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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发现,家里的东西莫名其妙地多了很多爪痕,自己的书也被咬烂,床头多了几根猫毛,黄色的猫毛。
有次晚上起夜,我突然听到门外咔嚓咔嚓的声音。那是以前猫爱干的事,猫如果回来太晚,主人锁了门,它们就会不停地使劲儿抓门。
我蒙着被子吓得哆嗦,过了好久声音没了,我慢慢打开被子,却看到瞎眼的奶站在我面前。她的眼睛冒着绿光,双手蜷缩着,跪在地上抓着我的床脚,那声音就像刨木头一般,刺耳得很。我这才记起,那天分了猫肉,有好心人也送了些给奶吃。
我吓坏了,要离开奶,离开村子。正好那时候我娘家里的人想带我去城里,他们可怜我娘就我这一点骨血,不忍心我在外流浪。之前他们也被斗得很惨,现在刚刚好点就立即来接我了。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临走前的那天,奶坐在小竹椅子上一声不吭。我知道她怪我,我也知道我走了她真的就孤苦伶仃一个人了,但我那时候小,我太害怕了。
直到我走远,她也没说一个字,就是一直流眼泪。
半年后我考取了高中,同一天我打算拿着通知书去告诉奶,但她已经过世了。这以后我和村子最后一点联系也断了,只有锤子偶尔来县城做生意我才和他聊聊。
对村子的内疚让我大学毕业后拒绝了去机关单位,而是留在县城教书,对村里的娃我尤其关心。那些孩子的爹妈还以为我是念及旧情,老来城里答谢我,还为以前欺负我的事道歉。
我没敢告诉任何人。杀猫这件事一直纠缠着我,特别是听到最近几年又出现了猫妖的事,我愈发害怕起来。
我本来打算这辈子也不会回来,但那天我又遇见了20年前许下愿望的那只猫。我不明白它干吗要回来,干吗要来找我。是来向我索讨实现愿望的代价,还是代那些冤死的猫向我报仇?我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它。
后来锤子找到我,说春生家又出事了。春生是我班里最聪明、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孩子,马上就要高考。我真不希望他受到这种干扰,我不想再连累其他人了。所以我听了锤子的话来村子,如果负猫真的要报仇,就冲我来好了,别再牵连其他人。
周老师说得很慢,他说话时间不长,声音却渐渐嘶哑,平时他连续讲课几小时都精神很好,声音洪亮。
“你真的以为,这都是猫的复仇吗?”年轻人走到周老师面前。
“难道不是吗?因为我的自私和憎恨,让那么多猫惨死,让村里人受折磨,这都是我的错。”周老师捂着脸。
“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那只为你偿愿的猫又回到了这里?”
周老师抬起头。
“你有没有想过,猫妖每次骚扰村子的日子?你真的忘记了吗?”
在一旁的四叔突然“啊”了一声。
周老师近乎呆滞地思考着,然后无法置信地望着我们,他从我们脸上的表情明白了什么。
“不会的,这不可能!”
