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劝说图海把明珠小姐和她的两个丫鬟请出来,咱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狡兔尚有三窟,此事关系提督全家安危,万万大意不得。

  图海提督无奈,心想暂且任你马王爷可劲儿折腾,到最后咱们再算总账不迟,当下便命人带明珠小姐来园中喝参汤安神。

  众人候了一阵,就见明珠小姐被一个丫鬟搀扶着款款而来,先请了回安,就去服用参汤。那蚌肉极老,与千年山参吊汤,味道格外浓烈辛苦,比药汤子还要难喝数倍,明珠小姐捏着鼻子喝了半碗,剩下多半碗都给丫鬟喝了。

  张小辫儿初次看到明珠小姐,见她眉似远山,眼含秋水,真是个沉鱼落雁的容貌,就算不是姑仙真人下凡,也是月宫里的广寒仙子转世。想不到图海提督这个老厌物,竟会有如此周正的女儿,张三爷若能讨了她做老婆,也不枉我为人一世了,心中不免动了歪念头,一时看得出了神。

  谁知这时他怀中抱着的黑猫突然蜷缩起来,吓得全身瑟瑟发抖,唯两只猫眼精光闪动。张小辫儿猛然一惊:“难道明珠这小妮子就是精通造畜邪术的白塔真人?”

  张小辫儿并不知道白塔真人的相貌特征,更不知此人是男是女,但据说早在嘉庆年间,各省就有缉拿这巨寇的海捕公文,却始终追捕不到,从没有人亲眼见过真身。明珠小姐是年方二八的佳人,她怎么可能是成名多年的白塔真人?难不成那妖道修炼得能够移形换貌?

  但造畜之辈身上邪气凝聚,身边总有无数冤魂纠缠,所以月影乌瞳金丝猫生出感应,惊得毛发森森俱竖,恨不得赶紧远远快逃,或是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藏,这情形就和在筷子城里遇到吃小孩的潘和尚一模一样。

  明珠小姐身边是个服侍她的贴身丫鬟,年纪十五六岁,模样乖乖巧巧,同样是从小入府为奴,并非来历不明之辈。张小辫儿等人全是肉眼凡胎,主事的马天锡虽然老练毒辣,却也没有火眼金睛,根本辨认不出她们哪个是白塔真人。

  官府剿了多年,都未能彻底铲除造畜妖邪。“白塔真人”好响的名头,非是等闲小可的贼寇可比,众人如箭在弦,暗中蓄势待发,只等马大人摔杯为号。

  马大人心中不免有些犹豫,手握茶盏踌躇难决,示意张小辫儿快想办法认明真身。张小辫儿六神无主,只得悄悄揪住黑猫耳朵,让它不要乱动,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怎么可能是妖邪之辈,万一认错了可是难以收场。

  那黑猫虽然耳朵吃疼,但怕得很了,叫也不敢叫出声来。张小辫儿心中称奇,再次抬头向廊外窥探,只见明珠小姐和她的丫鬟正向回走,可月影乌瞳金丝猫却兀自体如筛糠,惊得颤抖不已,显然是有什么能够吓死猫的东西,正从后宅接近。

  张小辫儿急忙打个手势,让众人切莫轻举妄动,正点子才刚刚出来。这时就见另有一个大手大脚的粗笨丫鬟,怀中抱了一条白毛哈巴狗,径自到廊下来喝参汤。明珠小姐身边有两个丫鬟,这是个给小姐抱狗的粗使丫头。

  张小辫儿看那黑猫一对金瞳充起血来,心知只有野猫感到极度恐惧的时候才会如此,忽又想起先前在荒葬岭剑炉中,遇到奄奄一息的铁忠老汉。铁忠临死前曾说过一件事情,松鹤堂药铺的掌柜铁公鸡,暗地里把僵尸带到荒山,卖给了一条白毛哈巴狗,结果枉送了性命,难道那条被铁公鸡称为“白爷”的哈巴狗就是白塔真人?

