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药不然无奈地嘬了嘬牙花子,把本来已经探进怀里的手缩了出来:“下次我先斩后奏得了,许大善人。”
我们三个从二楼下来,在大厅坐定。戴鹤轩吩咐弟子准备出一份合同,递给我一管笔。我把合同看了一遍,我将受雇于一个叫宇宙黄帝文化推广有限公司,职位是推广大使,薪酬什么的都是空白,合同期限有点惊人——终身。
事到如今,我也没心情跟他逐条谈判,俯身把名字签上,还把身份证掏出来拿去复印了一份。
戴鹤轩把合同签好,心情大好。我催促他尽快履行承诺,戴鹤轩拿过电话,当着我的面给公安局打了一个电话,提出撤诉。然后他告诉我,撤诉也得有个过程,烟烟三天内肯定能放出来。
“不知道她出来以后,发现你跑到我手下,会是什么表情。那丫头可是个刚烈性子。你打算怎么跟她解释?”戴鹤轩饶有兴趣地抖了抖合同,让弟子给收起来。
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催促道:“该轮到《清明上河图》了。”
“哦,对了,还有这事儿呢。”
戴鹤轩嘴里说着,却不着急。他端起一杯刚沏好的热茶,吹吹茶叶,抿了一口,搁下茶杯,这才慢吞吞地说道:“我家先祖戴熙,籍贯本是杭州钱塘,道光十一年的进士,十二年翰林,官至兵部侍郎。他一生嗜画,是继江左四王——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祈——之后的山水画大师。”
“我们不是来听你讲家谱的。”药不然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戴鹤轩双手一摊:“你们不想听,那就自己去找《清明上河图》的秘密好了。”我把药不然按住,示意他继续。戴鹤轩得意地瞥了眼药不然,这才继续说道:“我先祖戴熙擅画花鸟、人物,以及梅竹石,名声很大,号称‘四王后劲’。道光年间,他时常被召进宫去,留下不少墨宝书画。借着这层关系,故宫里的各种珍藏他都曾经有机会见到。”
“其中也包括《清明上河图》?”
“不错。当时有个大收藏家毕沅,他花了大价钱从陆费墀处购得《清明上河图》,可惜后来犯了大错,满门抄斩,这幅画就进了宫中。嘉庆帝特别喜欢这幅作品,把它收录在《石渠宝笈三编》一书内。到了道光朝,戴熙有一次入宫作画贺寿,天子一高兴,恩准他进入御库观摩。他借这个机会,终于一睹其真容。”
陆费墀和毕沅、毕泷兄弟的钤印题跋我都在照片上见过,知道戴鹤轩这个传承的次序所言不虚。
戴鹤轩说到这里,语气稍微停顿了一下:“戴熙当晚回来,神色有些古怪。他儿子戴以恒也是位丹青名家,问他有没有看到《清明上河图》。戴熙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张择端灿然杰作,惜乎不全。’”
我和药不然听到这一句,齐声问道:“什么惜乎不全?”
戴鹤轩又慢慢呷了一口茶,扫了我们一眼:“自然是惜乎《清明上河图》画卷不全。故宫所藏,只是残本,缺了一截,故而我家先祖有此一叹。”
这一句话说出来,我顿时觉得脑袋一晕,觉得脑子被极多的信息量一下子冲垮了。先前我也想过《清明上河图》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比如画风、用笔、运墨或者某一处细节隐藏着暗号什么的,却从来没想过,流传了这么多年的名画,居然不是全本?!
我飞快地在脑海里回想它的相关数据,故宫本的《清明上河图》宽24.8厘米,长528厘米,绢本,两侧都被仔细装裱过,看不出有残缺截断的痕迹。历代笔记著述里,也从未提及它是残卷,戴熙这个观点,可真有点石破天惊。
“那么,戴熙为什么这么说呢?有什么凭据吗?”我问。
戴鹤轩摇摇头:“戴以恒当时也是这么问的,可是戴熙却没回答,反而把他喝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清明上河图》是天子亲自收录进《石渠宝笈三编》的珍品,谁敢多嘴非议?他说短了一截,万一让皇帝听见,让他去把画补全,那可怎么办?”
