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纱微笑着闭上了眼睛,柔声道:“天河……你可还记得?我说过,想找个像青鸾峰那样的地方隐居,过不理世事的日子。不如……等琼华派的事了结之后,我再去看过族人,我们就回青鸾峰吧,要是你想的话,也叫上梦璃、紫英……我希望,不管自己还能活多久,半年、几个月、几十天都没有关系,只要大家开开心心地在一起,不要想伤心的事……”
天河心痛地大声道:“菱纱,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要去找玄霄,就算拼了命,也要把望舒剑抢回来,不能让他再害你了!我一定能拿回望舒剑,让你好好地活下去!我一定能的!”菱纱靠着他起伏不定的胸膛,感到他的心跳的是那么快、那么急,眼中也微微泛起了泪光,嗔道:“傻瓜,我都说了,你不用太勉强……”勉强笑了一笑,轻抚着天河后背,小声道:“其实,这样就很好了,真的很好了……”
柳梦璃怔怔地站在大厅门口,眼望着远处紧紧相拥的两人,陡然间鼻子一酸,大滴大滴的眼泪从面颊上滚落下来。
忽然,旁边递来一方洁白的帕巾,梦璃一怔,轻轻转过头来,只见奚仲立在自己身后不远处,袍袖委地,气度渊沉,两眼直视着自己,目光中略有喟叹之意。
梦璃望他一眼,低下头去。奚仲轻声道:“少主,这是你落在卧室中的手帕。”梦璃茫然接过来,擦了擦眼睛,奚仲叹道:“少主,我们妖是没有眼泪的,只是少主在人界生活了太久,也染上了他们的情感。婵幽大人不喜欢少主用这些从人界带来的东西,便是不希望少主留恋旧日情怀,凡事当以幻瞑界利益为重。末将本以为少主回来这些日子,已经淡忘了这些……”
梦璃凄然地摇摇头,低声道:“将军,我知道娘的意思,可是,我就是做不到……”奚仲叹了口气,道:“少主,仪式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婵幽大人请您即刻到幻瞑宫去。”
梦璃黯然点了点头,沉重地道:“我知道了,将军,您稍等一下,我这就去。”勉强止住泪水,擦干脸上的泪痕,缓缓地向天河两人走去。身后奚仲一声轻叹,深深看着她的背影。
那边菱纱紧紧地靠在天河怀中,正情怀激荡时,眼前忽然瞥见梦璃的身影,心里没来由的一慌,身体急忙用力一挣,脱开了天河的拥抱,小退一步。天河一怔,转眼间也看见离二人只有数步远的梦璃,连忙尴尬地收回手来,两人脸上都是羞得通红,不敢正视梦璃面容。
梦璃忧伤地望了望菱纱,又望了望天河,轻声说道:“云公子、菱纱,我娘在刚才结界被破时遭受重创,身体越来越虚弱了,她要我现在就接替她担任幻瞑界之主……你们陪我去参加这个仪式吧,我也派人去喊紫英了,我希望,那个时刻来临时,我的朋友都能在身边……”
天河和菱纱脸上都是一惊,天河呆了一呆,心中恍然若失,脱口问道:“梦璃,你做了妖界的主人,那……跟以前会有不一样吗?”