  张小辫见机行事,这条白毛哈巴狗即便不是白塔真人,也多半和那妖道脱不开干系。该当是它的劫数到了,倘若不是这笨丫头抱狗出来喝汤,险些就被它瞒过去了。

  马知府见张小辫儿点头示意,随即摔碎了手中茶盏。那条白毛哈巴狗一对眼睛贼溜溜地乱转,经过廊下时似乎就已经感到了潜伏的危机,正当满腹狐疑之际,忽听房中啪嚓一声响亮,动静极是不善。它如惊弓之鸟,挣脱了那丫头的怀抱,蹿到地上就逃。

  四下里埋伏的公人,如狼似虎般同时拥将出来,但众人多以为是要擒拿那个粗使丫头,谁去理会一条白毛哈巴狗,就任其从身边溜走了。幸亏有孙大麻子听到张小辫儿的招呼,他眼疾手快,叫声“着家伙吧你”,一棍子扫个正着,把那哈巴狗打得在半空翻了一个筋斗,口吐血沫滚倒在地。张小辫儿赶上去抖开绳索将它捆成一团。

  那抱狗丫头被捕快按翻在地,早已吓得尿了裤子,嘴里连话也说不囫囵了。图海提督莫名其妙,也没见那白塔真人现身,怎地胡乱绑了我家一个粗使丫鬟和一条白毛哈巴狗?

  马大人喝令手下不须粗鲁,免得惊扰无辜,借了提督府一间密室,挑灯夜审。谁知不审不要紧,三推六问之下,竟然牵扯出了一件惊天奇案。

  原来那抱狗的丫头却是毫无干系的,灵州黑猫所畏惧之物,仅有那条白毛哈巴狗而已,但历来审案都是问人要口供,如何才能从一条狗子的口中,追问出白塔真人的下落?

  虽然马天锡善于推断重大之狱,当此情形也是无计可施,只好在密室中掌起了灯,找了些相关的人过来问话,主要是套问提督府里这条白毛哈巴狗的来历。原来这条狗子还是当年在北京城里买的,一向驯服乖巧,善解主人心意,从不曾有过什么异常举动。

  此时密室里只剩下图海提督、马巡抚,以及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两个牌头,那白狗被孙大麻子一棍打得吐了血,给锁在密室角落里老老实实地趴着,埋着个头不住在舔自己的伤口,眼中全是惊怖之情。

  图海提督心中颇为不满,心想:“马王爷不知犯了什么糊涂,竟然在深更半夜里听信了张小辫儿的鬼话,把我全家上下折腾得不轻,最后却捉了条不相干的狗子来。这狗怎么可能是白塔真人,如此作耍,岂不是来捋着本提督的虎须来寻乐子?”不由得就想当场发飙动怒。

  还没等图海说话,忽听马大人猛地一拍桌案,骂声贼子恁地狡诈,叫左右准备动刑,用钢针蘸了热粪刺它腹部。

  图海提督还以为马大人这是下不来台了,竟要对白毛哈巴狗用刑,心中更是不以为然,何况你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便阻拦说此狗平日里甚是驯服,从不乱吠乱叫,所以家里人都十分喜爱于它,你们何苦偏要跟它过不去。

  马大人说:“提督有所不知,在本官看来,此狗实是反常至极,断定它根本就不是狗子。”说罢又命左右立刻上刑。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领了个喏,撸胳膊挽袖子火匝匝地就要上前动手,却见锁在墙角的那条白毛哈巴狗腾地人立而起,随即伏在地上,叩头如同捣蒜,而且口出人言:“上官神鉴,既被识破行藏,自知是躲不得了,再不敢有些许欺瞒,只求免动酷刑。”声音尖细刺耳,听它话中之意,竟是惧怕用刑,当堂求饶起来。

  图海提督被唬得目瞪口呆,怎么府里真养了如此一个妖怪?马大人面沉似水,命左右牌头挑断了那白狗大筋,提到近前来推问口供。

  那白毛哈巴狗自知落到官府手里得不了好,忍痛被割断了大筋,两眼中全是怨毒之色,但惧怕受刑,只好如实招供,自认就是白塔真人。早在北宋末年的时候,灵州城就有造畜的勾当,那时候是以拐卖人口为主,其手段五花八门,不是常人可以想象出来的。有一路跑江湖卖艺的,以杂耍杂戏为生,其中就有专门驯狗的把戏,耍狗卖艺的都是老头,但是他们所养的狗子其实都不是真狗,而是拐卖来的童子。

  世人不知其底细,都觉得那伙人有造畜妖术,能把小孩、妇女变成狗子拐带贩卖,传得神乎其神,谈之色变。其实不然,那是贼子们先从乡下,用迷魂药拍来四五岁的小孩,拐带到家里,宰杀一只和这小孩体形差不多大小的狗子,剥了整张的狗皮,趁热裹到这孩子身上。狗皮最紧,血淋淋地裹在人身上就再也剥不下来,再用各种手段加以折磨,强迫那披了狗皮的小孩,每时每刻都要模仿狗子的举动,如若稍有不从,就活活打死,弃尸荒野。