这倒是真的,道光朝的文字狱虽没有乾隆朝那么严厉,但这些文人早被杀没了胆魄,噤若寒蝉,哪敢胡乱说话。
戴鹤轩继续道:“当天晚上,戴熙独自一个人在书房写了幅字帖,写完以后,便把它收藏起来,从不公开示人——对了,就是跟他另外一件珍藏大齐通宝搁在一起。”
我有些不甘心:“那幅字帖里写的什么?有没有提到《清明上河图》的残本?”
“都说了从不公开示人了,别说外人,连他儿子戴以恒都没看见过。戴以恒在他的《醉苏斋笔记》里特意写了这段轶事,说他父亲把这副字帖藏得很紧,还告诫家里人说,除非《清明上河图》真相得白,才许戴家后世子孙公开此帖。戴以恒推测,自己父亲可能曾亲眼见过《清明上河图》的残本,与故宫本进行对照后,终于确定真本不全。戴熙是一位丹青名家,他发现这等秘密又不敢说,简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于是便把这个发现写在字帖里,留待后证。”
我大概能猜到戴熙的心理活动,这是一种很典型的文人小心思——胆小怕事,却又爱惜自己名声。他写了字帖秘而不发,等到别人站出来证明《清明上河图》确实是残本,戴家子孙便可以公开此帖,证明戴熙才是这个秘密的第一发现人,既安全又青史留名。
戴鹤轩又道:“戴熙后来回到杭州养老,没想到闹起太平天国。他被迫投水自尽,大齐通宝从此消失,和大齐通宝搁在一起的字帖,也同时失踪,再无踪迹。好在这段故事因为被戴以恒写进笔记里,得以流传下来,我们戴家的人都知道。1951年国家鉴定《清明上河图》的时候,我以一个技术员的身份参加鉴定组,忽然想到了戴熙的这个典故。不过那个时候政治气候特殊,我不敢乱发表意见,残本一说,我只跟鉴定组的组长郑振铎先生略微提及过,可惜证据不足,他未能尽信,没有正式提出讨论。等到真本的鉴定结果一出来,我待在那里也失去了意义,便找个借口回南京了。”
“残本之说,刘一鸣也不知道吗?”
“我没跟他提过,不过以他的嗅觉,肯定隐隐觉察到我戴家和《清明上河图》之间有什么渊源——不然他现在也不会专程把你派来找我,对不对?”说到这里,戴鹤轩从怀里掏出那枚大齐通宝,让它在指头之间来回滚动,“黄克武把这枚铜钱送还给我,除了示好,恐怕还有提示我的意思吧?”
原来这一枚大齐通宝,还有这么一层寓意。这些老人,有什么话都不明说,非要绕一个大圈子。早知道大齐通宝、戴熙、《清明上河图》之间有这样的关系,我可能会省掉不少麻烦。我在心里暗暗抱怨道。
“行了,我说完了。”戴鹤轩搁下杯子。
“就这些?”我一愣。
“对。”
“说来说去,《清明上河图》到底有没有残卷,根本一点证据也没有,只是你家传下来的一段故事嘛。”
我有点恼火,这等于什么都没说。这个故事当个历史八卦还算勉强,想用来做翻盘破局的筹码,就实在太弱了。我狐疑地盯着戴鹤轩,看他到底又在玩什么花样。
戴鹤轩双手一摊:“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有《清明上河图》的秘密,那只是你们一厢情愿的想法。我知道的,只是这么多,这还是我在家里偶尔翻旧笔记才知道的。戴家其他大部分人,恐怕连这段往事都不知道了。”
“大部分人?”我敏锐地注意到他的用词。
戴鹤轩没想到我一把就揪住了他的话头,不由得打了个结巴:“呃……”我毫不客气地趁势追击:“你是说,戴家除了你,还有人了解这段往事?”戴鹤轩有些尴尬地喝了口茶,犹豫片刻,这才抬头道:“哎呀,哎呀,你小子还真是敏锐。好吧,我告诉你,不过你记住,这个算是员工福利。”
他把大齐通宝收回到怀里,眼睛看向天花板,这个江湖骗子第一次浮现出为难的神色,就像是刘一鸣第一次谈及戴鹤轩时一样。
“论亲戚的话,她算是我的侄女。不过按族谱来说,她们家是正房一脉,我只是个分家,来往不是特别多。她叫戴海燕,是个小丫头,比你年纪还小点。哎,怎么说呢,那是个怪胎。”
我心想,你还有资格说别人?
