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这时候,不可轻举妄动,节外生枝。”
听到这里,我笑了起来:“原来是怕我给学会添乱啊。这你们放心。我以个人名义去调查,绝不给组织添麻烦,跟五脉一点关系也没有,呵呵。”我面上带笑,话里的嘲讽味道却十分明显。刘一鸣见我这副神情,抬起手掌往下压了压:“小许,家里人说话,不必如此激动,静心,要静心。”
我再也按捺不住怒气,霍然起身:“我许家两代人都是因他而死,他还杀害了我的数位好友,我跟他之间,仇深似海。我不管旁人如何,我是绝对不会罢手的!”
刘一鸣长长一声叹息:“老朝奉此人,狡如狐,狠如狼,惊如鼠,与我们五脉斗了这么久,从未有人能揪住他真身。兹事体大,须得仔细筹划,不可逞血气之勇。等到学会改组稳定下来之后,我答应你,会倾五脉之力帮你找他,如何?”
“对不起,许家的仇,我不想假手他人。”我冷着脸说道。
刘一鸣的承诺我可不信,难道学会十年不改组,我就十年不报仇了?再说,老朝奉的年纪如今恐怕得有九十多,随时可能作古,万一我还没找到他他就死了,可怎么办?刘一鸣这显然是缓兵之计,五脉不去抓造假之人,反来劝我罢手,一想到这里,我的心火又腾腾烧了起来。
“真者恒久,伪不能长,天自有报应。”刘一鸣继续劝道。我立刻回了一句:“我等不及报应,只好自己动手。”
刘一鸣扫了我一眼:“小许,你现在心神不定,火气燎原,这么浮躁,怎么斗得过他?”
“五脉藏龙卧虎,却一直拿老朝奉没办法。我既然能一个人翻了佛头案,对付他也未必干不成。”我半带着讽刺说。
书房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刘一鸣也不见恼,他白眉一抬,拿指头点了点我,似笑非笑:“一个人什么心境什么念想,古物看得最是通透。人能鉴古物,古物亦能鉴人,你的心浮不浮,咱们找件古董一验便知。”
“好啊。”我脖子一仰,不肯示弱。从来我只听说人鉴定古董,这古董鉴人,还是第一次。我虽然水平比起刘一鸣还差得远,可也不惧。
刘一鸣大袖一拂,指着桌案上的一方砚台道:“砚台行止端方,持坚不动,自古素有君子之称。就让它给你鉴看鉴看吧。”我对书画鉴定是门外汉,不过砚台属金石一类,倒也算是我们白字门的专业。刘一鸣这一题,不算难为人。
我把那砚台拿起来,略一端详,不禁暗暗称奇。
这一方砚,是一方蟹壳青东鲁柘砚。它的造型和寻常砚台不同,竟是一具缩微古琴的形状。砚面墨池微凹,首尾都雕刻出七弦印记和岳山、徽位,十分精致,看上去和琴面一模一样。在砚台背面,巧妙地把护轸和燕足作为砚足,让砚琴造型融为一体,浑然天成。在腹底的龙池,我还看到一段篆书砚铭:“深邃通幽,获此良艰。匠石奋斤,制为雅琴。”落款是……放翁?
陆放翁?陆游?我的手微微一颤。
鲁柘即当今山东泗水,当地有一条柘沟,沟内泥土十分适合烧制陶砚。可惜柘砚的工艺南宋以后就已经失传,传世的数量极少。陆游题铭加上东鲁柘砚,这可是件不得了的物件,也只有刘一鸣这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的会长、明眼梅花的五脉掌门,才能有这种等级的藏品吧?
