸了半天,才摸到了左光斗的牢房。

  左光斗是坐着的,因为他的腿已经被打没了(筋骨尽脱)。面对自己学生的到访,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脸已被烙铁烙坏,连眼睛都睁不开。

  他的学生被惊呆了,于是他跪了下来,抱住老师,失声痛哭。

  左光斗听到了哭声,他醒了过来,没有惊喜,没有哀叹,只有愤怒,出离的愤怒:

  “蠢人!这是什么地方,你竟然敢来(此何地也,而汝前来)!国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死就死了,你却如此轻率,万一出了事,将来国家的事情谁来管!?”

  学生呆住了,呆若木鸡。

  左光斗的愤怒似乎越发激烈,他摸索着地上的镣铐,做出投掷的动作,并说出了最后的话:

  “你还不走?!再不走,无需奸人动手,我自己杀了你(扑杀汝)!”

  面对着世界上最温暖的威胁,学生眼含着热泪,快步退了出去。

  临死前,左光斗用自己的行动,给这名学生上了最后一课:

  一个人应该坚持信念,至死也不动摇。

  天启五年(1625)七月二十五日,左光斗在牢中遇害,年五十一。

  二十年后,扬州。

  南京兵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南明政权的头号重臣史可法,站在城头眺望城外的清军,时为南明弘光元年(1645)二月。

  雪很大,史可法却一直站在外面,安排部署,他的部下几次劝他进屋躲雪,他的回复总是同一句话:

  “我不能对不起我的老师,我不能对不起我的老师(愧于吾师)!”

  史可法最终做到了,他的行为,足以让他的老师为之自豪。

  左光斗死后,同批入狱的东林党人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先后被害。

  活着的人,只剩下顾大章。

  顾大章,时任礼部郎中,算是正厅级干部,在这六人里就官职而言并不算大,但他还是有来头的,他的老师就是叶向高,加上平时活动比较积极,所以这次也被当作要犯抓了进来。

  抓进来六个,其他五个都死了,他还活着,不是他地位高,只是因为他曾经担任过一个特殊的官职——刑部主事。

  刑部主事,大致相当于司法部的一个处长,但凑巧的是,他这个部门恰好就是管监狱的,所谓刑部天牢、锦衣诏狱的看守,原先都是他的部下。

  现在老上级进去了,遇到了老下级,这就好比是路上遇到劫道的,一看,原来你是我小学时候的同学,还一起罚过站,这就不好下手了。咬咬牙,哥们你过去吧,这单生意我不做了,下次注意点,别再到我的营业区域里转悠。

  外加顾主事平时为人厚道,对牢头看守们都很照顾,所以他刚进去的时候,看守都向他行礼,对他非常客气,点头哈腰,除了人渣许显纯例行拷打外,基本没吃什么亏。

  但其他人被杀后,他的处境就危险了,毕竟一共六个,五个都死了,留你一个似乎不太像话。更重要的是,这些惨无人道的严刑拷打,是不能让人知道的,要是让他出狱,笔杆子一挥全国人民都知道了,舆论压力比较大。

  事实上,许显纯和魏忠贤确实打算把顾大章干掉,且越快越好。顾大章去阎王那里伸冤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然而这个世界上,意外的事情总是经常发生的。

  一般说来,管牢房的人交际都比较广泛。特别是天牢、诏狱这种高档次监狱,进来的除了窦娥、忠良外,大都有点水平,或是特殊技能,江洋大盗之类的牛人也不少见。

  我们有理由相信,顾大章认识一些这样的人。

  因为就在九月初,处死他的决议刚刚通过,监狱看守就知道了。

  但是这位看守没有把消息告诉顾大章,却通知了另一个人。

  这个人的姓名不详,人称燕大侠,也在诏狱里混,但既不是犯人,也不是看守,每天就混在里面,据说还是主动混进来的,几个月了都没人管。

  他怎么进来的,不得而知,为什么没人管,不太清楚,但他之所以进来,只是为了救顾大章。为什么要救顾大章,也不太清楚,反正他是进来了。

  得知处决消息,他并不慌张,只是找到报信的看守,问了他一个问题:

  “我给你钱,能缓几天吗?”

  看守问:

  “几天?”

  燕大侠答:

  “五天。”

  看守答:

  “可以。”

  五天之后,看守跑来找燕大侠:

  “我已尽力,五日已满,今晚无法再保证顾大章的安全,怎么办?”