戴鹤轩道:“她父母早亡,都是亲戚家轮流养着。我看她身世可怜,想帮她一把,可那丫头不知道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居然说什么气功都是骗人,都是伪科学,还说我是个骗子。我劝了她几次,她居然跟我划清界限,还到处投稿,要揭穿我真面目。你说是不是怪胎。”
真是个理性正直的好姑娘,我迅速做出了判断。
“她也了解戴熙的事情?”
“不知道,不过她们家是戴以恒一脉传下来的,如果戴熙有什么别的线索,那只有她才会有可能知道吧。”
“那这个戴海燕在哪里?”
“在上海念大学,复旦的,生物系的,现在都读到博士了吧。”
“生物系?”
我和药不然对视一眼,这个领域和古董鉴定差得可有点远。
戴鹤轩眼皮一翻:“怎么了?我这个侄女智商很高,头脑可比你们聪明多了,文理兼修,正经是才女。”说到这,他咂了咂嘴,惋惜道,“可惜误入歧途,陷入西方那一套形而下学的理论中,不然她来跟我一起修炼黄帝内功,成就未必在我之下。”
我懒得听他自吹自擂,催促他快把联系方式和地址给我。戴鹤轩道:“我先说清楚啊,你去见她,别说是我介绍的,不然……嘿嘿,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我知道,你快给我。”
戴鹤轩扬头对弟子嚷道:“哎,徐方,上次你不是给那个记者抄了一份戴海燕的地址吗?那记者叫什么来着?”
“钟爱华,上海《光明日报》的。”那位弟子恭敬地说。
我一口水差点呛到。
很快那名弟子把抄的地址拿了过来。我脸色铁青,抓住戴鹤轩的手腕道:“这个钟爱华,来找过你?”
“对啊,就是上礼拜。”戴鹤轩有点莫名其妙。
“都问了些什么?”
戴鹤轩得意道:“问了很多。黄帝内功的最新研究进展、功法推广班的宣传力度、还有一些基础气功理论,我们谈了很久,别看他年纪轻,却很有眼光,一眼就看出这门内功对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重要指导意义。”
钟爱华这个家伙,最擅长蛊惑人心和吹捧。我在郑州,也是被他三言两语几碗米汤灌下去,把自己当成了什么伟大英雄。
“那他为什么要戴海燕的地址?”
“他说新闻报道要兼顾多方意见,认为戴海燕很有代表性,她既代表了家族保守势力,也代表了入侵的西方思潮。通过对她的采访,可以体现出我与这两种思潮做斗争的……”
“告辞!”
我打断戴鹤轩喋喋不休的屁话,从他弟子手里接过地址,起身就往外走。戴鹤轩没料到我走得这么干脆,只来得及在后头喊了一嗓子:“喂,你别忘了,你已经签了合同。”
我和药不然快步离开江边别墅,脸色严峻。
百瑞莲的大计划,果然还在继续。钟爱华既然到了这里,说明他们也已经注意到了戴熙所说的“残本”问题,这些人的调查力量当真不得了,戴家和《清明上河图》的关系如此隐秘,他们居然都能查到,而且还比我们先走了一步。
“他比咱们先动手了好几天,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呐。”药不然边走边说。
我“嗯”了一声,心情无比沉重。如今五脉和百瑞莲处于相持状态,在这个微妙的局势之下,谁先拿到残本的消息,谁就能获得一张大牌。以钟爱华和他背后的势力的布局手腕,如果再让他们先动几天,那我几乎没有翻盘的可能。
药不然见我愁眉不展,开口劝道:“不过哥们儿你也别太担心。《清明上河图》到底有没有残本,这事还不好说,说不定戴熙只是信口胡勒勒呢。”
我摇摇头:“我最怕的,是钟爱华先行灭口,把这条线索斩断,我们可就麻烦了。”说到这里,我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药不然。佛头案时,这个冷血杀手就是这么干的。药不然似乎对我的目光没有觉察,他忙着发动汽车,嘴里絮叨道:“我倒想会会钟爱华,听起来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你不会喜欢他的。”我双手抱胸,焦虑地靠在椅背上。