我把砚台搁在手里掂量了一下,重量适中,而且触手滑腻,微微有湿气润泽。我又用手指托住砚台,轻轻叩击,很密实。我朝刘一鸣看了一眼,老头微微点了下头。我便随手抄起桌上的一条玉簪朱砂墨锭,慢慢在墨池上研磨。只见墨在池里慢慢化开,轻轻一动,就均匀散开。这有个名目,叫“墨荷承露”,意思是好像荷花叶子承着露水一样,讲究的是似散未散,若凝未凝。
我一看墨荷承露都出来了,别的自然不必验看,把砚台放下,对刘一鸣道:“是个好东西。”刘一鸣道:“你不要心急,再看看。”
我见他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心中一疑,再反过来掉过去看,看不出个所以然,心说这八成是诈我呢。我想到这里,把砚台搁下,对刘一鸣道:“您是五脉的掌门,在您屋里的物件,我看不出什么不妥。”
刘一鸣长长叹息一声,摇头道:“小许,如此毛糙可不像你的作风,看看那砚铭。”我再去看,还是“深邃通幽,获此良艰。匠石奋斤,制为雅琴”一十六个字。这砚铭没什么难理解的,讲石工深入大山,在坑洞中敲下石料,制成琴砚,谓之得来不易。无论字体还是镌刻手法,都没什么特异之处。我甚至模糊记得,“匠石奋斤,制为雅琴”这两句应该是从嵇康《琴赋》里引出来的。
“有什么问题?”我不耐烦地反问。
刘一鸣脸上有淡淡失望之色:“急而忘惕,怒而失察。你还说你心境不浮?这么明显的问题都没注意到。”他停顿一下,轻声道,“东鲁柘砚,什么时候要敲石头了?”
我“啊”的一声,差点把那砚台扔地上。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非常愚蠢而且非常低级的错误。东鲁柘砚是澄泥砚,是拿泥土烧出来的陶砚,又不是端砚、歙砚之类的石砚,怎么可能在题铭里大谈采石的艰辛呢?陆游一代大家,断不会张冠李戴,这砚台是假的无疑。
这本来是常识问题,可我匆匆忙忙验看,愣是把这个破绽放过去了。
刘一鸣摇摇头:“连这一方砚台,都能看出你的心浮气躁。你怎么去跟老朝奉斗?”
“您搁在书房的东西,我以为是奇珍,先入为主了。”我还想嘴硬。刘一鸣语气却变得严厉起来:“我的书房又如何?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又和人有什么关系?难道我是五脉掌门,就绝无赝品之忧了么?小许你以人辨物,就已经落了下乘。”
说罢这话,刘一鸣走到桌前,把那砚台搁在右掌之上,再举左手去摩挲。我看到他那股淡然出尘的气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老人特有的悲伤,微微发抖的下唇扯动脸上皱纹,似乎感怀往事,无限伤心。我一时心有所触,不敢插嘴。
刘一鸣摩挲一阵,把砚台放回桌上,这才转身对我说道:“这方砚是我在壮年之时,替一位老朋友鉴定的。那时候我正值得意,一时忘形,心神失守,犯了和你一样的错误,误判此砚。结果我的一个仇家盯住这疏漏穷追猛打,老夫几乎声名狼藉不说,还累得我那朋友家破人亡。后来我千方百计找回此砚,带在身边,就是为了时时警醒自己。你要知道,咱们五脉以‘求真’立世,这‘真’却是最难求的。一时真易,一世真难,若不谨慎,百年功名,很可能会毁于一鉴。所以我要你静气平心,不只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五脉。”
听了这一套长篇大论,我忙不迭地点点头。刘一鸣见我没怎么听进去,喟叹一声道:“我看你今天不宜做什么决定,先回去吧。我也不勉强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再来找我便是。”
谈话就此结束,刘一鸣转回屋里去休息,刘局把我送出门,让司机把我先送回去。临走之前,他执着我的手,笑眯眯地说道:“老爷子平时可是很少说这么多话,有点累着了。你多体谅他。”我听他这话,心中一动。看来在这个话题上,刘局和刘一鸣,看法似乎不完全一样。
但刘局这个暗示太模糊了,这一家子人都是有话不直说。我心里揣着老朝奉的事,也懒得去琢磨其他无关的东西,只是随口应了一句。
“答应我,先别轻举妄动。”刘局又叮嘱了一句。
“好的。”我回答。
离开小汤山别墅以后,我直接回了琉璃厂的四悔斋,一推门,看到黄烟烟正在屋里,坐在行军床上跷着脚,在那儿看电视剧。
