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盼着跟那老头同病相怜,万一自己出不去了要在古墓中过活,还指望那老头能给些照应,于是连忙套近乎。但他心中尚有三分疑虑,说到最后不免要探探对方的口风。
那老头似乎已有些不耐烦了,冷哼了一声,说道:“老夫云游四海,到处为家,连活得年头多长,自己的名字也记不得了。如今世上识得老夫的,都以‘林中老鬼’相称。我在这金棺坟里苦候了多年,没日没夜不分黑白地为贵妃娘娘守陵,只为等来一个能数清《百猫迷魂图》的福大、命大之人……”说到这,老者锯木头般地干笑两声,似不怀好意地盯住张小辫儿,“嘿嘿……就不知这人会不会是你张三。”
张小辫儿大吃一惊,眼见墓室中命灯昏黄、鬼气弥漫,越发觉得这蒙着脸的老头不是活人,何况连他自己都自称是什么“林中老鬼”,只怕唤做“墓中老鬼”才更恰当。这老鬼既非盗墓贼,也不是像自己这般“一身撞开是非门”误入此地,听他言下之意,已在墓中等了不知有多少年月,鬼知道究竟有何图谋。往深处想想,不免令人觉得头发根发怵。
想到此处,张小辫儿有心想逃,口中应付道:“原来老先生是在等人,小的我尚有要事在身,家中还有八十岁的老娘等着抓药,可就恕不奉陪了……”说着话脚下生风转身便逃,忽觉背上衣襟一紧,已被那自称林中老鬼的老头一把揪住,拎小鸡似的将他掼到墓墙前:“天亮前若是数不清楚,可休怪老夫无情。”
张小辫儿被捏得痛入骨髓,这时是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只有任人摆布,被逼着去数《百猫迷魂图》。初时只是走马观花地粗略一看,此时定了定神再细加分辨,只见墓墙上的群猫分布有致,其中似是大有名堂。
往日里,张小辫儿所见之猫,大多长得不怎么招人待见。当时养猫为嬉都是京中王公贵族们茶余饭后的消遣,一只没有杂毛的纯白狮猫或波斯大猫等佳品,往往在京城中要价极昂;而在寻常州府的乡间坊里,则多是些脏兮兮的贼猫、野猫,即便偶有家猫也是毛色灰暗,品相不佳。
反观金棺坟里的百猫图,上半部分尽是猫中佳品,面圆齿锐,体丰神定,黑者如乌云盖雪,白者如银钩玉瓶,虎纹斑斓者如同团滚绣球。而中部所绘之猫略次,越是接近墙根,壁画上的猫越是低劣。
最底部是四只一模一样的精瘦小猫,唯独目光炯炯,不失神采。这四只小猫像是一胎所产,张小辫儿记得在金棺村里曾见到有只野猫一胎同产四猫,村中有懂猫的老人看过后说,猫以每胎少生为贵,一贵、二笨、三贱,一胎所产四猫,唤做“抬轿子”,分文不值,而且也活不长久,必定早夭。
张小辫儿看到此处,心下寻思:“想必是皇帝老子伤心他这美貌妃子惨遭横死,寻了巧手匠人将她养的猫都绘在金棺坟中相伴。从图中所观,那贵妃小娘子生前倒是不分贵贱,什么猫都养,可眼下三爷的小命,却还不如四只抬轿的小猫,稍有大意就要被那老鬼收去了。你们这些猫祖猫仙若是在天有灵,务必要保佑三爷别出差错,今后若还有命在,必使钱请和尚法师来做场法事超度你们早日升天。”
他一边暗地里祈祷,一边细数壁画上所绘群猫,反反复复数了六七遍,越数越是头晕眼花,好像百猫图中的猫都是活的,看似一动不动,实则东躲西藏,一眼盯不住,画中就起了变化,每数一遭,数目都是不同,数来数去只知画中之猫约略有百十来只,但到底有多少只,却根本数不出来。
张小辫儿越发心慌,六神无主地还想再数,却听身后墓室里响声有异,急忙回头一望,只见那死而不化的贵妃尸身虽然未动,但它双手指甲突然暴长,僵硬的指节正“嘎嘎”作响……
始终站在张小辫儿身后盯着他的老头,也听见响动,冷冰冰地看了一眼凤尸,自言自语道:“那两个蠢贼既有挖坟掘墓的手段,就不知僵尸的压口之物拿不得吗?掏去了口含还想奸尸,真是找死……”随后抬手揪住张小辫儿的肩膀,逼问道:“今夜时辰不善,切莫惊动了正主儿,快说墓墙上有多少只猫?”