那会儿沪宁高速公路刚刚开工,开车去上海还不太现实。我们一合计,决定还是坐火车比较快。南京到上海之间的车次比较多,而且非年非节,票源充裕。至于烟烟,只能暂时先委屈她在里面多待几天了。
我们赶到南京火车站,正好赶上一趟从哈尔滨到上海的过路车95次。我把方震给我的特别证件亮出来,轻而易举弄到了两张车票,可惜没座。好在这个公安八局的证件威力不小,车长特意把我们安排到餐车上坐着,倒是清净。
火车开动以后,药不然把我的大哥大借过去说要打几个电话,然后一边嘀咕一边走到车厢连接处。我知道他肯定是跟老朝奉汇报,不能当着我的面说,也懒得理睬。
药不然离开以后,我双手揉了揉太阳穴,望着车窗外快速移动的江南景色,鼻子里飘过火车厨房的菜香,心中却像十几条麻绳纠结在一处,残卷的事一直萦绕在心头。
人类进入工业化之后,都是标准化生产,千件一样;而在古代,都是手工作坊,每一件都会有微妙差异。古人作画之时,用墨、用色都是现场调配,用的毛笔和绢纸也是出自纸匠之手,可以说每一张画的墨色浓淡、绢纸厚薄、颜料深浅都是独一无二的,和人的指纹相仿。
这种差异肉眼很难识别,对机器来说却不是难事。
我记得从前曾看过国外的一个鉴定事例。科学家们对一幅文艺复兴时代的油画进行检测,显微镜发现油画颜料的颗粒十分均匀,而在文艺复兴时代,颜料都是工匠们纯手工制成,没那么细腻,颗粒应该是不均匀的,据此断定此物为赝品。国内也有类似的例子,中华鉴古研究会接过一幅黄公望的《溪山远眺图》的鉴定委托,几位专家都认为是真的。但研究人员深入分析纸质,发现画心纸质的桑皮纤维居多,而画边纸质是藤皮纤维居多,事实一下子就搞清楚了。古代造纸都是一帘一张,不可能桑皮和藤皮混杂。这是造假者故意用旧纸补在黄公望的原画上,虽然补得天衣无缝,但不同的纸质却在显微镜下露出马脚。这是郑教授讲给我听的。
可见赝品造得再好,和真本之间也会有微妙的差异——这就是残卷的意义所在。只要将它和现存的故宫本和百瑞莲本进行比对,和它“指纹”相符的,自然就是真品。
刘一鸣口中所谓的“底牌”,应该指的就是《清明上河图》的残卷。如果它被钟爱华先得手,那我们可就全盘皆输了。
“希望这次还赶得及。”我望着窗外快速移动的江南景色,喃喃自语。
我正在琢磨着,药不然从连接处回转过来,把大哥大扔回给我,神色古怪。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五脉终于出手反击,这下可有意思了。
药不然说,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终于站出来回应百瑞莲。它发布声明,宣布将《清明上河图》交给国家权威机构检验。检测结果显示,故宫馆藏的《清明上河图》的碳-14结果是公元1100年正负300年,数值比百瑞莲本还要接近宋代。
这一下子,整个舆论变得混乱起来。香港媒体根本不信,认为这是中国政府在包庇丑闻,要求第三方机构重新进行检验。内地媒体则分成两派,北方的报纸认为此事有了定论,可以平息了;南方的报纸认为碳-14检测这种技术手段还不成熟,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可以采信还有待商榷。
我不知道这一手反击是刘一鸣的主意还是老朝奉的,也许是两个人暗中商量的结果,但效果出奇的好。在有心人的推动下,争论的焦点,暂时从《清明上河图》的真伪变成了讨论碳-14技术的可信度。虽然这种转移焦点的手法不会维持很久,但多少能争取点时间出来。
“不是说一本是明代赝品一本是宋代真本吗?怎么搞出两本宋代的来?会不会是故意做了手脚?”药不然有些迷糊。
“应该不会,这个敏感时期做手脚,经不起检验,等于是授柄于人。”我断然否定,“我认为两边的检验,都是没问题的。”
“那不是矛盾吗?”
“不矛盾。青铜器造假里有种技术,拿古代青铜器的碎片重铸器具,X光都看不出破绽。
Back to home |
File page
Subscribe |
Register |
Login
| 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