她是五脉黄字门黄克武的孙女,查佛头案的时候帮了我不少忙,现在是我……呃,我俩的关系挺难描述,不算情侣,但又比普通朋友亲密一些。这女人呐,有点像猫,我过去讨好,她爱答不理;我往后缩,她就给点甜头,搞得现在我也晕头转向了。
有朋友问我,黄烟烟这么漂亮的大姑娘你是怎么认识的,我就把佛头的故事讲给他们听,他们都不信,说这故事还算曲折,就是里面的感情编得太蹩脚了。我说不是编的,他们说那就是你讲得太蹩脚了。
这话没错,人家谈恋爱,都是花前月下,看场电影送束花什么的。我大概是天生脑子里没那根弦,不会这些浪漫举动,每天就待在琉璃厂的小店里头,就算出去,也是去潘家园溜达,人家态度暧昧,也可以理解……你看,今天我去扫墓,让她帮我看了一天的店。这要是搁别的姑娘,早就大嘴巴子扇过来了。
黄烟烟见我进门,起身把电视“啪”一下给关了,递了一杯茶过来。我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擦擦嘴,问她今天生意怎么样。烟烟说一件都没出去。我笑笑,说正常,正常。然后一屁股坐在行军床上,紧贴着她。烟烟也没躲,继续嗑着瓜子。
我正犹豫要不要伸出手去勾她的肩亲热一下,烟烟忽然开口问道:“听说你去刘老爷子那儿了?”我心想这五脉真不愧是同气连枝,什么事都瞒不住,便把我跟刘一鸣的谈话说了一遍。黄烟烟听完以后,沉思片刻:“虽然刘老爷子这个人心机很重,不过这次他说的有道理。”
我颇觉诧异:“你也觉得我不该轻举妄动?”要知道,黄烟烟的爷爷黄克武一直在跟刘一鸣斗,建国以后的中华鉴古研究会发展,就是一部黄红两门斗争的历史。她平时对刘家冷讽热嘲,难得有句好话。
烟烟说:“刘老爷子没骗你,最近学会确实一直在酝酿改制的事儿,家里人正在加紧活动,四处造势。”
“怎么改?”
“刘老爷子是想把整个京城的资源整合到一起,联合收藏界、古玩大店、大学、博物馆、文物局和相关科研机构,来稳定整个古玩市场。”
“好家伙,”我啧啧赞叹。这可真是不小的手笔。
“这件事要做成了,会是业界的一次大洗牌。其他几门的人,也都在忙这件事。这次改制虽然只是整合首都资源,但对全国都有重大影响。所以我过几天得出趟差去南京,那边有几位古董界的老前辈,跟我爷爷有旧,家里派我去争取一下支持。”
“去多久?”
“怎么也得半个多月才回来。”烟烟说完,伸出手摸摸我的脸,“我知道你心里着急,但你一个人去调查,我实在放心不下。老朝奉的危险,你也是知道的。稍不留神,就会吃大亏——别忘了药不然啊。”
听到烟烟这么一说,我嘴角一阵抽搐。药不然这个名字,可实在是刻骨铭心。我本来当他是最好的朋友,想不到他却是老朝奉麾下一个卧底,险些就把我们害死了。这次我死抓住老朝奉的线索不放,一半是因为许家的恩怨,另外一半就是因为药不然的背叛。
烟烟见我神色有异,知道这名字触动了我的伤心事,便温柔地抓住我的手,柔声劝道:“所以你耐心点,等我回来。我去跟爷爷说一声,到时候学会调动资源人手,还怕抓不住他么?”
我“嗯”了一声,收起忧虑神情:“行,都听你的——不过我可不能白听。”我转过脸,笑嘻嘻地想要去亲她的嘴唇。不料她身形一晃,敏捷地闪开了。我一脸无奈,她武功高强,真打起来我完全不是对手。黄烟烟咯咯一笑,拎起小红包出门了。
烟烟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坐在行军床上,点起一支烟,脸上的笑容在烟雾中慢慢收敛起来。所有人都劝我不要去找老朝奉报仇,但这件事不是简单地说一句“你不要去”就能让我释怀的。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我老老实实待在四悔斋里,哪儿都没去,就打了几个电话。到了烟烟要出差去南京那天,我把她送到火车站。烟烟说又不是生离死别,送到检票口就行了。我说那怎么显出诚意呢,执意买了张站台票,一直把她送进车厢里,帮她把旅行包搁到行李架上,这才下车。
下车了我也没走,一直站在月台上往车厢里看。烟烟隔着玻璃对我说了几句话,还把手伸到耳朵旁歪了歪头,看口型的意思,大概是说到南京她会给我的大哥大打电话。我微笑着点点头,做了个放心的手势。
