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弘也没想到,他没将同行逼死,反将老董逼上了一条更辉煌的学术之路。
所谓无官一身轻。老董辞官归隐,从此了却官场中事,再不过问政治。然而,老董不过问政治,政治却过问他来了。
那时,中央一有大事,总要派个人去老董家里问问。在诸多中央官员中,要数张汤最喜欢不辞辛苦地跑老董家里。
第二十四章 光荣与梦想
在政治上,张汤和公孙弘是一伙的。但是对老董之态度,却是截然相反的。公孙弘想将老董往死里整,张汤却喜欢将老董往上捧。
张汤之所以喜欢老董,那是因为,他是老董的一名粉丝。换而言之,老董是张汤真心崇拜的学术偶像。
被政治过问,不全是坏事。董仲舒潜心研究,推出一系列的思想,基本上都被国家领导采纳。更可怕的是,老董这些学术思想,不仅养活了后世诸多大儒,而且深刻地影响到千年以后的中国。
为了加深对董仲舒学术思想的了解,我陈列其中主要两条:
第一条是,推崇儒家,抑黜百家;
第二条是,立学校之官,在各州郡推贤才,举孝廉。
第二条基本上被认可。然而第一条,老董却被骂了千年不止。已故大师柏杨认为,中国思想,在汉朝之前都是活泼灵动的。但是,自从老董推行抑百家之政策,于是中国文化从此就被酱死,一年又一年,就成了传说中的酱缸文化。甚至还有的说,老董罢黜百家,使知识分子思想越来越僵死。
对以上批评,我持保留意见。梁启超说,研究历史人物,不可能跳出人物所处时代。所有的英雄巨子,都不过是时代的骄子。历史伟大人物,从来都是时势造英雄,而少造时势之英雄。
说到底,董仲舒之思想,不过时代之产物。他不过是汉朝的一个孩子,汉朝需要他来壮大国家灵魂和精神支柱。
事实上,他做到了。
仅此,老董当可无愧于世。
张骞归来
公元前126年,冬天。有一个好消息借助冬风,传入长安:匈奴起内哄了。
事情来得极是突然。首先是,老军臣单于病死,按理是太子接位。可是军臣老弟左谷蠡王伊稚斜不认账,独自宣布当接班人。于是,双方只好打了起来。结果是,太子於单被打败,只得投奔汉朝。
刘彻很是同情这个於单,将他收留,封为涉安侯。可数月后,於单这个短命鬼,不知是心情抑郁,还是水土不服,一脚登天,向老爹诉苦去了。
如果内哄只闹得是这个下场,那就太没趣了。事实上,让人惊奇的事还在后头。就在匈奴互打的时候,突然有一个汉人趁着混乱,已向着长安方向逃跑。
几个月后,长安突然传出一个震天响的消息:张骞回来了!!
作为一个中国人,如果你没听说过张骞,就像一个欧洲人,没听说过哥伦布,那是要被笑话的。
我仿佛看到,在公元前126年的夏天,所有中国人都持着崇拜的目光,注视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汉人,蹒跚着走进长安城。大地沉默,长安城都掩饰不住激动的泪水,伴着那个汉朝男人的脚步,一路洒扫。
这个历经坎坷的男人,他并不知道,当他拖着自己的影子回到汉朝,从此也将自己的名字拖进了光荣的历史。
张骞,字子文,汉中郡成固(今陕西省城固县)人。十三年前,匈奴投降者向汉朝透露了一个极重要的讯息:在敦煌与祁连山之间,有一个月氏国,曾经很强大。冒顿单于在位时,曾经降服它。再后来,老上单于禽性大发,击斩月氏王,并将他人头扭下来当酒壶。于是,月氏人民逃亡,从此与匈奴人结下不共戴天之仇。如果汉朝与月氏取得联系,联合抗匈,肯定成功。
那年,刘彻刚满十七岁。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个立志搞定匈奴为一生最大事业的皇帝,听到此消息时,内心是多么的激动。于是,他决定从宫中挑选使者,替他打通月氏。
在刘彻之前的中国,从来没听说过有一个叫月氏的国家。如果真如匈奴使者所说,路途遥远且不论,还要考虑到如果绕过匈奴,越境而过。这么一个前无古人,后无前者的工作,让谁来承担呢?