有道是:“片言能惹塌天祸,语不三思莫出口。”生死一线,谁又敢信口雌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章 猫狗道
且说一老一少两个,在古墓中反身看那贵妃的凤尸,早被那对意图奸尸的盗墓贼缚住了,尸体骨节作响,却十分令人心慌。那老头翻出压口的玉含重新纳入贵妃口中,再次催着张小辫儿快些数猫,时辰等不得人。
张小辫儿在那老者催逼之下,生出一股急智,眼见图中群猫看似杂乱无章,实则环合排比,暗呈九宫之势,哪里是什么百猫图,分明是道镇墓压胜的符篆。他曾跟随一位云游扯卦的老道为徒,识得些画符念咒骗取钱财的术士伎俩,九宫八卦早看得熟了,认出壁画中暗藏符门,心中先有了些计较,定睛再看时,才瞧出此图厉害,恐怕图中藏符是用以镇压墓中邪祟,一旦道破玄机,解开此符,却不知会惹出什么弥天大祸?
但张小辫儿此刻被逼不过,只求保住小命要紧,指着墓墙上的百猫图道:“这百猫图实际上是镇墓的古咒,十阳之下乃余孤,七相八壮九为玄,按九宫图中五雷总摄之势排列,小人斗胆以此度测,图中之猫共计一百二十有四……”说完赶紧去看那老者的反应,暗中担心蒙错了数目,立刻就要命丧当场。
只见那自称林中老鬼的蒙面老者,露出的两眼中枯无神采,丝毫没有喜怒之色,若不是还能开口说话,张小辫儿准会以为那是具刚从泥土中刨出来的干尸。等了半晌,那老者才缓缓点了点头,将掐住张小辫儿脖子的手放开,对他说出一番话来。
林中老鬼自称能推会算,推算出在误闯金棺坟的人中,会有一个能数清百猫图的奇人。此人不仅命大,而且造化极大,命中注定要有巨万之富,所以在古墓中苦等多年想要成全他一场,如今终于把张小辫儿等来了,这正是:万事天注定,浮生空白忙。
张小辫儿闻听此言,心想:“这都让三爷蒙上了?看来该着是我时来运转,竟然命中注定有此际遇。”不过他这些年极贫极苦,步步不着,处处难依,虽常以人生功名富贵都有天数来劝慰自己,但也不免怀疑这辈子能否还有飞黄腾达的时日,向上的心早已有些冷了。何况在古墓中遇到的这个老头,处处透着古怪诡异,他说的话让人如何能信?
林中老鬼见张小辫儿目瞪口呆,便又道:“试看古往今来,有多少人争名逐利?其中又有多少人有命无福,该他富的不富、该他贵的不贵,你张三虽是一身黄金骨,但无高人指点迷津也是枉然。若能信得过老夫,愿意周全你一世大富大贵。老夫别无所求,只是与你有缘,不忍看你抱着黄金碗做叫花子,故此点拨你一场,也好种些善因。”
张小辫儿想做财主的心思早有多时,听到此处,先是信了七分,纳头拜倒,连称:“多谢老前辈成全。若真能让小人有住黄金屋、娶颜如玉的福分,生生世世也不敢忘此大恩大德,定给您老人家建座生祠,月月烧香、年年上供。”
林中老鬼干笑几声:“张三啊张三,老夫可不贪图你小子造的生祠,你想要黄金屋、颜如玉,嘿嘿……这又有何难,你且休要性急,人生在世须有一技傍身,才能立身处世,否则即便是家中财过北斗,也早晚会有坐吃山空的日子。今夜老夫先授你一套秘术,你一生无穷无尽的财爻①都在其中了。”
张小辫儿欣喜欲狂,赶紧又给那老头磕了几个响头。林中老鬼当下就在古墓中授了一套奇术予他,这是套什么奇术?尽是些“分猫辨狗、识鱼认鸟”的秘要诀窍。乾坤中的星土云物变化无穷,万人有万张脸面,千人有千般性格,所以自古有算命看相的;天地间分布着山川河流,动静之理、风水之道,所以也有那相地相水看阴阳宅的;日月轮转星辰变幻,天象能昭示吉凶,所以也有星官相识天星推断福祸,可从未听说有将相猫相狗之术聚于一道的方技。
列位看官有所不知,世上万种生灵,世人往往管中窥豹,只识得其一斑。虽也知道“雀衔书、犬识字、鹦鹉能言、猩猩善醉”,那些都是善通人性的灵物,却不懂纵然普通如鸡犬猫鼠之辈中,也时常会藏有凤麟异属的神俊之物。