我站在原地,目送着列车缓缓出站。等到它消失在远方,我假意朝着地下通道走了几步,装作蹲下身系鞋带,仔细观察周围。这时候月台上送客的人都走完了,就剩下几辆卖食品的小推车,几个售货员聚在一起闲聊着。我看看没人注意到我,就走到月台尽头一处绿色廊柱的后面,盯着另外一侧的火车。
这个月台是双向的,在另外一侧恰好也停靠着一辆即将发车的火车,看标牌是去广州的。按照规定,月台只能单向发车,一个车次一个车次地放人。去南京的车发走以后,去广州的车才会开放检票口。我抬腕看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果然,很快从地下通道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大波扛着大小行李的旅客涌上月台,各个兴致勃勃,都是打算南下淘金的。列车员们纷纷站到车门前,准备迎客。
我把烟头丢到地上碾碎,刻意紧跟着一个背着大帆布口袋的旅客。列车员伸手找我要票,我一晃手里的站台票,又指了指前头的乘客,一句话没说,就混进车厢里去了。进去以后,我轻车熟路地躲到洗手池旁待着。等到送站的人都下去,火车一开动,我主动找到列车员,说补一张卧铺。
列车员问我到哪儿,我看了眼窗外,毫不犹豫地回答:“去郑州。”
没错,郑州。
我要去郑州。
大眼贼给我的那个老朝奉的地址,就是在郑州。
刘一鸣也罢,烟烟也罢,他们都是五脉中人,考虑事情自然要从大局出发,学会利益为先。但我对五脉,实在没什么感情,我有恩于五脉,五脉可无恩于我。许家的仇,别人可以罔顾,我却绝不会罢手。
当然,我已经答应刘局和烟烟了,暂时不去动老朝奉,自然说话算话——不过,我可没答应不去调查外围线索。
我是这么打算的:在郑州查而不动,一有所得,立刻收手,等到学会腾出空来,再继续追查不迟。我出发之前,已经在四悔斋里打好了埋伏,封门闭户,说去外地收货。我算过了,去郑州最多一礼拜,神不知,鬼不觉,只要赶在烟烟回来之前返回就行了。
大眼贼失风被抓,说不定老朝奉很快就会觉察。如果因为耽误几天而错失了这么一条线索,到时候可没后悔药吃去。
我就这么躺在卧铺上胡思乱想,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过了十来个小时,列车员把我叫醒说到站了。我揉揉眼睛,往外一看,看到窗外的月台上立着一面硕大的站牌,白底黑字,写着“郑州”二字。
我心想,这就算是进了敌营啦。
玩古董的人都知道,河南是古玩大省,开封、洛阳、安阳三地呈鼎足之势。而这三地的古物,则汇聚于省会郑州。郑州自古就是七郡道口、五路通衢,是重要的文物流通集散地,卓然自成一番格局。想要在河南文物市场分一杯羹,郑州是必须要掌握的枢纽。因此各路神仙在此都有势力,错综复杂,水一点不比京城浅。据说五脉数次南下,想要把郑州收入麾下,结果只能换得一个听调不听宣的结果,可见此地之凶险。
我出了熙熙攘攘的郑州站,先在街边的小摊子上吃了一大碗胡辣汤。这玩意儿看似是漫不经心的乱炖,实则滋味无穷,一口辛辣面汤滑入胃里,跟手指头摸了电门似的,全身都麻酥酥的,格外舒坦。我就着两个油饼把这一碗胡辣汤喝了个底朝天,觉得一夜疲劳全都被辣出了体外,斗志昂扬。
我这次来郑州,背着刘家,所以五脉的人脉是不能用了,只能孤军奋战。一念至此,我非但没有畏惧,胸中横生一股豪气来。老朝奉与我许家三代恩怨,是时候由我做个了结了,是生是死,我都绝不会回头。
“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天助黄忠成功劳,站立在辕门三军晓,大小儿郎听根苗……”我不由得开腔唱了几句《定军山》,然后打了个饱嗝,从怀里掏出一张小纸条和一张地图来。
这小纸条是我在审讯大眼贼的时候偷偷抄的,里面写的就是老朝奉留下来的地址。方震那个家伙,大概是猜到我的心思,把审问记录看得特别死,不让我接触。我施展浑身解数,才从记录的小警察那里骗来。
我拿着这纸条和地图,一路按图索骥,倒了几趟公共汽车,终于找到一处十字马路的交叉口。这一带是老城区,放眼望去一片片都是灰瓦平房,巷道交错,远处几栋楼房的工地正在动工,但一时半会儿还改变不了整体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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