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甲板足以跑马,而李奉先坐在甲板上,屁股下是一柄太师椅子,四周拥簇着武官和旗号兵,放下了望远筒,李奉先眼睛眯了起来,随即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都督的话,已到了辰时。”
李奉先冷冷一笑:“看来佛朗机人是不打算请降了。”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古铜色的肤色上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的喜怒,随即道:“我等奉楚王之命清除南洋海盗,现在这叙朗机人既然不肯降,那就只能动强了。做好进攻准备吧。”
他一声令下,旗号兵顿时开始行动,向附近的舰船发送旗语,而接到了旗语的其他舰船则向更远的舰船发出指令,一时之间,这巍然不动,任其在海上飘荡的舰船纷纷开始行动。海面上喧嚣一片,半降的风帆全部张起。掌舵的舵手开始控制着船的方向,火炮手做好了准备。便是那些负责冲锋的陆战人员也开始集结,冲锋用的舟船已经吊起,随时放入海中。
水手们光着身子喊着号子,与此同时,一艘艘船开始缓缓有了动作,最前的七十余艘炮船一字排开。脱离了阵列向伊莎贝拉公主港缓缓驶,前舷切开了水面,泛起波涛,一艘艘庞然大物在海面上投下了巨大的倒影。宛如一头头狰狞的海兽,向着目标慢慢蠕动。
所有的炮船已经做好了准备,当港口进入了射程,他们先船一横,将船身面对着港口,随即一门门火炮伸出了船身。
李奉先没有动,过了一个时辰,天光已经大量,前方的哨船已经传来了消息,港口处的佛朗机士兵也在做相应的战斗准备。显然……他们是打算负隅顽抗了。
李奉先的耐心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地消逝,命令也终于下达——进攻
“呜呜……”
牛角号声传出,掩盖了大浪拍击沙滩和船身的声音,随即,火炮终于发出了怒吼。
七十余艘炮船已经包围了海湾的突出部,在那里,佛朗机人设立了炮台,不过这种炮台应付海盗尚可,对付这庞大的舰队未免有些太不像样子。那炮身上锈迹斑斑,显然已是许久没有使用,那是十几年前锻造的炮管。
佛朗吉士兵们此时一个个缩在炮台里,屏住了呼吸,碧蓝的眼中,他们看到那海面上一艘艘庞大的身影,以至于大多数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在牛角号吹响之后,炮声便传出了,无数的火炮喷吐出火蛇,那突出部的炮台立即便被炮雨覆盖。
与此同时,本阵中的舰船上一艘艘登陆沙滩用的平底冲锋船放下了水面,冲锋船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提着火铳,上了刺刀的士兵,每艘冲锋舟负载二十一人,以小队为单位,小队官持剑在前,其余人划动着船桨向沙滩靠近。
密密麻麻的冲锋舟遮天蔽地,如母鸡下蛋一般,竟有千艘之多。可是对佛朗机人来说,眼下他们最大的威胁是那一艘艘露出水面高达四五丈的炮船,在经历了一轮轰炸之后,他们试图反击,可是他们发现,许多老式的火炮射程根本不够,倒是有一些今年替换下来的火炮勉强能覆盖,可是这无异于是杯水车薪,就算偶尔打中,对这巨大的舰船也不会有致命的伤害。
而炮台这边,早已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散落的尸首和坑坑洼洼冒着黑烟的土地。
坐在甲板上观战的李奉先关注着战局,等到无数的冲锋舟靠近沙滩时,他放下了望远筒,整个人无精打采的道:“战局已定,胜负也已经分晓,这叙朗机人真是不堪一击,也就是比前些年盘踞在龙尾岛的海盗要强一些,攻入他们堡垒的时候知会本官一声,本官休息了。”
他长身而起,伸了个懒腰,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别看这位水师都督只是坐在这里,可是为了顺利攻取这处港口,他和一些参谋武官们已经研究了一夜的战术,确保能以最低的伤亡夺取这处港口,现在他已经疲倦到了极点,便没有兴趣再观战下。
“都督,那叙朗机人如何处置?”
