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海瑞先生终于加入了这个光辉的队伍,成为门神部队的最后一名成员(此后再无编制)。在当时的南京,作为正义与公道的象征,海瑞先生的画像被贴得满街都是,除了门上,客厅、卧室里也有人挂。据说每天看一眼,可以百病不侵,而且具有良好的避邪作用。

  虽然经常忙于公共宣传事业,但海瑞先生没有怠慢工作,他没精力去整治吏部的那帮人,却也没闲着,百忙之中仍向皇帝上了一封奏疏。

  根据以往经验,海瑞先生的文书,一般都是惊天地泣鬼神的,这篇也不例外。在文章中,海瑞先生建议,考虑到目前贪污情况严重,应该恢复太祖(朱元璋)时期的刑法,对贪污八十贯以上者一律处决,并将其剥皮,放在县衙门口,警示后人。

  于是大家真的愤怒了,惹不起你,总躲得起你吧。可海先生却是躲都不让人躲,不搞出个玉石俱焚誓不罢休。

  客观地讲,海瑞的这封文书的确是过分了,且不说剥皮问题,都过了两百多年了,经济发展这么快,确定死刑标准时总得考虑个通货膨胀问题吧,当年买一栋房,今天也就能买点粮,为几斤粮食就要剥人皮,兄弟你也太狠了点吧。

  但在海瑞看来,他的做法是对的,当然,这只是他的个人想法。

  万历兄虽然年轻,但神智也很清醒,他好言抚慰了海先生一把,就把奏疏丢进了废纸堆。

  而海先生在南京日盼夜盼,没有等到剥皮匠的出现,却等来了升官的命令,由于工作努力,他被任命为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那位四十多岁还不入流的教育局长,经过二十多年不可思议的经历,终于成为了正二品(相当于正部级)的高级官员。

  这回都察院的仁兄们完蛋了。

  南京是明朝的第二首都,从六部到都察院,所有北京有的中央机构它都有,但毕竟皇帝大人住北京,所以除了南京户部(管理南方户籍)和南京兵部(统领南京军队)外,大多数机构都是摆设。

  一般说来,只有在朝廷混不下去的,才会被发配到南京,美其名曰:养老。

  都察院就是一个闲人部门,大家都没事干,骂人的自然也没事干,然而仅一夜之间,一切都已改变——海先生上任了。

  由于上班没事可干,自然就没人去上班了,于是都察院的御史们总是自得其乐,逛街的逛街,看戏的看戏——工作没前途,还不准偷偷懒?

  海瑞先生的答案是不,他拿出了三十年前治理学生的方法来对付御史——记考勤。但凡敢于迟到早退的,必须到单位,哪怕没事干,也得坐在这里。

  虽然大家明显表示出不适应,但海先生的威胁是很明确的——养老不是最惨的结局,下岗才是。

  而随着整顿工作的进一步深入,御史们才发现,原来一切才刚刚开始,海先生很快玩出了新花样。

  一次,有位御史过生日,在家请了戏班子唱戏,这在当年,应该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老百姓家也经常干,但海先生却勃然大怒,把这位御史抓了起来,打了一顿板子,理由是:根据明太祖时期律令(注意这个日期),官员请人唱戏违法,所以是打你没商量。

  因为这件事干得实在有点过,御史们的精神压力开始陡然增大,每日在海先生的恐怖阴影下,战战兢兢,终于有一天,畏惧变成了愤怒。

  在明代,御史专管骂人,从皇帝到扫地的,想骂谁就骂谁,除了一个例外——御史长官,要知道,那是顶头上司,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愿意给自己惹事。

  现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到了。

  万历十四年(1586),御史房寰率先发难,攻击海瑞“大奸极诈,欺世盗名”。奏疏一上来,朝廷就炸了锅。海瑞这种传奇人物,恨的人多,喜欢的也不少,大家开始吵作一团。而海瑞兄还是那么有性格,啥也不说,上了个辞职报告——不想干了。