  燕大侠并不紧张:

  “今晚定有转机。”

  看守认为,燕大侠在做梦,他笑着走了。

  几个时辰之后,他接到了命令,将顾大章押往刑部。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许显纯又来了。

  许显纯急匆匆跑来,把顾大章从牢里提出来,声色俱厉地说了句话:

  “你几天以后,还是要回来的!”

  然后,他又急匆匆地走了。

  顾大章很高兴。

  作为官场老手,他很理解许显纯这句话的隐含意义——自己即将脱离诏狱,而许显纯无能为力。

  因为所谓锦衣卫、东厂,都是特务机关,并非司法机构。这件案子被转交刑部,公开审判,就意味着许显纯们搞不定了。

  很明显,他们受到了压力。

  但为什么搞不定,又是什么压力,他不知道。

  这是个相当诡异的问题:魏公公权倾天下,连最能搞关系的汪文言都整死了,然而燕大侠横空出世,又把事情解决了,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顾大章不知道答案,看守不知道答案,许显纯也未必知道。

  燕大侠知道,可是他没告诉我,所以我也不知道。

  之前我曾介绍过许多此类幕后密谋,对于这种鬼才知道的玩意,我的态度是,不知道就说不知道,绝不猜。

  我倒是想猜,因为这种暗箱操作,还是能猜的。如当年太史公司马迁先生,就很能猜的,秦始皇死后,李斯和赵高密谋干掉太子,他老人家并不在场,上百年前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对话都能猜出来。过了几千年,也没人说他猜得不对,毕竟事情后来就是那么干的。

  可这件事实在太过复杂,许显纯没招,魏公公不管(或是管不了),他们商量的时候也没叫我去,实在是不敢乱猜。

  无论事实真相如何,反正顾大章是出来了。在经历几十天痛苦的折磨后,他终于走出了地狱。

  按说到了刑部,就是顾大人的天下了,可实情并非如此。

  因为刑部尚书李养正也投了阉党,部长大人尚且如此,顾大人就没辙了。

  天启五年(1625)九月十二日,刑部会审。

  李养正果然不负其阉党之名,一上来就喝斥顾大章,让他老实交代。更为搞笑的是,他手里拿的罪状,就是许显纯交给他的,一字都没改,底下的顾大章都能背出来,李尚书读错了,顾大人时不时还提他两句。

  审讯的过程也很简单,李尚书要顾大章承认,顾大章不承认,并说出了不承认的理由:

  “我不能代死去的人,承受你们的诬陷。”

  李尚书沉默了,他知道这位曾经的下属是冤枉的,但他依然做出了判决:

  杨涟、左光斗、顾大章等六人,因收受贿赂,结交疆臣,处以斩刑。

  这是一份相当无聊的判决,因为判决书里的六个人,有五个已经挂了,实际上是把顾大章先生拉出来单练,先在诏狱里一顿猛打,打完再到刑部,说明打你的合法理由。

  形势急转直下,燕大侠也慌了手脚,一天夜里,他找到顾大章,告诉他情况不妙。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顾大章并不惊慌,恰恰相反,他用平静的口吻,向燕大侠揭示了一个秘密——出狱的秘密。

  第二天,在刑部大堂上,顾大章公开了这个秘密。

  顾大章招供了,他供述的内容,包括如下几点,杨涟的死因,左光斗的死因,许显纯的刑罚操作方法,绝笔,无人性的折磨,无耻的谋杀。

  刑部知道了,朝廷知道了,全天下人都知道了。

  魏忠贤不明白,许显纯不明白,甚至燕大侠也不明白,顾大章之所以忍辱负重,活到今天,不是心存侥幸,不是投机取巧。

  他早就想死了,和其他五位舍生取义的同志一起,光荣地死去,但他不能死。

  当杨涟把绝笔交给他的那一刻,他的生命就不再属于他自己,他知道自己有义务活下去,有义务把这里发生的一切,把邪恶的丑陋,正义的光辉,告诉世上所有的人。

  所以他隐忍、等待,直至出狱,不为偷生,只为永存。

  正如那天夜里,他对燕大侠所说的话:

  “我要把凶手的姓名传播于天下(播之天下),等到来日世道清明,他们一个都跑不掉(断无遗种)!”