梦璃痴痴地望着天河的脸,神情中尽是苦涩,过了许久,才幽幽地道:“我还是我,不一样的是其他事情吧……”扭过头去,轻声道:“你们……随我一起去幻瞑宫吧。”
幻瞑宫中,婵幽俨然安坐在殿中宝座上,扬首直视前方,威严之势丝毫不减,然而面容中却终究显现出了一份难以掩饰的疲倦和虚弱感。宫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梦璃微低着头,走到母亲身前,低声道:“娘,我来了……”
婵幽点了点头,奚仲上前施礼道:“婵幽大人,您的身体如何了?”婵幽一摆手:“无妨。”说话间,慕容紫英也已前来,与天河两人站在一起。婵幽淡淡地扫了三人一眼,朗声道:“你们三个,都过来吧。”
三人闻言,走到婵幽身前丈余处站定。婵幽目光在三人面上扫视良久,脸上微露出一丝赞悦之意,徐徐说道:“虽然我一向厌恶人类,但不管怎么说,今日之事,我都要谢谢你们几个,感谢你们在琼华派攻进来时,对我族施以援手。”
天河等人每次见到婵幽,面对着这传说中的妖界之主那份慑人的威势,都是不自觉地感到一分惧意,此刻听她向自己致谢,心下不由得轻松了许多。天河憨然一笑,道:“呵呵,这也没什么啦,这件事本来就是琼华派做的不对,我们又是梦璃的朋友,当然应该帮忙了。”
婵幽微微摇头,叹口气道:“你们不必过谦,若没有你们,我族今日只怕已尽数丧命在琼华派的剑下,如今我代表梦貘一族诚心感谢你们,绝非矫情,但是……”面色微沉,语气忽然变得严肃起来,郑重地道:“我还是不赞成人与妖交朋友,幻瞑界也非你们人类久呆之地。如今事情已了,我本想立刻将你们送回人间,但璃儿她希望你们待到仪式之后……”平静地看了梦璃一眼,缓缓道:“所以,你们之间若有什么话,便趁此机会说完吧。”
梦璃眼圈通红,不舍地看着天河,天河听了婵幽的话,又见梦璃如此神情,心中一片慌乱,急问道:“说完?为什么?”婵幽望着他,肃然道:“璃儿她即将继承幻瞑界主人之位,而你们,则会被送回人间,恐怕日后再无会面之期了。”
天河脸色巨变,他和菱纱等人费尽千辛万苦,险死还生,方才来到妖界,与梦璃重逢。万万想不到众人相聚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却又不得不再次分离,而且竟是永诀!菱纱和紫英刚才听着婵幽的那些话语,已隐隐约约猜到这层意思,只是心里总还或多或少存着一丝幻想,不愿相信这是真的,然而此刻婵幽终于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众人,两人看着梦璃,脸上都是说不出的凄楚。宫殿中一片寂静,天河直直地望着梦璃,这一天一夜中发生了太多让人感伤的事情,头脑中一片模糊,真如身在幻梦之中一般,他面容颤抖,悲声问道:“梦璃你……你要走?!你要……离开我们大家……”
梦璃紧闭双目,哽咽道:“是,娘刚才都已经说了……”天河不甘地大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走?妖界都已经变成这样,难道不可以让大家一起去人间生活?”
梦璃缓缓摇头,涩声道:“幻瞑界便是我族故乡,我族宁可灭亡,也不会离开这里的……对不起,我不能离开自己的族人……”天河悲痛道:“可是,梦璃……你一直都对我很好……我不想你离开……”菱纱也悲伤地道:“梦璃,你要是永远都留在这里,我会很想你,又见不到你,该有多难受……”
柳梦璃睁开泪眼,凝视着菱纱的面庞,心里是一阵阵的痛楚,微声向她道:“菱纱,我也会想你……答应我,千万不要放弃,云公子一定能找到替你延命的办法!我走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还有……好好和云公子在一起……你们、你们一定能幸福的!”
菱纱涨红了脸,又惊又急地叫道:“梦、梦璃,我们、我们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啊!你知道的,我——”梦璃轻轻摆了摆手,柔声道:“菱纱,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我明白你在担心什么……但是,我还是请你不要放弃……云公子是好人,你也是,你们在一起一定会幸福的……”脸上是一副宽慰的笑容,几滴泪水却不知不觉滑落了下来。
天河见她悲状,一颗心如同被几把刀子割着一般难受,哀声劝道:“梦璃,你、你别哭了,你这个样子,我也好难过……”梦璃拭去泪水,淡淡一笑,忽然伸手入怀,从胸口处解下一块墨绿色的玉佩,隐隐发出黯淡的光泽,玉佩上系着一个不起眼的香包,一缕幽幽的香气萦绕在大殿中,天河和菱纱眼眶陡然一热,那日三人离开柳府时的情景犹在眼前。
“云公子,拜托你把这个离香草的香囊带回寿阳,交给爹和娘……告诉他们,女儿不孝,不能长伴他们左右,亦不能为他们养老,请裴大哥替我……替我略尽孝道,梦璃感激不尽……请他们二老原谅梦璃情非得已,来世梦璃如果能再做他们的女儿,一定一生一世陪在他们身边尽孝……”梦璃抽噎着,将两件物品一同递给天河,泣道:“还有这个……这是云叔当年送给我的帝女翡翠,可惜我不能亲眼见到他老人家,谢谢他当年的救命之恩。这本来就是云叔的东西,梦璃现在把它还给云公子,做个纪念吧。”
天河接过这两样东西,不觉悲从中来,低声道:“好……梦璃……我答应你,一定把它交给柳波波……”梦璃泪眼迷蒙,望了望天河背上的后羿射日弓,忽地轻叹一声,幽幽道:“云公子……你的弓,已经换了新的吗?”
