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却拦住他,神秘地笑了笑:

  “弹章自然要写,但对象并非严嵩。”

  邹应龙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姜还是老的辣,一点不错,真正的目标应该是另一个人。

  他立刻赶回家,连夜写好了那份著名的奏疏,虽然在历史上,这篇弹章的文才与知名度远远不如杨继盛和海瑞的那两篇,但是,有效。

  很快,嘉靖就看到了这篇奇文,真可谓是开门见山:

  “工部侍郎严世蕃凭藉父权,专利无厌!”

  鉴于篇幅太长,这里就不多摘录了,在列举了众多罪行之后,邹应龙写下了一句在弹章中十分罕见的话:

  “臣请斩世蕃首悬之于市,以为人臣凶横不忠之戒!”

  刀子都亮出来了,真可谓是杀气冲天。

  虽说邹兄是奉命行事,但他依然是值得称赞的,因为在这篇奏疏的末尾,还写着这样一句话:

  “苟臣一言失实,甘伏显戮!”

  这就是传说中的玩命,综合此文的中心思想,不外乎这样一个意思:

  严世蕃是个坏人,罪行累累,请皇帝陛下杀了他,如果我说的话有一句不真实,陛下就杀了我吧!

  积聚了二十年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不用再忍了,也不用再退了,生、死,成、败,就看这一锤子买卖!

  这记重锤锤中了,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时间,摧向了一个合适的目标。

  徐阶实在是聪明到了极点,他知道严嵩已经失宠,但他更知道,二十多年的交情,嘉靖绝不忍心对严嵩下手。所以要彻底攻倒严嵩,必须先打倒严世蕃。

  严世蕃是严嵩的智囊,也是严党的支柱,而更为重要的是,对于这个人,嘉靖没有任何手软的理由。

  很快,皇帝显示了震怒,他连下几道谕旨,严令缉拿严世蕃,并将其逮捕入狱,而严嵩也接到了一道令旨,大意如下:虽然你儿子有罪,但我相信与你无关,你是无辜的,可是你毕竟是他爹,怎么说也要负上点教育责任,所以我体谅你,现在撤去你的所有官职,你也不用管事了,安心退休回家养老吧!至于你的退休工资,我也会按期发放的。

  此时,是嘉靖四十一(1562)年五月。

  接到圣旨的严嵩如五雷轰顶,他曾预料到有这么一天,却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势头这么猛,但老流氓就是老流氓,他又拿出了从前的手段,一方面上奏请罪,暗地里却上密折向皇帝求情,表示自己身体好,还能多干几年(多贪几年),希望继续为大明发挥光和热。

  但他等来的不是皇帝的挽留和感动,而是朝廷官员的催促:已经是退休的人了,怎么还不上路?快滚!

  就这样,政坛常青树,混迹江湖半辈子,担任首辅十余年的老寿星严嵩终于倒台了,此刻距沈鍊之死六年,距杨继盛之死八年,距夏言之死十五年。

  但胜利终究还是到来了。

  历史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了我们这样一个真理:

  正义和公道或许会迟到,却绝不会旷课。

  【终结?】

  一切都如此地顺利,严嵩倒了,严世蕃入狱,严党四分五裂,胜利似乎已然属于了徐阶。

  当邹应龙因奏疏命中而名声大噪,严世蕃黯然神伤,高唱囚歌,朝中一片欢欣鼓舞之时,徐阶却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去拜访一位特殊的客人。

  他去的是严嵩的家,而去的目的,是为了安慰严嵩那受伤的心灵。

  和所有人一样,严嵩大为意外,但意外之余他也感激涕零,都到了这个时候,徐阶同志竟然还如此仗义,实在是个好人,于是他顿首不已,千恩万谢。

  可以肯定的是,徐阶没有精神失常,更不会突然转性行善。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之所以会如此这般,只是因为他很清楚,一切还尚未终结。

  这是一个十分正确的判断,长达十余年的斗争,明代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奸党,一个夹杂着无数智慧与阴谋,天才辈出的年代,如此精彩的一幕演出,是绝对不会就此草草谢幕的。