就在这时,张骞站出来了。
不是只要有人站出来,都能得到刘彻青睐。刘彻之所以看中张骞,是因为对方有两个条件比较让人满意。首先,张骞身份为郎,是皇帝身边的侍从,这种人用出去,皇帝信得过;其次,张骞身体强壮,智慧够用,为人诚信可靠。
跑路,那是要费体力的;遇事,那是要靠智慧的;落难,那得讲点气节的。所以,经过全面考核,张骞胜出,代表汉朝出使西域。
于是,一个伟大的皇帝,将一个伟大的外交梦想,交付给了一个伟大的男人。
张骞,一个匈奴籍导游,一百号随从,一行人就这样出发了。
想通西域,必须从匈奴偷渡过去。一百多号人,想从匈奴眼里偷渡过境,除非当匈奴人全瞎了。真可谓,担心什么,就来什么。恰恰是就在张骞准备偷渡时,就被巡逻的匈奴人发现了。
匈奴巡逻兵将张骞交给了单于,当时的单于是军臣先生。这位草原头号抢劫分子,听说张骞越境往西,都快笑掉牙了。他戏谑地对张骞说道:你想得好美。如果我匈奴派人出使南越,你们会放我们过去吗?
当然不能放。既然汉人都不能放匈奴通南越,那么匈奴凭什么放张骞通月氏国呢?军臣单于将张骞一行人扣押,全部软禁。
老实说,军臣单于对张骞态度还是不错的。他没有像其父亲那样凶残,动不动就将人头扭下来当酒壶,或者尿壶之类的。他欣赏张骞这种明知草原有狼,偏向草原行的英雄主义精神。于是,为了拉拢张骞,给他配了个匈奴妻子。
张骞只好纳了匈奴妻,待在了大草原。
这么一待,十年就过去了。
在人的一生当中,有多少个十年呢?张骞这趟,不但走得太远,而且也待得够久了。我相信,汉朝没有人不信,这一百多号人肯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或许,有人因为走得太远,而忘了归来的路。但是十年来,张骞从来没忘掉自己是怎么来的,更要叮嘱自己他将怎么走回去。于是这十年来,在匈奴对他日渐放松警惕的情况下,他做了两件逃跑工作。首先,他学会了胡语;其次,摸清了西域路线。
心中装有地图,无论走得多远,飞得多久,都不会迷途。
张骞的心中,装有两个地图,一个是西域,一个是汉朝。
汉朝,我会回来的。我想,时间不会太久了。
果然有一天,张骞和匈奴导游,带着随从逃跑。但是,他们此次逃亡的方向,大宛。居留匈奴十年来,西域变化实在太大了。原来日子过得还可以的月氏,竟然被另外一个叫乌孙的国家打败了。于是,月氏国只好举全国人向更遥远的西边逃跑,寻找新的栖息地。
搞定大宛王国,下一站就是月氏。于是,张骞带着众人,翻山越岭,花了十多天,终于到达了大宛。
这个大宛王国,尽管距离汉朝十万八千里,但他们似乎也略有风闻汉朝之富裕。恰逢上张骞到来,在他们耳边这么一鼓吹,就更相信汉朝了。
张骞是这样游说大宛国王的:我是代表汉朝出使月氏王国的。没想到路上被匈奴设卡捉住,关了十来年。如果大王您愿意派人保护我们,安全到达月氏国,那么我返回汉朝后,请奏皇帝陛下,肯定酬谢。
大宛国王听了张骞这话,心里打起了小算盘:做个顺水人情,又交了个朋友,以后又多条路,何乐而不为呢。
果然,他们派出卫队,配备翻译和导游,将张骞一行安全地送到了康居。康居王照顾大宛王国的面子,也顺水送了个人情,将张骞安全地送到了月氏国。
千万里,我追寻着你。月氏国,我终于找到了你。
然而,让张骞失望透顶的是,这个穷尽他十余年风霜雨露才找到的月氏国,已经不是过去的月氏国了。过去的月氏国是男人当王,现在换成了个女的。这只是其中,还不是最主要的。