比如马匹之中向来有优劣之别,至者乃千里良驹,可怎样才能从中辨出玉花骝、云烟豹?老鼠中有丧门灰、棺材嘴;猫鼬中又有碧啸烟、焦足虎……林中老鬼就传授了张小辫儿这么一套分辨猫狗虫鱼的《云物通载》异术,先是细细分说一遍,然后连图册带口诀一并都给了他。
张小辫儿满以为会学一套点石成金、化铅为银的发财秘术,谁知竟只是些猫狗之道,既不当吃,又不顶穿,不由得好生恼怒,八成是让这老棺材精给骗了,凭空欢喜了一场,可也不敢在嘴上明说,只得唯唯诺诺地暂且学了。
随后那形如枯木的林中老鬼,又让张小辫儿将贵妃娘娘身上的金玉首饰,从包裹中一一取出来,给凤尸重新穿戴齐整。他告诉张小辫儿:“非是不肯给你这些金玉之物,只是你这副破衣烂衫的模样,拿了大内皇宫之物,进到省城也无处销赃,没准被城中做公的捕快拿了,问你个盗发古冢的罪责。”说罢只将两个盗墓贼子身上的干粮和散碎银钱,裹起来给张小辫儿随身带上。
张小辫儿眼见丢个西瓜捡了芝麻,心中一百个不情愿,磨磨蹭蹭地将首饰珠宝物归原主。
书中代言,这世上之事,都有个机缘因果,绝没有无因无由的起处,任你翻来覆去、倒横竖直,都脱不开前因后果。那林中老鬼与张小辫儿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又不曾亏欠他,为何愿以秘术相授?原来确是有他不可告人的非分妄意图谋,非是要种善因,实乃深埋祸机,十句话中倒有八句是虚,只把贪图富贵的张小辫儿蒙在鼓里,不过此乃后话,暂且不表。
等安置妥了凤尸身上诸般殓服首饰,林中老鬼便将张小辫儿带到墓道前,用枯柴般的声音说道:“老夫也知你眼下生计无着,不过只需依我指点,再忍上几天,把那星土云物之道仔细揣摩,眼看着就能时来运转。离金棺村不远有座荒山,名为瓮冢山,一两天之内此地必有大雷雨,雨住后村里人都要上山,届时你要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切记、切记!现在时辰不早,坟茔地中不宜久留,你我就此作别,今后你有马高镫短的时日,老夫一定再来相助,保你荣华富贵,平步青云。”
张小辫儿欲待再问,却被那老头从背后一推,踉跄着出了盗墓贼挖掘的盗洞,到得外边回视身后,正在乱葬岗内一株歪脖子老树底下。这时遥听金棺村中鸡鸣四起,东方白矣。
张小辫儿失魂落魄地摸回村中古寺,想起自己在那渺渺茫茫连做梦也梦不到的古墓里,撞上一番没头没脑的遭遇,可见福祸无门,并不由人计较,他连夜未睡,困得紧了,又吃了一场惊吓,神困体虚,倒在佛龛里睡了个天昏地暗。
不知过了多久,忽地雷声大作,老天爷好一番行云布雨,大雨震雷,直下了一昼夜方止:方圆几十里内山洪陡涨,但金棺村里的百姓却是人人面有喜色。原来农作物历来有个春种秋收的时令,在当地有句民谚,神仙难过二八月,这时节正是地里青黄不接的日子,加上战祸连年,田亩禾垄早就荒了大半,就算往日里的富足之家,如今也大多没有隔夜之粮,普通的百姓更是吃了上顿愁下顿,断炊实属寻常。但离村不远的瓮冢山里,有几道淤泥河,每当暴雨之后,山上便有许多大虾蟆为了躲避洪水,都从淤泥河里逃上山坡。
当地人说的“虾蟆”,就是咱们所说的蛤蟆。淤泥河中的虾蟆,借着水草丰厚,都生得又肥又大。雨后大群虾蟆蹿上山坡,正是村民们解决粮食的大好时机。一个人拎几个麻袋上山,随手去抓虾蟆,一天下来,能装满几大口袋,家中吃不了这许多,便趁着虾蟆兀自鲜活,尚未憋闷而死的时候,运到城里换些油盐茶叶,城中酒楼饭馆里有讲究的做法,放在砂锅里用花雕煨了,文火慢炖,加入冬菇、火腿、笋片等物相佐,整治得香熏可口、五味调和,专给那些使得起钱的达官贵人享用,也算是道上册在谱的名菜。