  吵到最后,报到了皇帝那里,但万历兄的态度却十分奇怪。他既不处理骂人的房寰,也不批准海瑞辞职。该干嘛还干嘛,搞得两位当事人都非常纳闷。

  万历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至少在海瑞的问题上,他比张居正要聪明得多。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真用海瑞,因为他很明白,这是个偶像型的人物,可以贴在门上,挂在墙上,烧香拜佛地供起来。

  但绝不能用。

  说到底,海先生只是个撑门面的。然而他自己,并不知道。

  就这样,他稀里糊涂地在这个位置上干了下去,直到万历十五年(1587)的那个冬天,死亡降临到他的头上。

  他没有儿子,仅有的妻子女儿也已先他而去。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只有一个老仆人陪伴着他,在寒风呼啸之中,海瑞对仆人说出了人生的最后遗言。

  按照常理,像海瑞先生这样的奇人,遗言必定非同凡响,往往都带有深刻含义,比如什么人生短暂,努力工作之类,或是喊两句口号,让大家热血沸腾一番。

  然而海先生的遗言既不深刻,也不沸腾,只是让人瞠目结舌:

  “明天,你送六钱银子到兵部。”

  说完就去了。

  这是一句看上去十分无厘头的话,也是威名赫赫,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海瑞先生的唯一遗嘱。

  这句话的来由是这样的:由于当年没有暖气,每逢冬天,兵部就会给各部的高级官员送柴火钱,数量也不多。

  而在他死之前的那天,兵部送来了柴火钱,而经其本人测量,多给了六钱银子。

  这一次,我是彻底无语了。

  在海瑞死后,他的好友佥都御史王用汲来为他收尸。遍寻海瑞的住处后,他只找到了几件打着补丁的破衣服,和几口装着破衣服的破箱子。

  为官三十年,二品正部级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海瑞,这就是他的全部财产。

  在听说海瑞的死讯后,南京城出现了一幕前所未有的场景:男女老幼无论见过海瑞与否,都在家自发为他守孝,嚎啕大哭。出殡的时候,据说为他送葬的人排了上百里,整整一日,无人离去。

  人民,只有人民,能公正地评价一个人。

  如何评论这位传奇人物,实在是一个难题,对的说了,不对的也说了,现在要搞个总结,实在谈何容易。

  在名著《围城》中,钱钟书先生借用别人之口,对那位命运多变的主人公方鸿渐做出了这样一个评价:

  你是个好人,却并无用处。

  我想,这句话也同样适用于海瑞。

  在黑暗之中的海瑞,是一个无助的迷路者。

  第三件事,才是一切的关键所在。

  自万历十四年(1586)十一月起,一贯勤奋的万历皇帝突然变了。

  他开始消极怠工,奏疏不及时批示,上朝也是有一天没一天,大臣询问,得到的答案是:最近头晕眼黑,力乏不兴。

  既然身体不舒服,那就歇会吧,在当时的内阁首辅申时行看来,这不过是个生理问题。不久之后,没准还要陪这位仁兄去天坛拉练,等一等就是了。

  一直等到死,他也没能等到这个机会。

  到万历十五年(1587),万历兄算是彻底不干了,不但不上朝,除了内阁大臣外,谁也不想见,每天闷在宫里,鬼知道在干些什么,他的爷爷嘉靖皇帝怠工二十多年,看这个势头,这孙子打算打破这一纪录。

  事实上,他确实做到了。

  在明代历史中,有很多疑团,比如建文帝之谜,比如明武宗之死,对于这类问题,我一向极有兴趣,研究之后,多少也能略得一二,只有这个迷题,我始终未能解开。

  为什么那个热血青年会突然变成懒汉?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偏偏是这种举动?