  待那孩子驯服了,就带着他出街当作耍狗的卖艺,毕竟人类要比狗子机灵,不论是翻牌识字,还是跳圈、作揖、翻跟头,都不需要去刻意训练,所以常常能聚引观众,获利颇为丰厚。但被狗皮裹住的小孩全身都被热血烫伤,而且身体生长发育不得,从数九隆冬到三伏酷暑都是在这一身狗皮子里,遍体都是冻疮热疹,最多维持一年半载,就得活活困死在狗皮子里,其状惨不可言。

  造畜邪术兴起的那个年月,正值金人南侵,打破东京汴梁,掳走了徽、钦二帝,使得天下纷乱,国破山河碎,官司王法形同虚设,人命犹如草芥一般,根本不把一条性命当一回事,随随便便放在手里折磨死了,也只当是掐死个虱子,全然不放在心上。

  这正是:“宁做太平安乐犬,莫为乱世苦命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金棺陵兽》下回分解。


  第八章 塔教妖邪

  且说官家施展霹雳手段,一举拿住了藏在提督府里的白塔真人,押到密室中严刑逼问,哪容他想不招。

  那白塔真人自知气数尽了,又惧怕被官府酷刑折磨,只得吐露实情,说起了造畜一脉的起源经过。据民间风传,所谓造畜之邪术,多是指一伙身怀异术的妖人,将妇女、孩童迷惑了,让他们吞吃符水,将活人变作猪、驴、牛、羊一类的牲口,偷拐了驱赶到市集上贩卖谋利,但皆属以讹传讹的虚妄之说。

  其实早在宋室南渡之际,正值天下动荡,灾荒相连,饥民遍野。大姑娘插了草标卖的价钱,还值不得半头毛驴子。当时有些跑江湖卖艺的心术不正,使出百般昧心取利之法,拐带了童男童女,剥了狗皮猴皮裹在小孩身上,再用各种手段加以折磨驯服,逼迫他们演练诸般杂戏,被害死在他们手中的人不计其数。

  那些老百姓们不晓得内情,看街上耍猴戏狗的好不伶俐乖巧,都道杂耍艺人使得好手段,却不知这伙人在私底下做的全是些没天理的勾当。

  直到后来世道逐渐安稳,官府才开始搜捕造畜之辈,一旦落网,必以极刑处置,酷刑重典的高压之下,使其一度销声匿迹。可每逢战乱天灾,人心丧乱;世风不古,造畜之事便往往得以死灰复燃,渐渐成了气候。他们拜古塔为祖师,自称塔教,割取死人的男阳女阴配药,一旦炼成了迷心药饵,大至牛马鲸象,小到虫鼠蛇蚁,都能听其所用。塔教中的妖邪之辈,多是潜伏在各地隐姓埋名,驱使这牲畜作奸犯科,公家屡禁难绝。

  这白塔真人早在白莲教举事之时,便已成名,各处州府县城里都有缉拿此贼的海捕公文。他生具异相,是个天生的侏儒,三寸钉的身材,面目更是可憎,自幼被家人视作怪物,遗弃在荒山野岭,任其自生自灭。他命大没死,依靠山泉野果为生,反而与世隔绝地苟活了数年。后来在深山里遇到了塔教异人,得授异书,学了异术在身,从此出山为非作歹,并且收纳了许多门徒弟子,做了塔教之主,自号“白塔真人”。

  但是由于白塔真人身形相貌特殊,平日里不出门走动也就罢了,只要一出门去,必然被眼明的捕快公差识破行藏,当场擒获了问罪,哪容逍遥法外至今?幸得他天生擅学狗吠,时常能够假做了狗子,爬墙跃壁,快捷如飞,所以他狠下心来,依照宋时古法,活剥了一条白毛哈巴狗的狗皮,血淋淋地粘在自己身上,自此摇身一变,就变成了好端端的一条白狗,形貌举动酷肖无差,完全可以乱真。

  白塔真人虽然势力不小,俨然有草头天子之态,但那只是趁朝廷忙着镇压白莲教,无暇顾及此辈。白莲教被剿灭之后,各地缉拿反贼的风头甚紧,塔教也逐渐冰消云散,残党余众深深地藏匿在民间。

  有道是“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白塔真人假做了狗子,躲到深宅豪门之中。那些公差海捕根本不知道他的底细,如同大海捞针一般,又能上哪里找他?