天河心中一痛,黯然道:“这……这是菱纱带我去一个地方取的。不过,你送我的那把,我也一直留在身边!”急忙将身后背着的包裹解了下来,小心翼翼地从中拿出了那把“玉腰弓”,展示给梦璃,大声道:“你看!我一直把它带在身上!从来也没有丢掉过!以后也不会!”
梦璃缓缓闭上双眼,脸上现出一丝凄然的微笑,轻声道:“……不必如此,若是旧了、不能用了,就扔了它吧……”天河大声道:“不,我、我不会扔!你送的东西,除非我死!不然我一定保管得好好的!”梦璃轻轻摇头,言语中微露出苦涩之意:“云公子……这把弓能陪在云公子身边这么久,它已经很满足了……人有人的缘分,弓也有弓的缘分,也许这把弓和云公子的缘分只有这些……菱纱的那把弓,才是与云公子真正有缘,能陪伴云公子一生一世……”
菱纱怔怔地听着梦璃的话,心中蓦然间涌起数般情怀,是惊讶、是凄伤、是哀愁、又是一点点埋藏在心底的甜蜜,种种感情萦绕在心头,久久难平。那天晚上,她亲眼所见,梦璃紧紧抱着天河,那场难舍难分的离别。她看着梦璃的悲伤和她走后天河的焦急,心中怅然若失,却没有半点怨恨之意。与梦璃这些天一同走来,她渐渐发现自己先前印象中的那个拘于礼数的官家大小姐,竟是如此的通情达理、亲切可爱,两人一路上共历患难、同享喜乐,从小孤单的她在心里早已把梦璃当作了自己的亲姐妹。在这之前,她也曾隐约感到梦璃对天河的情愫,那时自己心里尚存有些许竞争之念,可是就在那天夜里,她终于忽然间发现,梦璃对天河的爱意竟是那么深,深得令自己惭愧……后来在鬼界,了解到家族和自己的宿命,她更是不敢再对天河有何痴念,只怕情深不寿,到头来白白惹得他一生伤心。她执意前往封神陵盗弓时,心中已有诀别之意,只盼帮天河找回梦璃,见到他们二人相伴相随后,便悄然隐去,再不与两人相见……
然而,想不到大家纵然一时重逢,可人妖殊途,到头来仍免不了再度离别。梦璃说话的时候,神情是何等的悲伤与无奈!她表面上说的是弓,其实何尝不是在说着她与自己!她这么说,无疑是要把天河让给自己,可是,以自己背负的命运,再加上望舒剑的不断侵噬,自己又能与天河相伴几时呢?自己又能让他一生幸福吗?
菱纱心乱如麻,神情迷乱,口中喃喃地低语着什么,紫英站在她身旁,忧郁地望着她的脸,眼神中也有一分苦痛之意。梦璃转过身来,望着昔日的师叔,低声道:“紫英,谢谢你……我知道,你不喜欢妖,可是到最后,你还是愿意帮助我族,我真的很感激……”
紫英悠悠叹道:“梦璃……是我应该感谢你,让我知道当年的真相,也让我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善与恶……”梦璃又转向菱纱,勉强笑了笑,道:“菱纱,你一定要记住我刚才说过的话,梦璃拜托你了……我会永远想念你们的,你们,永远都是我的好朋友……”哽咽着没说完,两行清泪已淌了下来。天河等人也忍不住别过头去,擦拭眼角的泪水。
旁边一直不语的婵幽见女儿如此伤心,严肃的面上也有一丝酸痛,摇了摇头,叹口气道:“璃儿,你如此伤怀,又怎能安心继位?”看着四人难舍情状,用劝慰的语气说道:“不如我将你们彼此间的记忆通通消去,日后再无想念,自然也就不会伤心——”
“不要!我不愿意忘了梦璃!”天河和菱纱齐声叫道,紫英也默然摇头。婵幽望着三人的眼睛,叹道:“你们人类有种说法,叫作‘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既然种种烦恼,都是由想或念而起,将烦恼的根源消去,岂不是一了百了?”