“死去的猫就死去了,真正变成负猫的不是猫,而是人,那个每日坐在家门口流着眼泪希望你回来的人。”
“别再说了——”周老师的眼泪涌出来滴在地上,一旁的灰猫忽然走到他脚边,用颈蹭着他的小腿。
“强烈的情感会让人化为妖怪。这种情感会吸引那家伙出现,向你索求欲望。换言之,实际上你满足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只为你偿愿的猫。我找它很久了,没想到它又回到了这里。”
年轻人抓起猫,猫咪不满地叫了一声。
“为什么那只白色的巨猫会出现在这里,你也该明白了吧!因为按照老人的愿望,只是希望你回来而已,但她如猫一样无法表达出来,所以每年村里闹猫妖的日子,其实就是你的生日。”
不小心被关在门外的猫如果回到家发现大门紧闭,主人睡着,它会发疯般抓着门,希望被人发现。
我突然觉得周老师的奶奶很可怜,儿子儿媳没了,孙子远走,连唯一能陪着她解闷的猫也被杀死了。
“我不会再离开了,永远不会。”周老师跪在地上,双手按着腿,不知冲着谁说话,带着哭音,又像是自言自语。
“愿望也算达成了吧!不知道那家伙又要跑去何处了。”年轻人笑了笑把那只灰色的猫放进自己口袋,只留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看着我们。
“打扰你们了,饭菜很可口,真想留下来多吃点儿。不过我还得去追那只猫,以后这里不会出现猫妖了,喜欢养猫的也可以养几只。”年轻人整理了一下行装。
“这只可以给我养吗?”我鼓起勇气说,指了指那只猫。
“好的。”他把灰猫拿出来放在我手上,我第一次触碰到这种感觉,温暖柔软。
书上说,人的心也是温暖而柔软的,所以当你抚摸到这些小家伙,它们便能感觉到你的心。
我抱着灰猫,它不再抗拒我了,而是缩成一团眯着眼,安静地躺在我怀里。
那以后再也没看到这个年轻人出现,在收完麦子的麦田里,那只巨大的白猫我也从未见到过了,我甚至怀疑是自己的幻觉,但又如此真实。
村子里开始出现了久违的猫叫,周老师也留在村里的小学。四叔和爹都问他是否太委屈,他说比起他奶,根本不算什么。
后来我如愿考上了大学,城市里养猫不太容易,但我尽力养了一只。我很想再见见那个年轻人,和那只拥有好几条尾巴的巨大白猫。
它是猫妖吗?还是说,它是猫神?
谁知道呢?
第63章 江东之女(1)
江东苏大老爷家中有一个女儿,是江东一带出了名的美人。苏大老爷虽然家财万贯,到头来也没有个继承家业的人,只好盼望能给女儿招个好夫婿,将这家业一并放心托付。
苏小姐终于到了出阁的年龄,于是招婿的事情张罗开来。城里的媒婆隔三差五地登门,王家大公子才情了得,李家小儿子聪明非凡,西城赵家富可敌国,东城张家门当户对……柬帖如雪花一般纷至沓来,苏府上下一时好不热闹。
胡是一介贫寒书生,家住在苏府的后面,与气派的大宅院相比,他的家简直像草房那样简陋。他是后迁至此,原本住在江西那边,父母双逝,他变卖家产,葬了二老,独自来到江东,寻了一间房屋便住下,平日为周围邻居写个书信,换几个铜钱聊以为生。他人生得秀气,待人也客气,礼数周到又不显生分,大家都喜欢与他相处。
因为苏府大小姐的婚事,他们这些住在后面的小户人家也不得安生。往来提亲的使者在府上遭遇白眼,当场不敢发作,只好跑到后面来叫骂一番。还有骑着快马飞奔而来的,卷起滚滚尘土,刚刚晾出去的衣服转眼就落上灰尘。
这天叫骂声与马蹄声一直不停,读书也读不下去,好在初春的天气温暖怡人,胡在小院子里摆上一张椅子,躺在阳光下面,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些叫骂的人与飞奔的马。
苏家大小姐他只见过一次,还是三个月前他刚刚搬到这里来时的事情。那天见到苏府的人兴师动众,排成长队出门去,中间有两顶轿子。问邻居他们是做什么去,隔壁邻居告诉他,这是苏府去庙里上香,每三个月一次,早上去,当天晚上回来。
果不其然,天刚刚擦黑就看见苏府如长龙一般的仆人队伍浩浩荡荡地归来。回想起来,当时的天色十分诡异,是透着蓝的灰色,云很重似的,贴着远方的地平线,动也不动。冬天的寒冷还残留着,一到晚上就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作威作福。小路两旁的树都掉光了叶子,枝丫狰狞地张牙舞爪,像一双双手,伸向路边走过的人们。