有人不禁询问。
李奉先沉默了一下,随即道:“殿下此前就有诏令,若是他们肯降,那么我大楚冤有头债有主,只诛首恶,不伤无辜,可是他们负隅顽抗,那就不必客气了。”
李奉先顿了顿:“除了妇孺,其余人等不必客气。”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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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州。
矛盾显然已经激化了,几乎所有的藩王和使节们已经暗中串联起来,事情到这个地步,他们已经无路可退,此时各国与楚国的矛盾,甚至远远大于各国之间的内部矛盾。
以黎晖为首,各国开始磋商起来,他们决心采雀个措施,首先便是上表大明朝廷,向大明朝廷诉说冤屈,其次便是联合起来,给这新来的楚王一个下马威。
三日之后,楚王便会在宫中设宴犒劳各国使节,众人密议之后,已经有了主意。
此时已到了八月,天气越来越炙热,南洋人倒是不觉得什么,他们早已习惯了这种炎热的天气,不过对从京师里来的柳乘风却觉得有些水土不服,他这几日染了一些小佯,身体不太舒服,所以清早与议政府的会议也没有参加。
不过外朝的消息,柳乘风却时刻在关注,这几日风评浪迹,连那歇王们突然也偃旗息鼓一般,柳乘风当然清楚,这是最后的平静,他舒舒服服地躺在后宫里调养着身体,为这场宴会做准备。
这场宴会之后,整个南洋将会诞生一个新的格局,这个格局将会对楚国,对这南洋大小国家产生极大的影响。
虽然在榻上,李东栋偶尔也会来和柳乘风聊天,都是商量一些细则,李东栋显得有几分担心,现在廉州的发展已经到了一个瓶颈,楚国能不能突破这个瓶颈,就看这一场宴会了。
要让人就范,哪里有这么容易?楚国所需要的东西都是各国的命根子,人家会轻易拱手相送?
柳乘风对自己的信心其实也不太足,躺在病榻的时候,他有时会突然想到一些主意,随即立即命人发出密诏,让人做好准备,不管怎么说,该尽的力气都已经尽了,能不能成功就看这场宴会了。
八月十九。
宫中设宴,此时楚国的镇南宫宫门大开,寻常的藩国王宫不少,如朝鲜的景福宫,如安南的长寿宫,可是楚国的宫名却是取了镇南二字,意图很明显,总之让不少藩国听了心里不太舒服。
只是楚国富庶,虽然地寡,却也不是善茬,又有大明这尊庞然大物在,各国虽然不满,却也不敢表露在脸上。
清早的时候,百官们已经进宫了,众人先是见过了柳乘风,柳乘风抖擞精神在银殿中问了些政务,随即便请各国使节和藩王入宫。
银殿之中,已经摆上了一条条餐案,餐案上尚未上酒菜,却是摆了许多时鲜的蔬果,各国的藩王们上座,其余使节和楚国的官员们则是陪坐在下首,柳乘风自然高踞在银案上没有下来。
气氛在一开始的时候,倒是颇为和善,安南王黎晖今日也颇给柳乘风面子,对柳乘风拱手行了个礼,柳乘风是藩王,他也是藩王,都是经过了金册册封,按理黎晖是不该给柳乘风行礼的,他这一礼表明的就是一个态度,安南愿意位居楚国之下,以楚国马首是瞻。
这是很善意的举动,不过柳乘风脸上虽然笑呵呵的,可是深邃的眼眸中却是掠过了一丝冷色。
在他看来,黎晖的潜台词却是,安南可以做一个退步,那便是位居楚国之下,可是楚国也不要想再有其他非分之想,这是安南国最后的底线。
柳乘风这个人做生意颇为擅长,因此性子里也有几分商贾的性子,他可不在乎这面子上的光鲜,他真正在意的是实在的好处,没有实在的好处,就算人家尊自己为皇帝那又有什么意思?