天河痛苦地摇摇头,大声道:“不,以后我想到梦璃,想到她不在我身边,也许是会很伤心,但是我也会想到,大家还在一起时,很多开心的事……要是把这些都忘了,虽然不会难过,可是脑子里有一大块地方都是空的,还有什么意思?”
婵幽望着云天河,徐徐叹了口气,柳梦璃悲伤地看着母亲,急切道:“娘,女儿不希望……”婵幽轻望她一眼,平静道:“璃儿,你放心,我不会强迫他们……”又看了看云天河,长叹道:“年轻人,你倒比我想的更有良心,只可惜……唉……”语音中充满了遗憾,梦璃是她亲生爱女,她对天河的深情,自己岂有不知?只是自己迭遭重创,已无力继续统领幻瞑界妖族,梦璃是自己唯一的后代,也只有她有资格继承幻瞑界主人之位。她重任在肩,又怎能再像以前一样,离开族人,和天河等人回到人间去?虽然情知此事势必让女儿十分难过,但为了本族的未来,也只有狠下心来,牺牲女儿的感情了。
婵幽顿了顿,压下心中的歉疚之情,转向奚仲,郑重地道:“奚仲,你去月神殿将‘梦见樽’取来。”奚仲领命而去。一旁梦璃惊疑道:“娘……?”
婵幽淡然道:“璃儿,你不必多虑,我说过的,不会强行消去他们的记忆。但你也要答应我,继位之后一切事务须以幻瞑界为重,绝不可溺于感伤,耗费心神!”梦璃这才放下担忧,低下头去,轻声应道:“是,璃儿……答应娘……”话音有些微弱,透着几分不自信。婵幽看着她,悠悠叹了口气。
过了片刻,奚仲从殿外缓步走进来,双手捧着一个丝线编成的圆球,上面线圈密密麻麻的,却如蛛网一般错落有致。梦貘一族以食梦为生,修炼的法术也与梦有关,“梦见樽”乃是历代幻瞑界之主精心收集各界生灵中修为高深之士的幻梦,辅以自身法力,不断修炼而成,可说是幻瞑界至高无上的宝物。奚仲走到婵幽面前,小心地将梦见樽递给她,婵幽捧在手上,凝神注视,口中默念真言,众人只见圆球上的线条渐渐放出光来,一根线便代表一个人的梦,每根丝线发出的光都各不相同,许许多多根线交缠在一起,幻出奇异而瑰丽的光彩,映照在婵幽分外郑重的表情上,更显得神秘莫测。天河等人看得出神,只听婵幽肃然喝道:“万灵悉来,神光映幽!引诸方想愿,入梦见之樽——无中而出、虚空即有!”
众人眼前一幻,只见梦见樽发出的光芒猛地消失,婵幽身前忽然多了一人,一身海蓝色长裙,秀发飘扬,貌似桃花初绽,形若仙子离尘,衣着相貌,竟和旁边的梦璃一模一样!只是面上没有了那份悲戚之情,脸蕴微笑,静静地向天河三人这边看来。
天河看得张大了嘴,惊异道:“这、这怎么会……有两个梦璃?!”菱纱和紫英也是一脸惊诧之情,婵幽缓缓收起梦见樽,看着他们,道:“梦见樽乃是藏有神秘之力的法器,能够令人幻梦成真。既然你们不愿璃儿离去,而她对你们亦是依依不舍,我便将此份思念之情,注入梦见樽,诞出另外一个璃儿……”轻轻推了“梦璃”一下,她似乎明白了婵幽的意思,微笑着走到天河等人身旁,和他们站在一起。
婵幽微微慨叹,又道:“这个璃儿虽然只是傀儡,口不能言,亦无心智,有形而又无形,但却能如常人一般行动,往后便让她伴在你们身侧,犹如璃儿常在……但,她不过是一场幻梦,当你们渐渐淡忘璃儿之后,梦就醒了,她便也会消散无踪……”众人听得一呆,看着身旁的“梦璃”,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是欣慰,还是凄凉,抑或是感伤。天河沉重地摇了摇头,高声说道:“不会的!我们不会忘记梦璃的,因为这一切根本就不是梦,又哪来的梦醒……”
婵幽暗暗叹息了一声,转向梦璃,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梦璃悲凄的容颜上现出几分感激之情,低着头,轻声道:“娘,谢谢您……”婵幽盯着她的眼睛,正容道:“你不必谢我,记得你刚才答应过我什么,言出必行,才是我的好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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