大概是因为劳累了一天,失去了早晨时候的精力,队伍里的每个人都木讷着一张脸,没精打采的,好像人回来了,魂魄却不知道丢在哪里了。这样庞大的队伍却悄无声息的,走到哪里,哪里也静默下来。
忽然没来由地吹起一阵风,吹动了天上的浮云,吹断了脆弱的树枝,枯萎的荒草随风摇摆,发出沙沙的声音。正是人们生火做饭的时候,滚滚白烟弥漫到空气里,模糊了视线。
说这风没来由不无道理,胡刚从集市上回来,行走一路,没有一丝风吹草动。事后想想,仿佛是空气中有一双手,故意要撩开轿帘,让胡看到坐在里面的苏小姐。
苏小姐的容颜自是不负盛名,她低着头坐在轿子里,微微垂着眼,仪态静好,风华万千。胡是定当不会忘记这阵诡异的风带给他的惊心动魄。站在院里愣了好久,直到队伍走出很远,周围重归寂静的时候,他倏然醒神,被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他是被苏小姐的美惊到,同时也恐惧于她这般绝世的美貌。这般的美是不应当属于人间的,它的灵性超越生命本身,仿佛自成一体,已无拘无束,肆无忌惮,凡人又怎能镇得住这上天入地的美。
轿帘掀开的那一瞬间,苏小姐的侧脸就烙印在了胡的脑海里,当日他辗转反侧,终不能眠,一合上眼睛便能看到坐在轿子里的苏小姐。倒不是因为这一眼埋下了情种,他自然想过苏小姐早晚有一天是要嫁人的,可自己这般家境,索性懒得再去多想。
只是忽然想到家乡那山上狐妖的传说,恐怕就算狐妖,也没有这般鬼魅迷人吧。
下午的天气实在暖和,他在不知不觉间睡去,到傍晚时分感觉到一丝凉意才醒过来,看一眼落下去的太阳,准备回房。
在他转身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响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掉进草堆里发出簌簌的声音。他感到诧异,回头去看,隔着一条小路就是苏府的院墙,失去叶子的树枝从里面伸出来,墙根下的草有齐腰那么高,与树枝一起遮挡了大半的风景,将院墙之下的风景挡得十分阴沉。
枯黄的杂草摇摇摆摆,无风自己摆动起来。他诧异地望着,看见从里面站起个人,是苏府家丁的打扮,穿着棕黄色的褂子,里面是草黄色的短衫,大概是翻墙出来掉进草堆里,衣衫不整的,还有些地方挂着杂草。
看到了胡,那人张口说:“请问,去集市要走哪个方向?”是女子的声音,好像银铃似的,叮叮当当撞得人心一颤。
胡一眼就认出那正是苏家大小姐,即便她改了不合身的男人装扮,也还是能认出来。苏小姐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脸色相比于胡的记忆要红润许多,眉目如画,顾盼生辉。她走近了,看胡发着愣,又问了一遍。
胡诧异地问:“苏大小姐?”
“咦?公子怎认得我?”苏小姐很是惊诧,睁大了眼睛,“我还以为没人会认得我呢。”
胡微微苦笑,摇了摇头:“苏小姐的大名在江东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公子可别这样恭维我,试想一个根本没有人见过的人,她是怎样的容貌和才情,又是怎样的性子和德行,真正有几个人了解?”
苏小姐叹一口气,转过身,看着自家的院墙接着说道:“那是我家,四周都用高墙筑起来,我看不到外面,外面也看不到我。平日父亲大人又不准我出门。所以我想,也许这里的人也没有一个人认得我吧。他们光知道这个院子里有一个大小姐,可是她长什么样他们都不知道。”
被苏小姐这样一说,胡也觉得自己的话实在虚伪,一时尴尬无语。苏小姐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院子:“公子住在这里?”
“小生三个月前刚刚从江西搬到此处。”
“从江西来的?”苏小姐的视线收回来,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他一遍,“我连这城里的集市都没去过,想不到公子从江西就来到我眼前了,真是有缘分。”
胡有些不好意思,抿起嘴角微微笑了笑,问:“苏小姐是要去集市?”