  一般说来,人性的突然转变,往往是因为受了某种较大的刺激,那么到底是什么刺激?在万历十五年的深宫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以上问题,本人全然不知。

  我唯一知道的是,自此之后,大明帝国进入了一个奇怪的状态,迷一般的万历王朝正式拉开了序幕,无数场精彩的好戏即将上演。

  【闪电战】

  万历十五年(1587),万历皇帝消停了,但这对于老百姓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不动总比乱动好,只是大臣们有点意见,毕竟每天都见不到领导(内阁大臣除外),伤心总是难免,不过到目前为止,也还没闹出什么大事。

  平静,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

  四年之后,平静被打破,因为一封不起眼的奏疏。

  万历十九年(1591)八月,福建巡抚赵参鲁奏报:

  根据琉球使节反映,近日突然出现上百来历不明者,前往琉球朝鲜一带收购海图以及船只草图,并大量收购木材火药,用途不明。

  在当时,每天送往朝廷里的奏疏多达几百封,基本上都由内阁批改(皇帝已经不干活了),和什么水灾民变比起来,这件事情实在太小,于是它很快就被埋入了公文堆中。

  两个月后,浙江巡抚奏报:

  近日获报确知,倭酋平秀吉于北九州肥前国荒野之上修筑城池,规模甚大,余情待报。

  上一封大家都看得懂,这一封就需要翻译了。

  所谓倭,就是日本,所谓酋,就是头头,所谓平秀吉,就是丰臣秀吉。

  具体说来,是日本的头头丰臣秀吉在北九州的荒野上修了一座城池。

  这实在是一条太不起眼的新闻,所以很快它也被埋入了纸堆。

  顺便说一句,丰臣秀吉修建的那座城池现在还在,而且还比较有名——名古屋。

  今天的名古屋是日本的重要城市,关西地区的经济交通中心,但在当时,修建这座城池,只有一个缘由。

  当这座城池建好的时候,站在城楼的最高点,就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地点——朝鲜海峡。

  这是两条看起来毫无关联的信息,所以无人关注,但当它们联系到一起的时候,事情已经不可挽回。

  万历二十年(1592)五月二十四日,水落石出。

  五月二十六日,辽东巡抚紧急奏报:

  “急报!前日(二十四日),倭贼自釜山登陆,进攻朝鲜,陆军五万余人,指挥官小西行长,水军一万余人,指挥官九鬼嘉隆,藤堂高虎,水陆并进,已攻克尚州,现向王京(汉城)挺进,余者待查。”

  六月十三日,辽东巡抚急报:

  “急报!已探明,倭军此次进犯,分九军,人数共计十五万八千七百余人,倾国而来,倭军第一军小西行长,第二军加藤清正,第三军黑田长政已于昨日(十二日)分三路进逼王京,朝军望风而逃,王京失陷。朝鲜国王李昖逃亡平壤,余者待查。”

  七月五日,辽东巡抚急报:

  “十万火急!七月三日,倭军继续挺进,抵近平壤,朝军守将畏敌贪生,打开城门后逃之夭夭,平壤已失陷,朝鲜国王李昖逃往义州。”

  七月十六日,兵部尚书石星奏报:

  “自倭贼入侵之日起,至今仅两月,朝鲜全境八道已失七道,仅有全罗道幸保。朝军守将无能,士兵毫无战力,一触即溃,四散而逃,现倭军已进抵江(鸭绿江)边,是否派军入朝作战,望尽早定夺。”

  最危急的时刻到了。


  第十三章 野心的开始

  答案已经揭晓,原因却发生在七年之前。

  万历十三年(1585),当万历兄步行拉练到天坛的时候,几千里外的日本正在闹腾一件大事。

  丰臣秀吉在京都接受了日本天皇的册封,成为了日本的最高官员——关白(相当于丞相),长达二百余年的战国时代终于结束了。

  日本是一个比较喜欢折腾的国家,天皇是挂名的,说话算数的是幕府的将军,换句话说,是手里有兵的人。但自1467年起,由于内部胡搞乱搞,将军失去了对全国的控制,这下子热闹了。

  日本的管理体制,天皇下面是将军,将军下面是大名,也就是各地的诸侯,既然天皇没屁用,将军又过了期,就轮到大名说话了。

  所谓大名,也没个谱,在那年头,只要你有兵有地盘,就是大名,日本国家不大,闹事的人却多,转瞬之间冒出来几十个大名,个个有名有姓,占山为王,什么羽前羽后,越前越后,土佐中国,上总下总(全都是日本地名),看起来好似广阔,其实许多地方也就是个县城。