  真正的好戏才刚开始,徐阶下完了自己的那步棋,现在轮到严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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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

  朱厚熜篇

  第一章 致命的正义

  【严嵩的反击】

  严世蕃入狱了,严嵩倒台了,在很多人看来,徐阶同志的屁股即将挪到首辅的宝座上,事情已经圆满结束。

  有这种看法的人,大致是不懂政治的,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好商量,但只要涉及到利益二字,翻脸会比翻书更快。

  而翻脸的程度及其表现方式,就要看利益多少了,动嘴动手,还是动刀子动导弹,都取决于此。要知道,平时上街买菜,为几毛钱都要吵一吵,而在皇帝不大管事的当年,首辅的宝座就是最高权力的象征,也是最大的利益,不打出个天翻地覆、沧海桑田那才有鬼。

  徐阶清楚这一点,严嵩自然也知道,几十年的政治经验让他很快由震惊中恢复平静,并开始积聚反击的力量。接下来,他将用行动告诉对手,自己之所以能够屹立政坛二十年不倒,绝非偶然。

  徐阶,让你看看我真正的实力吧,较量才刚刚开始。

  事实上,严嵩之所以能够超越之前的杨廷和、郭勋、张璁、夏言等人,成为最为强大的权臣,靠的绝不仅仅是严世蕃的聪明,还有他的同党。因为一直以来,严嵩都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严嵩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股势力,一个利益共同体,我当了郎中,你就是员外郎,我当了侍郎,你就是郎中,大家共同进步,共同发财。

  现在徐阶竟然要整治严大人,那还得了?老婆才买了首饰,儿子要上私塾,我还指望升迁,你徐阶敢动我们的饭碗,就跟你玩命!

  刑部右侍郎鄢懋卿就是上述人等中的一员,自投靠严嵩以来,他做了很多坏事,正是在他的建议之下,杨继盛最终被杀,作为回报,他获得了管理盐政的美差,捞钱简直捞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之前嘉靖同志每年只征六十万盐税,他上任之后,竟然要求改征一百万,既可以讨好皇帝,又能够趁机敲诈地方,不愧为奸人本色。

  所以当严嵩下台的消息传来时,他立即找来了严党的同伙,紧急商量对策。

  鉴于严嵩已经退休回家,在仔细分析形势之后,鄢懋卿决定了第一步行动计划——解救严世蕃。

  作为严党的智囊,严世蕃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所以眼下最重要的,是把这位仁兄捞出来,让他拿个主意,大家这才好办事。

  但这件事谈何容易,严世蕃由皇帝下旨查办,涉及严重经济犯罪,住的是京城模范监狱,不是打架斗殴关进派出所,等人担保就能搞定的。

  更麻烦的是,这件案子是皇帝交办,按例由三法司会审,而所谓三法司,是指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所以要想捞人,必须摆平这三大部门,一个都不能少。

  鄢懋卿是刑部右侍郎,刑部的事情自然好办,但严嵩已经倒了,内阁没有说话的人,大理寺和都察院怎么解决?

  这就是鄢懋卿面临的大致情况,看上去确实很难办,但事实结果告诉我们,他做到了:

  经过三法司会审,一致认定严世蕃贪污罪名成立,查实金额共八百两,着令发配雷州充军。

  多年的工部侍郎包工头兼机要处长,原来只值八百两,还真是个吉利数字。

  当然了,处理结果也不可谓不重,所谓雷州,就是今天的广东雷州,在当年是著名的蛮荒之地,到那里充军十有八九回不来。

  但历史对我们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死缓可以转无期,无期可以转有期,有期再转保外就医,事情就解决了。严世蕃自然也不例外,但他的方法比较简单——逃跑。