不过现在宴会才刚刚开始,柳乘风倒是不急,他心里明白,好戏才刚开始,这歇王和使节们早晚会按耐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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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5|第九百零三章:梦想
廉州这边的人都爱喝茶,或许是因为地方潮热的缘故,茶水能消可生津,又能替身醒目。所以若是寻常的贩夫走卒多会随意泡些凉茶来吃,达官贵人们就讲究得多了,这已渐渐成了一种习俗,甚至在饭前都要先斟上茶水。
今日的酒宴自然是按着楚国的规矩来,上好的茶水一一斟上,这些各族的藩王和使节倒也都露出笑容,纷纷抱起茶盏。
汉人开海贸后已将饮茶的习惯渗透入南洋各处,毕竟是优势的种族,自然会得到其他种族的效仿,单单说几句汉话,穿几套丝绸,摆几件瓷器显然还是不够的,这饮茶也是效仿的手段之一。至于之乎者也,仁义礼信,这种东西感兴趣的却是不多。
说起品茶,大家倒是都眉飞色舞,生怕自己茶水的知识不够,引起别人的鄙视,所以诸人轻轻吃了口茶,于是便继续寒暄,将这话题传到了茶水方面,柳乘风作为东道主,这茶水又是汉家之物,自然需做出一些介绍,面带微笑道:“今日上的茶乃是最新的茶水,叫庐山云雾,此乃大明十大名茶之一,起于先宋,素来以“味醇、色秀、香馨、汤清”享有盛名。诸位想必没有过庐山,可是吃了这茶,想必单凭这香醇就能联想到庐山那千山烟霭中、万象鸿蒙里的胜景了。”
黎晖不失时机地赞美道:“此茶本王在升龙也曾吃过。可是现在尝起来,却还是觉得廉州的味道更为纯正。想必若是亲临庐山。此茶的味感更为醇厚了,只是可惜……可惜……”
别看黎晖五短六粗。肤色又黝黑,可毕竟是王族出身,不但汉话说得圆润,便是说起话来也有几分汉韵。他摇头直道可惜,倒是显得真有几分情真意切,他是藩王。就算是进京入贡,那也只能取道京师,不得随意在路途上驻留,特意跑江西。却是容易招致大明朝廷反感的。
大明对各藩国一直奉行的是外松内紧的国策,别看平时对他们千依百顺,宣示仁德,可是内里却也提防得紧,表面上是说四海皆兄弟,内里却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所以黎晖才道可惜,只怕这一辈子,也别想见识见识这茶水的产地了。都说庐山秀丽,心虽向往。奈何不得入其门。
柳乘风的眼角微微瞥了黎晖一眼,不由莞尔笑了起来,他手搭在桌案上,道:“是啊,大家都是好茶之人,孤王倒是想与安南王一道见识见识那庐山胜景,这天下广煲,无穷无尽,可是有些东西却是限制了人的足迹。就如咱们南洋吧。孤王若是想升龙府踏青,只怕也会坏了安南国的规矩,想亚齐看看海峡,却也只能想想而已,若是天下为一家,你们可以畅通无阻来我楚国,孤王也不必和你们打招呼,随时远赴诸位的国家里畅游该有多好?当年我天朝也并非只是一族,诸位想必也知道,先秦之前,天下七分,百国林立,各国相互征伐,生灵涂炭,当时的情形和现在的南洋又有什么不同?车不同轨、书不同文、币值不统一,以至于游子们畅游,却被缚住了手脚。商贾们做生意,这一路过却不知要交多少次关税,武士们各为其主争锋相对,随时都有性命之忧……”
柳乘风说到这里,底下的人精们终于明白柳乘风话中的意思了,黎晖脸上掠过了一丝冷色,却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把冷脸藏起来,为了掩饰,他借故喝茶来掩盖自己的不悦。其他人比他也好不了太多,各自只是用心地听着,他们知道,这楚王借题发挥,已是按耐不住了。
倒是楚国的官员们一个个听得如痴如醉,笑脸吟吟,时不时微微颌首,自是做出一副认同的样子。
不认同才有鬼了,在这个问题上,谁敢和柳乘风对着干,楚王明天就可以让谁完蛋。
柳乘风说得兴起,继续道:“其实孤王以为,南洋包囊了楚国在内,其实都是兄弟之邦,且不说别的,就说文化,这南洋不学习汉字的国家有几个?再说这喝茶,大明的茶文化也早已风靡四海,还有吃穿用度,其实也都略有相似。诸位想想,当年春秋战国之人书不同文,风俗迥异,都能合二为一,建大兴之世,难道南洋诸国就不成吗?孤王有些浅薄的想法,想听诸位高见,孤王认为,这南洋各岛各国,应撤销边界,使各国百姓可以相互往来,融为一体。其二:各国可以统一文字、车轨,货币,以便利商贾通商。其三,各国可以共弃前嫌,将各马合二为一……”