这日大雨过后,天刚放晴,村中各家各户就纷纷遣出人丁,结伴进山抓虾蟆,就连王寡妇也顾不上追查偷鸡的贼人了,赶忙给她女儿小凤准备麻袋、干粮,让她到瓮冢山上多捉虾蟆。同去的一干人等,无非是村里相熟的刘二、李四、孙大麻子,张小辫儿自然也混在其中。
一路赶去,到了瓮冢山,好座大荒山,只因山体臃肿,形如葬人的瓮棺,是以得名。村民里年岁大的,便赶着驴车在山口等候,其余手脚灵便的,都各携麻袋、木棍,寻着能落脚的野径攀上荒山。
张小辫儿并无心思跟着村民们捉虾蟆,他只是寻思着古墓中那老头嘱咐的事情,如今下雨上山的事情无不一一应验,看来此番离发财暴富已不远了,心中窃喜,攀藤附葛走上山来。
瓮冢山是片荒山野岭,山势十分平缓,但山下荒草蔓延,没有路径可走。张小辫儿仗着腿脚利落,在乱草中走得极快,正行得起劲,忽然耳朵被人扯住,剧疼之下,咧着嘴停下脚步,转身一看,却是王寡妇家的小凤。
小凤倒竖柳眉,揪住张小辫儿的耳朵,叫道:“张小辫儿,是你这小贼常在我家偷鸡吧,害得我娘险些被你气得中了风。要帮我捉五麻袋虾蟆,才肯饶你。”
张小辫儿大怒,小凤这丫头片子,怎地同你那寡妇老娘一般泼辣蛮横,张三爷到你家偷鸡又不曾失手被你们母女当场拿住,现在却来凭空栽赃,真是岂有此理。可他刚要发作,小凤手上忽然加劲,狠狠扭他耳朵,把张小辫儿疼得哇哇大叫,想要挣扎,又怕被小凤把耳朵撕破,毁了他大富大贵的福相。他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好连声答应:“怜你家中只有母女两个,又没半个男丁,今天帮你捉五大麻袋虾蟆便是……”
小凤知道这张三只是嘴皮子上伶俐,掉过头去就不认账,便招呼村中同来的其余伙伴,让张小辫儿在众人面前答应了,这才放手。张小辫儿还打算暂时在金棺村里混些时日,自然不肯被人看做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之徒,只好自认倒霉,没来由地给小凤家当了短工,不免在心中暗自发狠,将来发了大财之后,就使钱把小凤买走,卖到青楼里接客,那时才让你知道三爷的厉害。
他胡思乱想之下,早已被小凤捉着,同数十个村民一同上到山坡。这里荒草渐稀,大伙用手中棍子在地上乱拨,将那些伏着的虾蟆都惊动起来,霎时间,成千上万的大虾蟆逃窜开来,颇为壮观,看得人眼也花了。众人见竟有如此多的虾蟆,往年绝无这等景象,当下无不喜出望外,口中呼喝叫嚷着分头去捉。
虾蟆都是蠢物,漫山遍野地乱蹦乱窜,被众人像捡石头似的一只只轻易拿住了,扔进麻袋里面,装满了便一袋袋拖下山去,交给看管驴车的人装载捆缚起来。赶到后来,山上的虾蟆都被赶入了山坳,村民们捉虾蟆捉得兴起,但一到山坳处,却都停下脚步,虽是心有不甘,却都不敢再往里面走了。
村民中为首的孙大麻子,指着山坳对大伙说:“眼前那片去处,便是瓮冢山里的美人坑,地势险要,向来人迹难至,故老相传,说里面藏了个妖怪,常常要吃活人脑髓,我等切莫再往前走半步了。”
张小辫儿心中却早有计较,正要去美人坑里走上一道,听孙大麻子说要回转去,那如何使得?急忙撺掇众人:“山坳里淤泥河是积水积泥之地,正是虾蟆最多处。大麻脸兀是不知,就休要胡说涣散人心,美人坑里……自然是有美人,光天化日,乾坤朗朗,我等有几十号人,又何惧之有?”
小凤奇道:“张三你怎知那里有什么美貌的娘子,我听我娘说过,那坑里只有个吃人心肝的僵尸美人……”
张小辫儿唯恐被小凤坏了大事,不等她把话说完,便急忙按住她的嘴,招呼众人道:“只捉了百十麻袋,如何够分?想多捉虾蟆的好汉子,都跟我进去。”说罢背起绳索口袋,拽着小凤,抬足便向着荒山深处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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