  这位兄台刚走到半路,不知是买通了押送人员还是自行决断,竟然就这么跑了回来,按说要是逃犯,总得找个比较偏僻的地方藏起来,起码没有人认识自己。

  可严世蕃实在是艺高人胆大,他竟然跑回了江西,堂而皇之地住下来,照常上街买菜东游西逛,比衣锦还乡还衣锦还乡。

  重大贪污犯变成八百两,充军充回了家,严党的势力确实超出了徐阶的想像,但当他正准备回击时,皇帝突然下达了一道谕旨,正是这道谕旨使事情再次失去了控制。

  毕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说句寒酸话,就算是条狗,养二十多年也有感情了,何况严嵩长得比狗精神得多。所以在驱赶了严嵩之后,嘉靖便感到了一种孤独,很快,这种孤独就演变成了同情,于是他下令:

  “严嵩退休了,他的儿子也已伏法认罪,今后有人再敢上与邹应龙相同的奏折,立斩!”

  这下徐阶完了,他本已准备趁势追击,用奏章把严世蕃淹死,嘉靖的命令刚好击中了他的要害,转瞬之间,他失去了所有进攻的手段,只能坐在原地,等待着对方的反击。

  徐阶之所以对严世蕃如此执着,是因为他十分清楚,这是一个破坏能量太大的人,只能关在笼子里,决不能放归大自然。以此人的智商,如果稍有不慎,自己就会被置于死地。而事实也验证了他的预想,不久之后,严世蕃就出招了,不但狠毒,而且致命。

  严嵩退休之后,按道理应该回老家,他却在经过南昌的时候停了下来,因为他不甘心就此失败,而且他很清楚,事情还没有结束。

  事情的发展证明了严嵩的直觉,这位老江湖在南昌等来了皇帝的谕令和他那聪明绝顶的儿子。

  在谕令中,严嵩看到了希望,而在他的儿子那里,他找到了反败为胜的方法。

  严世蕃依然十分沉着,他告诉自己的父亲,虽然事已至此,虽然徐阶已经成为首辅掌握重权,但他并不是坚不可摧的,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只要突破一个人——蓝道行。

  严世蕃那个只有一只眼睛的脑袋,却有着极为可怕的智慧,在无数的表象之下,他牢牢地抓住了事物的本质。一点也没错,蓝道行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嘉靖之所以驱赶严嵩,是因为神仙不喜欢他,而不是蓝道行。所以只要证明那天在沙盘上写字的人不是神仙,问题就都解决了,要是顺便能把徐阶拉上,说明他与此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就是欺君之罪,必死无疑。

  到那个时候,严嵩将光荣返聘,继续牟取私利消极怠工,严党将再度掌权,所有的一切都将回到起点。

  行动开始,严嵩先命令朝中的同党送钱给蓝道行,希望他反戈一击,指证徐阶策划此事,事成之后保证升官发财。

  蓝道行拒绝了。

  既然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严嵩出钱买通了宫中的太监,指使他们诬陷蓝道行,并将其关入了监狱。更为恶劣的是,他还疏通狱卒,对蓝道行严刑拷打,百般折磨,逼他诬陷徐阶(似乎也算不上诬陷)。

  蓝道行依然拒绝了,虽然他被打得遍体鳞伤,却始终不吐一字。

  软的硬的都不吃,严嵩纳闷了,在他看来,蓝道行不过是个江湖骗子,一个吹牛的道士而已,怎么会如此强硬?

  从道士到钢铁战士,只是因为一件东西——信仰。在这个世界上,信仰是最为坚固的物体,一旦坚持,就很难动摇,而金钱、美色在它的面前,是极为软弱无力的。

  蓝道行是一个道士,但他却信仰王学,他相信,在这位传奇人物的光明之学中,他能够找到真正的光明。所以无论是利诱还是威逼,金钱还是皮鞭,他都绝不屈服。

  这就是信仰的力量,是任何物质无法动摇的力量,而对于这些,利欲熏心的严嵩,是永远无法理解的。

  蓝道行挺住了,徐阶也挺住了,严嵩一击不中,再次开始了等待,他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皇帝会逐渐想起他,同情他,到时配合朝中的严党势力,他必定能东山再起。

  这是一个不错的打算,事实上也很有可能,之前的那道谕令已经部分证明了这点。令人费解的,却是徐阶的态度,严嵩此次大举进犯,可从头至尾,他都没有作出任何反应,更没有利用手中的权力发起反扑,虽然这对他而言十分容易。