柳乘风侃侃而谈,各国的藩王和使节却是面面相觑。
楚王之野心,他们算是真正明白了,先说这所谓的书同文,既然要同文,那么该用哪种文字,其实连想都不必想,肯定是汉字,因为汉字在南洋流传最广,早已风靡。楚王提出这个条件,分明是要借着这书同文来渗透各国。
再说这什么没有边界,那便更加不太靠谱了,一旦边界消失,各国是没有任何优势的,因为廉州的富户占据了整个南洋的九成,他们可以游猎四国,招募人手,随意开取矿山,可是对各国来说,他们所能提供的,只怕也只有廉价的劳力和矿山了。
最值得大家警惕的则是所谓的各马合二为一,楚王既然提了出来,那么这支庞大的联军该由谁掌控?各国欠了一大屁股债,莫说是维持这支庞大军队的开销,便是每年拿国库的税银拿出来填补欠款都不够,能养得起的也只有楚国,最后的结果就是,联军的操练、补给、指挥尽数收入楚王囊中。
楚国已经控制了各国的财政,又化解了各国的边界,若是再控制军队,那么各国的贵族和王族,能落个大明朝同宗藩王的下场就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
这事关着王族的根本利益,根本就没得商量,可是大多数人都只当作没有听见,黎晖却有些按耐不住了,他突然道:“楚王殿下的心思是极好的,可是本王以为,此事真要施行,只怕难如登天。”
黎晖硬生生地给柳乘风浇了一盆冷水,也让那些脸色不太好看的藩王和使节们顿时打起了精神。
柳乘风却没有生气,他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和颜悦色地看了黎晖一眼,笑吟吟地道:“哦?是吗?何以见得?”
黎晖心里却在琢磨,自己站出来顶撞楚王固然有危险,可是此时自己挺身而出,却也能得到各国的好感,这是双刃剑,况且谅这楚王,也未必敢对自己进行报复。
沉默片刻,想好了措辞,黎晖才道:“各国习俗迥异,并非同出一源,况且平素又多有摩擦,想要合而为一,实在比登天还难。殿下方才说要开放边界,既然没了边界,何以成国?各族可以随意进出,只会加深矛盾,闹出事端。殿下又说,要统一文字,须知各国也都有各自的文字,虽然比不上汉文优美,却都是祖宗流传下来的,岂是说废就废?还有,殿下说要建立联军……”
黎晖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下,目光迎向柳乘风道:“这联军若是组建,连口音都各自不同,那么谁来操练?谁来指挥?不过……”黎晖不无挪揄的道:“若是这联军交给我安南来操练指挥,本王倒是同意,只是可惜本王同意,殿下和在座的诸位会心甘情愿吗?”
黎晖用的是一种隐晦的反问方式,他表面上是说若是交由安南来指挥调度,其实也是暗暗讽刺柳乘风,另一层意思就是说:既然大家不肯安南来指挥调度,那么若是让你楚王来掌控,你楚国倒是满意,可是在座的其他人包括他黎晖也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这是根本利益的问题,根本容不得商量。
显然黎晖又觉得方才的口气未免有些重了,于是呵呵一笑,道:“当然,这只是本王的一点浅丙识,本王毕竟不是饱学之士,没有楚王殿下这般高瞻远瞩,各国林立的情况既然存在,那么就有它存在的道理,岂是人力可以强行将各国扭在一起?殊不知春秋战国之后,是秦国用武力将各国统一,可是现在那万世一系的大秦又在哪里呢?”
在座的藩王使节们听罢,纷纷点头,柳乘风举出秦国一统的例子来进行旁证,可是黎晖却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同样把秦国的典故拿出来,这是告诉柳乘风,强扭的瓜不甜。
柳乘风不由哑然失笑,在座之人中对大明最为了解的只怕也只有这黎晖了,毕竟安南国汉化程度最深,想不到现在这黎晖竟是能巧妙运用,早就听说这个家伙有些难惹,今日倒是见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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