  “吾目暝矣。”

  这才是他最终的目的。

  他做到了,是以今日之我们,可得知当年之一切。

  一天之后,他用残废的手(三个指头已被打掉)写下了自己的遗书,并于当晚自缢而死。

  杨涟,当日你交付于我之重任,我已完成。

  “吾目暝矣。”

  至此,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六人全部遇害,史称“六君子之狱”。

  就算是最恶俗的电视剧,演到这里,坏人也该休息了。

  但魏忠贤实在是个超一流的反派,他还列出了另一张杀人名单。

  在这份名单上,有七个人的名字,分别是高攀龙、李应升、黄遵素、周宗建,缪昌期、周起元、周顺昌。

  这七位仁兄地位说高不高,就是平时骂魏公公时狠了点,但魏公公一口咬死,要把他们组团送到阎王那里去。

  六君子都搞定了,搞个七君子不成问题。

  春风得意、无往不胜的魏公公认为,他已经天下无敌了,可以把事情做绝做尽。

  魏忠贤错了。

  在一部相当胡扯的香港电影中,某大师曾反复说过句不太胡扯的话:凡事太尽,缘分必定早尽。

  刚开始的时候,事情是很顺利的,东林党的人势力没有,气节还是有的,不走也不逃,坐在家里等人来抓,李应升、周宗建,缪昌期、周起元等四人相继被捕,上路的时候还特高兴。

  因为在他们看来,坚持信念,被魏忠贤抓走,是光辉的荣誉。

  高攀龙更厉害,抓他的东厂特务还没来,他就上路了——自尽。

  在被捕前的那个夜晚,他整理衣冠,向北叩首,然后投水自杀。

  死前留有遗书一封,有言如下:可死,不可辱。

  在这七个人中,高攀龙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应升、周宗建、黄尊素都是御史,缪昌期是翰林院谕德,周起元是应天巡抚,说起来,不太起眼的,就数周顺昌了。

  这位周先生曾吏部员外郎,论资历、权势,都是小字辈,但事态变化,正是由他而起。

  周顺昌,字景文,万历四十一年进士,嫉恶如仇。

  说起周兄,还有个哭笑不得的故事,当初他在外地当官,有一次人家请他看戏,开始挺高兴,结果看到一半,突然怒发冲冠,众目睽睽之下跳上舞台,抓住演员一顿暴打,打完就走。

  这位演员之所以被打,只是因为那天,他演的是秦桧。

  听说当年演白毛女的时候,通常是演着演着,下面突来一枪,把黄世仁同志干掉,看来是有历史传统的。

  连几百年前的秦桧都不放过,现成的魏忠贤当然没问题。

  其实最初名单上只有六个人,压根就没有周顺昌,他之所以成为候补,是因为当初魏大中过境时,他把魏先生请到家里,好吃好喝,还结了亲家,东厂特务想赶他走,结果他说:

  “你不知道世上有不怕死的人吗?!回去告诉魏忠贤,我叫周顺昌,只管找我!”

  后来东厂抓周起元的时候,他又站出来大骂魏忠贤,于是魏公公不高兴了,就派人去抓他。

  周顺昌是南直隶吴县人,也就是今天的江苏苏州,周顺昌为人清廉,家里很穷,还很讲义气,经常给人帮忙,在当地名声很好。

  东厂特务估计不太了解这个情况,又觉得苏州人文绉绉的,好欺负,所以一到地方就搞潜规则,要周顺昌家给钱,还公开扬言,如果不给,就在半道把周顺昌给黑了。

  可惜周顺昌是真没钱,他本人也看得开,同样扬言:一文钱不给,能咋样?

  但是人民群众不干了,他们开始凑钱,有些贫困家庭把衣服都当了,只求东厂高抬贵手。

  这次带队抓人的东厂特务,名叫文之炳,可谓是王八蛋中的王八蛋,得寸进尺,竟然加价,要了还要。

  这就过于扯淡了,但为了周顺昌的安全,大家忍了。

  第二天,为抗议逮捕周顺昌,苏州举行罢市活动。

  要换个明白人,看到这个苗头,就该跑路,可这帮特务实在太过嚣张(或是太傻),一点不消停,还招摇过市欺负老百姓,为不连累周顺昌,大家又忍了。

  一天后,苏州市民涌上街头,为周顺昌送行,整整十几万人,差点把县衙挤垮,巡抚毛一鹭吓得不行,表示有话好好说。有人随即劝他,众怒难犯,不要抓周顺昌,上奏疏说句公道话。

  毛一鹭胆子比较小,得罪群众是不敢的,得罪魏忠贤自然也不敢,想来想去,一声都不敢出。

  所谓干柴烈火,大致就是这个样子,十几万人气势汹汹,就等一把火。

  于是文之炳先生挺身而出了,他大喊一声:

  “东厂逮人,鼠辈敢尔?”

  火点燃了。

  勒索、收钱不办事、欺负老百姓,十几万人站在眼前,还敢威胁人民群众,人蠢到这个份上,就无须再忍了。

  短暂的平静后,一个人走到了人群的前列,面对文之炳,问出了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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