苏小姐点头:“听家里的仆人说城里来了大戏班,想去看看呢。父亲大人不准,我只好偷偷翻墙出来。想不到在这里见到公子,真是失了体统,公子莫要见怪。”
“不会不会,”胡连声说道,沉默一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说,“此处去往集市路途不算遥远,如果苏小姐不介意,就让小生为小姐带路吧。”
苏小姐自然高兴:“那么有劳公子了。”
第64章 江东之女(2)
胡将椅子收进房子里,晚上天气转凉,他取了棉披风给苏小姐披上,而后两人同行。苏小姐看他穿得单薄,本有推辞之意,但在胡的坚持下还是将棉披风披在肩膀上,于胸前打了一个结。她走在胡的身边,微微落后于胡,不时地抬眼从后面打量,看他白净秀气的脸庞,不知怎的,觉得这披风真是暖和。
苏府距离集市不算远,但是略显偏僻,人烟稀少。天色渐渐暗下去,远方的天空呈现墨蓝色,将天底之下的茅屋瓦房都映成漆黑的颜色,仿佛剪影似的,只有微微灯火摇曳,稍稍点亮了夜的宁静。吃过晚饭的人大概都去集市上凑热闹了,他们一路上并未见到几张面孔,显得有些沉闷。
一阵夜风吹过,胡问苏小姐:“冷吗?”
“不会,公子的披风暖和着呢。”苏小姐摇头,看胡笑起来,又转过头继续往前走,她也想问胡冷不冷,但是却问不出口。
又行了一会儿,终归是要说点什么,苏小姐左思右想,唤了一声:“公子……”
胡回头看向苏小姐:“怎么?”
“我听闻江西山水秀丽,犹如仙境,是真的吗?”
“呵呵,确有这种说法。”
“那山上真的有狐妖吗?”
胡愣了一下,想不到苏小姐会问到这个:“小姐是从哪里听说的?”
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苏小姐笑笑,快走两步与胡比肩而行:“是我家中有仆人来自江西,见我平日沉闷,便讲一些民间的奇闻异事给我听。他说江西的南山上有两只狐妖,修炼千年,得道成仙。奈何天神不容,派神将下凡与之大战百回,将两妖重伤,困在南山之上,往后每十年都要受蜕皮换骨之苦,除非他们自愿被打回原形,不然这痛苦将伴随他们永生永世。”
“小姐家的仆人也见闻甚广啊。”
“这是真的吗?”
“倒是确实有此传闻,但是山上究竟有没有狐妖,谁也说不清楚。”胡摇摇头,“江西城邻山而建,关于那山的传说众多。小生还听说南山之上住的其实是一位名叫摩迦的神仙,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只要虔心朝拜,即可达成心愿呢。”
“怎样的心愿都可以吗?”
“听闻如此。”
“若我想如神仙一般长生不老,也可以?”
又是一愣,胡诧异地看向苏小姐,看她眼含期盼,觉察出苏小姐的疑问并不是无心之语,便问:“小姐怎会这样说?”
苏小姐叹了一声,似是想起了难解的心事,细眉微垂,眉头紧锁:“实不相瞒,我所住的地方,房门前便是一处花园,我每日看得最多的便是窗外的景色。那些树木在春天发芽开花,夏天花朵凋谢,绿叶成荫,秋天的时候叶子也枯黄坠落,到了冬天已腐烂成泥,埋在冰雪之下。其实人不也正是如此?我们便好像是在春季降生,夏日成长,秋时衰老,到了冬天已是白骨一堆。公子,你觉得呢?”
“似也没错。”胡微微皱眉,细听着苏小姐继续说。
“再美的花也终有凋谢的一天,那个时候还有谁记得它曾经的美呢?要是我啊,宁愿做那山顶的狐妖,忍受蜕皮换骨的苦楚,也不想有一天零落成任人踩踏的泥土。”说着她又长叹了一声,笑容略带苦涩,看向胡,问,“公子是否觉得小女子不着边际,痴心妄想?”
胡沉默不语。
“我们终究是要老去的吧,不论是绝世姿容,还是奇丑无比,最后总在衰老中慢慢死去,是吧?”苏小姐抬眼望向胡,在灯火的映照下,她的脸庞柔和俏丽,眉似远山,眼如星辰,娇艳的红唇好似夏天里新鲜的樱桃,色泽动人,美轮美奂。
沉默了许久,胡只是轻叹一声,讷讷重复道:“是啊,人终究是要苍老衰亡的。”
此时已经走到集市上,行人如织,两边叫卖的商贩,有卖馄饨、汤圆、面具、布鞋的,有卖对子的,还有卖糖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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