更主要的是,这个月氏国,尽管被匈奴和乌孙两国像猫赶老鼠似的到处跑,可是老鼠也有大小区别。逃亡的月氏老鼠,突然发现大夏这只容易欺负的老鼠,于是将他降服,扎下根来。
月氏国一扎根,竟然发现新的地盘,真是个适合生存的好地方。这里土地肥沃,匈奴、乌孙远在天边,似乎大夏也很听话。反正是过去被人欺负,现在轮到他欺负别人,似乎也够本了。于是乎,一年年过去,过上好日子的月氏国,慢慢地淡忘了远方的匈奴,还欠着他们祖宗的血账。
时间真是最好的膏药啊,不管多大的历史创伤,只要用力一贴,一切的伤痛都会随着如水的岁月和春风的沐浴,慢慢医好。于是乎,张骞发现,他来的真他妈的不是好时候。
不管怎么样,既然来了,还是要将话说完。然而,这位月氏女王也不客气,婉转地拒绝了与汉通好,共同对付匈奴的计策。
月氏女王的理由也很充分:我们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干吗还要没事找血流。再说了,跟汉朝通好有什么好处。汉朝在东边,我们在西边,匈奴横在中间。如果匈奴欺负我了,汉朝也是鞭长莫及。怎么算都是月氏亏本。所以,这桩外交生意,只能就这样黄了。
女人啊,你怎么就这么容易满足。张骞真是无语了,但也无可奈何。
苦苦追寻了十余年,竟然是这样的一个结果。还是只得认罢。打道回府,向皇帝汇报情况了。
如果按原路返回长安,必须通过匈奴,那是自寻死路。这时,张骞决定不走原路,另抄近路。这条新道,就是传说中的南道。所谓南道,就是塔里木盆地南路。而匈奴就在塔里木盆北部,也就是北道。
就这么办了,这次匈奴想抓人,难了。但是万万想不到的是,当张骞沿着南道走的时候,竟然又落到了匈奴人的手里。
张骞的路线是这样设计的,南道有羌人。汉朝跟羌人无怨无仇,穿越他们的地盘,应该是安全的。事实上,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竟然是最危险的地方。
原因只有一个,羌人的地盘早被匈奴搞定了。张骞千算万算,还是不幸地落到了匈奴人的魔爪当中。
这次,匈奴又替张骞做了件好事,让张骞和留在匈奴的妻儿团聚。匈奴人还是那句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还是乖乖地留下来安生到老吧。至于汉朝,就别做白日梦了。
匈奴以为,张骞只能留下来做白日梦了。
事实上,白日梦不是不可能实现的。张骞再次被扣留,过了一年多,匈奴军臣单于病死,太子和军臣老弟俩人打起来了。于是,张骞趁着双方打得天昏地暗的时候,准备和原来的导游携着妻儿逃跑。
张骞和那位命大的导游先生,是逃回来了。可是张骞妻儿,竟然被穷追猛赶的匈奴截留了下来,夫妻永世再也不能见面了。
有心的人计算了一下张骞出使西域的成本:一百多号人出去,只有俩人能活着回来。而且,张骞也没有成功说服月氏王国联手对付匈奴。但是,张骞心中装了两样东西,是任何宝贝都换不来的。
一个是,西域地图;一个是,坚忍不拔的汉朝气节!
就冲着这两样东西,张骞没有亏,刘彻没有亏,汉朝更没有亏。
所以我相信,当刘彻看到张骞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他就像所有普通的汉朝人一样,只有眼泪和激动。十三年啊,多少风雨天上来,多少沧桑从坡上刮过,终于还是活着回来了。
一句话:不容易啊!!