  说句寒酸话,日本历史中大书特书的所谓战国时代,也就是几十个县长(个别还是乡长)打来打去的历史,更讽刺的是,最后统一县长们的,竟然是个农民。

  丰臣秀吉,原名木下藤吉郎,本来在乡下种地,后来种不下去了,就出去做小生意,正好到处打仗,他就去参了军,在县长大名织田信长的手下混碗饭吃。

  偏巧这人种地做生意都不行,打仗谋略倒是一把好手,从小兵干起,步兵队长,步兵大队长,家老,部将,一级级地升,最后成为了织田县长的第一亲信,由于这人长得很丑,和猿猴有几分神似,所以织田县长给他取了个外号——猴子。

  当时织田县长已经统一了大半个日本,如无意外,等到其他县长们被解决完,织田兄去当将军,猴子兄应该也能混个县长干干。

  可是猴子的运气实在太好,1582年,织田县长在寺庙休息的时候,被一个叫明智光秀的手下给干掉了,据说是因为当晚织田县长嫌送上来的鱼臭,把明智乡长给骂了一顿,于是乡长一怒之下,把县长干掉了(就为这么个破事,心理实在太过阴暗)。日本史称“本能寺之变”。

  此时木下藤吉郎已经改名了,他先改叫木下秀吉,现在叫羽柴秀吉(最后又改成丰臣秀吉),日本人的观念是有奶就是娘,改个把名字那是家常便饭,不用奇怪。

  这位羽柴乡长正在攻击中国(日本地名)地带的毛利县长,得到消息后十分镇定,密不发丧,连夜撤军回援,日本史称“中国大回转”。

  回去之后,羽柴乡长和明智乡长打了一仗,把明智乡长打败了,此后他又再接再厉,在贱岳(日本地名)击败了最强的竞争对手柴田胜家,获得了织田县长的全部地盘,史称“贱岳之战”。

  在和柴田乡长的战斗中,羽柴乡长的军队中涌现出了七名优秀的将领,他们作战勇敢,后来被统称为“贱岳七支枪”。

  顺便提一下,本人曾经考证过,这七个人中,有几位在战场上中使的是刀,如此说来叫贱岳X把刀似乎也可以,不过人家说是枪那就叫枪吧。

  之所以提到这件事,是因为这七支枪里的五支,和后来那场惊天动地的战争有着莫大的关系。

  此后,羽柴乡长更是一发不可收拾,陆续打平其余县长,最终统一日本,搞定了天皇,改名为丰臣秀吉,并自称为太阁。

  丰臣秀吉这个人,内心相当相当之阴暗,自打成功当上乡长,他就一直对天感叹,俺怎么呆在了日本,在他看来,像自己这样的天才,征服个把县城实在显不出威风,只有统一全世界,才能体现个人价值。

  当然,猴子兄的目的只限于征服朝鲜,中国,印度及东南亚,这并非他太过谨慎,实在是因为他一天到晚呆在岛上,地理知识有限,不知道什么法国德国,对他而言,世界就那么几个国家而已。

  其实丰臣兄并非特例,事实证明,日本国一向盛产心理阴暗之变态者,后来的如近卫文磨、东条英机之流,都是一路货,在他们的心中,从没有什么和平发展之类的概念,总觉得别人的比自己的好,抢劫的比生产的好,而他们的世界观,也有着惊人的一致:

  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亚洲,欲征服亚洲,必先征服中国。

  从爷爷开始,到孙子,再到孙子的孙子,这帮孙子几百年来窝在岛上,做着同一个梦,却始终不醒,实在是难能可贵。

  而丰臣秀吉,就是这些孙子中的极品。

  丰臣秀吉在统一日本之后,嘴边开始念叨这样一句话:

  “在我生存之年,誓将唐之领土纳入我之版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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