  到得粤寇之乱席卷江南,白塔真人便找机会混入图海将军府中,跟着图海全家老小一同回到灵州城。他勾结旧日余党,打算趁乱劫取藩库的大批官银。在白塔真人的门徒当中,要算老鼠和尚行事最为诡秘。潘和尚带着群鼠躲在槐园里挖掘地道,暗中偷窃库银,眼看即将大功告成,谁料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使得潘和尚被官府捕获,押到街心,活活吃了一剐。

  这件事气得白塔真人以头触墙,对官府鹰犬更是阴恨不已,但他并不清楚潘和尚究竟是如何失手,故此不敢轻易露面,只是暗中引来荒葬岭的鞑子犬,将灵州法场搅乱血洗了一回,算是替徒儿报仇雪恨了。

  谁知此事尚未了结,鞑子犬的狗头就已被官府悬在城内示众了,白塔真人接连失了左膀右臂,不免暗暗心惊,知道这肯定是有高人跟自己过不去,否则就凭灵州官兵,根本捕杀不了凶残猛恶无比的神獒。幸亏是自己躲在提督府里深藏不出,否则此刻多半也被官家擒获正法了。

  白塔真人阴险狡猾,疑心最重,越想越觉得提督府里也未必安全,正思量着要出城躲避。但灵州城被粤寇团团围住,城门全都闭了,连只飞鸟也逃不出去,于是就想躲到穷街陋巷的空屋里去。眼下这年月,兵荒马乱,地方上多有逃亡之屋,谁会在意空房旧宅里的野狗,那倒是个最为稳妥的去处。

  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听到有人送了风雨钟来提督府。白塔真人在深山里练出来的都是贼功夫,什么叫贼功夫?自然是起五更爬半夜练就的,鸡司晨,犬守夜,耳音嗅觉最是灵敏,哪怕有些许异常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感应。所以一嗅着了青铜气息,便知提督府中来了宝物,心中不觉动了贪念,便从犬舍里钻出来,缠着抱狗丫头又挨又蹭,似是能通人性想讨汤水来喝。那抱狗的粗使丫头无奈,只好抱了他来到廊下。

  原来造畜的塔教,皆是拜古塔为祖师神明,深信世间有塔灵存在。当年灵州城里有座高耸入云的古塔,被称为万塔之王,这座八角宝塔虽然早已坍塌毁坏了,但塔底的古井里,还藏有一尊能聚风雨的铜钟。古物有灵,拢住了千年宝塔的龙气,故此这伙人都将灵州城视为圣地,当作了塔教的老巢。

  白塔真人这些年来,苦寻风雨钟无果,突然闻得此物现身,自然欣喜若狂,不料一着棋差,大意失荆州,到得廊下方觉势头不对。但还没来得及脱身躲藏,就已被张小辫儿的那只月影乌瞳金丝猫识破,给做公的当场拿住,否则隐忍不出,谁又能奈何得了他?他思前想后仍觉莫名其妙,自道这都是鬼使神差,命中注定大限催逼,因果上的事情不是由人计较出来的。

  马天锡在以前当知府的时候,就曾经亲自断过造畜之案,见到有歹人把小孩蒙了猴皮,又用铁索拴了打锣戏耍。那猴子遇到马知府的轿子经过,便当街拦住,跪地流泪叩头。马大人心知有异,连人带猴都锁了带回衙门,才审出其中端倪。此刻在密室中看出白毛哈巴狗形态诡异,识破了他的行藏,便假意出言恫吓,果然唬得此贼伏地招供。看来随你贼巧伎俩,能有千变万化,须是瞒不过公门老手,这正是“局中早有一招先,任你诈伪到头输”。

  此时白塔真人已被挑断了大筋,成了手足俱废之人,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出了,自料在劫难逃,不得不把实情交代出来。身为塔教教主,落到官府手里,根本别想活命,只求上官心怀仁念,千万别用酷刑折磨,自知惹下弥天大罪,肯定是有死无生了,务请看在交代了塔教渊源,以及数十年来法身修炼不易的分上,别动刀刃斧锯,好歹留个囫囵尸首,来世当牛做马不敢忘报。

  马大人越听越恨,此等丑类,在世上横行为祸日久,自以为能逍遥法外,不知做下了多少恶事,一旦被拘到公堂,便原形毕露,才知道求饶乞怜,看来自知死罪难逃,想不受极刑也可,快把塔教残党一一供出,若有半点隐瞒不实,定不轻饶。

  谁知白塔真人竟对此事抵死不招。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两人用长针蘸了粪水,一针接一针地狠戳他身上柔弱细嫩之处,把那白塔真人疼得惨呼哀号,口中尽骂些阴毒无比的诅咒:你们这班朝廷的鹰爪子只会为虎作伥,胆敢如此祸害本真人得道的法身,我咒你们个个不得好死……

  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皆是心狠胆硬之辈,又最是憎恨造畜的妖邪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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