张骞的凿空之旅,仿佛神斧砍开了汉朝的第三只眼,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如果将话说得大些,有利于东西方文化的交流;如果说得现实点,西域诸国,都是汉朝潜在盟友,只要肯开发这些外交资源,也是有得匈奴喝一壶的。
回来后,张骞这样告诉刘彻:
此次远行,竟然在大夏国发现了,来自西南邛的竹杖和蜀国的布。后来大夏国告诉他,这才知道这两样东西是商人从身毒国(今印度)贩来的。这个身毒国,风土人情,跟大夏国差不离。唯有一点不同的是,其民乘象作战,其国临大水。
于是张骞按大夏国所言,做了一个大胆的推测:大夏距离汉朝上万公里,在西南方向。而身毒国又在大夏国东南方向,售有蜀国特产。那么,这个身毒国应该就横在蜀国和大夏国中间,距离蜀国应该不远。
既然这样,那就好办了。汉朝通西域,走北道,有匈奴;走南道,羌人替匈奴卖命,也不通。最好的办法就是,走蜀道。由蜀道通西域诸国,路短无寇,是汉朝打通外部世界,开拓视野的极佳捷径。
刘彻十三年苦苦等待,等来的竟然是这般的神奇汇报。
在那一刻,他激动了。
恶之战
自从张骞提出,绕道西南通西域的构想后,刘彻就打算启动开发大西南计划。事实上,在过去的几年内,刘彻根本就没有精力理睬大西南计划。因为,自从军臣太子投降汉朝以后,新任单于正在没日没夜地折腾汉边。刘彻又不得不临时改变,集中精力,一心一意地对付匈奴。
此任匈奴单于,名唤伊稚斜。这是一个爱惹事,又会整人的主儿。短短几年,其人对汉边频频进攻,恶迹累累。逐一数来,陈列如下:
公元前126年,夏天。匈奴数万骑兵,杀入代郡,郡长被杀,俘虏一千余人而去。同年,秋天。匈奴再破边塞,深入雁门郡,屠杀和俘虏一千余人而去。
公元前125年,匈奴三万骑兵再破代郡,冲入定襄郡及上郡,屠杀和俘虏数千人而去。
公元前124年,匈奴右贤王带着复仇的火焰,屡屡进犯朔方郡,企图收复河套地区。朔方郡地方官吏及百姓,有许多人死在了胡刀之下。
据我观察,匈奴每有新单于上任,总要频繁地出动兵马折腾汉朝。此风气,自冒顿开起,从来就没有消停过。匈奴这个马上民族,他们的头领企图以无上的尚武精神,聚拢人气,建立军威,从而巩固单于地位。
于是整整三年,伊稚斜搞得刘彻几乎坐不安席,夜不成眠。是可忍,孰不可忍。与其坐而被骚乱,不如主动出击,打他个痛快。况且,右贤王已经将主意打到汉朝的朔方郡来了。
刘彻终于坐不住了。
公元前124年,夏天。刘彻命令卫青率三万骑兵,从高阙出发。高阙,即今天的内蒙古乌拉特后旗东南古长城口。同时,命令卫尉苏建为游击将军,太仆公孙贺为骑将军等四个将军,分别从朔方郡出发。此四支部队,全部归于卫青指挥。此时,还有两次军队从右北平出发,接应卫青。
算起来,汉朝军队总共有十万余人。不打你,你还真把汉朝皇帝当个棒槌了。
出击!
卫青的目标是匈奴右贤王。此时的匈奴右贤王,正躲在沙漠深处。他以为,汉朝军队肯定是雷声大,雨点小。况且,茫茫沙漠,哪里寻得我来?于是乎,右贤王一想,就得意了起来。一得意,就喝起酒来。一喝起酒来,竟然醉了。
死亡的空气,正在被沙漠的风吹向了右贤王的醉脸。
真不知道右贤王是怎么混的,所谓知彼知已,百战不殆。他并不知道,卫青是一个敢打的人,也是一个能打的将军。卫青的部队走了六七百里,他的侦察队带回一个好消息:右贤王根本就不将汉军放在眼里,正在某某处海吃海喝。
天助我也。卫青当机立断,必须在夜里赶到敌营,趁着天黑发动进攻。
沙漠的风儿,静悄悄;窒息的空气,仿佛都要凝固。可怕的世界,从来都是一样的。当死亡来临之前,总是以安静之气掩盖着大地的不安。果然,就在这样的夜里,卫青发起了强劲的进攻。
草原上响起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惊醒了醉酒的右贤王。他举眼一看,不得了,四面黑压压,汉朝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捣他老巢来了。
眼前这一切,反扑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于是,右贤王本能地提上自己小老婆,跃上战马,率着一行保镖向北溃围。
汉朝好不容易找到兔窝,岂能容他逃跑。说时迟,那时快,汉朝冲出一轻骑部队,狂追匈奴右贤王而去。
我们不得不钦佩右贤王的逃跑本领,汉朝猛追几百公里,还是让他跑掉了。
但是,汉军这一战,却将几年亏本的人数和钱财,又全赚回来了。汉军取得的战绩大约如下:得右贤王以下小王十余人,俘虏男女一万五千余人;得牛羊马畜,将近百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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