  政治家是这个星球上最坚忍的动物,他们从不轻举妄动,只有在胜券在握的情况下,才会发动最后的猛击。经过严世蕃和蓝道行事件,徐阶已经看清了严嵩的真正实力,他知道,虽然自己身居首辅,但是严嵩对皇帝仍有着相当的影响力,而在朝中,严党依然拥有强大的势力。

  所以现在只有等待,等待对手的下一个破绽,它一定会再次出现。

  于是徐阶对严嵩的攻击不但毫不在意,反而还经常写信问候在南昌的严嵩,恭祝他身体安康,多活几年。他明知严世蕃擅自逃窜回家,也从不派人去查,就当作不知道。

  更有甚者,在徐阶成为首辅之后,他的儿子曾经对他说,老爹你受了那么多委屈,现在终于熬出头了,应该找严嵩报仇。

  出人意料的是,徐阶竟勃然大怒,破口大骂:

  “要是没有严大人,我哪有今天的地位,你怎么能够这样想?”

  对儿子都这样,别人更是如此,久而久之,这些话都传到了严嵩的耳朵里,让他深有感触。

  原先当次辅的时候低调做人,现在大权在握,也不落井下石,徐阶的举动使严氏父子产生了这样一个感觉:徐首辅是一个厚道人。特别是严世蕃,他当逃兵跑回来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要想整治他,把柄是现成的,徐阶对此却毫无动作,所以这位自负天下第一聪明人也由衷地感叹了一句:

  “徐大人不坑我啊!”

  严世蕃是个太过聪明的人,所以他也有点太过自负,在这十几年中,他从没有把徐阶放在眼里,把他当作看门大叔之类的人物,肆意欺凌,蛮横无礼,然而徐阶都忍了。现在的徐首辅依然故我,丝毫没有报复的打算和行动,看来他还准备继续忍下去。

  严世蕃放心了,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逃兵身份,堂而皇之地在江西盖豪华别墅,准备当土财主,享受之前十几年的腐败成果。

  然而狂得过了头的严世蕃并不知道,从不坑人的徐大人此时正在挖坑,一个比上次更大的坑。因为所谓复仇,从来都不是热菜,而是冷盘。

  严世蕃不了解徐阶,徐阶却了解严世蕃,他很清楚,这位独眼龙天才虽说聪明绝顶,却也有着一个致命的缺点。

  估计是因为身体残疾,严世蕃存在某种心理问题,简单说来就是有点变态,综观他的一生,只做坏事,不做好事,着实不易,而且他穷奢极欲,做事情不分场合、不分地点,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比如当年他母亲死了,本该在家守孝,帮老爹干活,他却只是每天躲在家里搞女人,对老爹交待的事情全然不理,严嵩同志都八十多了,头晕眼花,公文看不懂,青词写不来,几次被皇帝骂得狗血淋头,才有了后来下课倒台的事。

  所以从政治学的角度讲,严世蕃是一个天才的幕僚,却是一个蹩脚的政治家,他不懂得隐藏压抑自己的欲望,在这一点上,他和自己的父亲差得太远。他当逃兵也好,盖别墅也好,徐阶一概不管,因为他相信,自己等待的那个破绽必将在这个人的身上出现。

  成也世蕃,败也世蕃,命也。

  【一块砖头引发的血案】

  在徐阶看来,把严世蕃放出来比关在笼子里好,让他去飞,让他去闯,终有一天会惹出麻烦的。

  正如所料的那样,麻烦很快就来了,但肇事者不是严世蕃,而是另一位老熟人——罗龙文。

  这位仁兄前面已经介绍过了,他是胡宗宪的同乡,为剿灭徐海当过卧底,立过大功,但之前也说过,此人心胸狭窄,好挑是非,不太讲道理。所以在胡宗宪倒台后,他因势利导,不知钻了谁的门路,竟然投奔到了严世蕃手下,所谓臭味相投,两人很快结成知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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