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喜跟过来笑道:“大包小裹的,拿不了。”崔太铭找了个小瓦罐子来道:“拿不了我给你送去。”霓喜瞅着他道:“你有七个头八个胆找到我家来!”这崔太铭用铜勺抄起一股子蜜,霓喜凑上去嗅了一嗅道:“怎么不香?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混充的!”
崔太铭赌气将勺子里的一个头尾俱全的蜜蜂送到霓喜跟前道:“你瞧这是什么?”霓喜嗳哟了一声道:“你要作死哩!甩了我一身的蜜!”便抽出腋下的手绢子在衣襟上揩抹,又道:“个把蜜蜂算得了什么?多捉两个放在缸里还不容易?捞出来给老主顾一看,就信了。”玉铭笑道:“奶奶真会怄人!”当下连忙叫学徒打一脸盆水来,伺候霓喜揩净衣裳。
霓喜索性在他们柜台里面一张金漆八仙桌旁边坐下,慢慢地绞手巾,擦了衣裳又擦手,一面和玉铭攀谈,问他家乡情形,店中待遇,又把自己的事说个不了。
她那八岁的儿子吉美,她抓了一把杏脯给他,由他自己在药店门首玩耍,却被修道院的梅腊妮师太看见了。梅腊妮白帽黑裙,挽着黑布手提袋,夹着大号黑洋伞,摇摇摆摆走过。吉美和她一向厮熟,便扑上去抱住膝盖,摩弄她裙腰上悬挂的乌木念珠,小银十字架。梅腊妮笑道:“怎么放你一个人乱跑,野孩子似的?谁带你出来的?”吉美指着药店道:“妈在这里头。”梅腊妮探了探头。一眼瞥见霓喜坐在店堂深处,八仙桌上放了一盆脸水,却又不见她洗脸,只管将热手巾把子在桌沿上敲打着,斜眼望着旁边的伙计,饧成一块。梅腊妮暗暗点头,自去报信不提。
霓喜在同春堂,正在得趣之际,忽闻一声咳嗽,里间踱出一个瘦长老儿,平平的一张黄脸,不曾留须,对襟玉色褂子上罩着红青夹背心,两层都敞着纽扣,露出直的一条黄胸脯与横的一条肚子,脚踏二蓝花缎双脸鞋,背着手转了一圈。众伙计一起鸦雀无声。霓喜悄悄地问崔玉铭道:“是你们老板?”玉铭略略点头,连看也不便朝她看。霓喜自觉扫兴,拾缀了所买的各色茶食,拉了孩子便走。到家正是黄昏时候。雅赫雅和发利斯做了一票买卖回来,在绸缎店店堂里面坐地,叫了两碗面来当点心。梅腊妮业已寻到店里来,如此这般将方才所见告诉了他,又道:“论理,我出家人不该不知进退,再三地在你老板跟前搬是非,只是你家奶奶年轻,做事不免任性些,怕要惹外头人议论。这些时我虽没和她见面,往常我们一直是相好的,让人家疑心是我居心不正,带累了你们奶奶,我一个出家人,可担不起这一份罪名。再则我们修道院里也不止我一个人,砍一枝,损百技,上头怪罪下来,我还想活着么?”雅赫雅听了这话,不问虚实,候霓喜来家,立意要寻非厮闹,一言不合,便一把采过头发来,揪得她两眼反插上去。发利斯在旁吓愣住了。霓喜缓过一口气来之后,自不肯善罢甘休,丢盘摔碟,跳了一场,心中只道雅赫雅在外面相与了下流女人,故此一来家便乌眼鸡似的。次日早晨,雅赫雅在楼上贮藏室查点货色,伙计们随侍在旁,一个学待在灶下燃火,一个打扫店面,女佣上街买菜去了。崔玉铭手提两色蜜饯果子,两罐于蜜,寻上门来,只说要寻楼上的三房客姓周的。学徒说已经搬了多时了,他问搬到哪里去了,那学徒却不知道。他便一路扬声问上楼来。霓喜乱挽乌云无精打采走出房来,见是他,吃了一吓,将手扪住了嘴,一时出不了声。雅赫雅从对房里走出来,别的没看见,先看见崔玉铭手里拎着的小瓦钵子,口上粘着桃红招牌纸,和霓喜昨日在药店买来的是一般,情知事出有因,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兜脸一拳头,崔玉铭从半楼梯上直滚下去,一跤还没跌成,来不及地爬起来便往外跑。雅赫雅三级并一级追下楼去,踏在罐子滑腻的碎片上,嗤嗤一溜溜了几尺远,人到了店堂里,却是坐在地下,复又挣起身来,赶了出去。霓喜在楼上观看,一个身子像撂在大海里似的,乱了主意。侧耳听外面,却没有嚷闹的声音,正自纳罕,再听时,仿佛雅赫雅和谁在那里说笑,越发大疑,撑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走下来,生怕那汪着的蜜糖脏了鞋。掩到门帘背后张了一张,却原来是于寡妇,和雅赫雅有些首尾的,来到店中剪衣料,雅赫雅气也消了,斜倚在柜台上,将一匹青莲色印度绸打开了一半,披在身上,比给她看。霓喜挫了挫牙,想道:“他便如此明目张胆,我和那崔玉铭不合多说了两句话,便闹得一天星斗。昨儿那一出,想必就是为了崔玉铭有人到他跟前捣了鬼。今天看情形也跑不了一顿打。为了芝麻大一点,接连羞辱了我两回!”思想起来,满腔冤愤,一时捞不到得用器具,豁朗朗一扯,将门头上悬挂的“开张志喜”描花镜子绰在手中,掀开帘子,往外使劲一摔,镜子从他们头上飞过,万道霞光,落在街沿上,哗啦碎了,亮晶晶像泼了一地的水。
随着镜子,霓喜早蹿了出去,拳足交加,把于寡妇打得千创百孔,打成了飞灰,打成了一蓬烟,一股子气,再从她那边打回来。雅赫雅定了定神,正待伸手去抓霓喜,霓喜双手举起柜台上摊开的那一匹青莲色印度绸,凭空横扫过去,那匹绸子,剪去了一大半,单剩下薄薄几层裹住了木板,好不厉害,克嚓一声,于寡妇往后便倒,雅赫雅沾着点儿,也震得满臂酸麻,霓喜越发得了意,向柜台上堆着的三尺来高一叠绸缎拦腰扫去,整叠的匹头推金山倒玉柱塌将下来,千红万紫百玄色,闪花,暗花,印花,绣花,堆花,洒花,洒线,弹墨,椒蓝点子,飞了一地上,霓喜跳在上面一阵践踏。雅赫雅也顾不得心疼衣料,认明霓喜的衣领一把揪住,啪啪几巴掌,她的头歪到这边,又歪到那边,霓喜又是踢,又是抓,又是咬,他两个扭做一团,于寡妇坐在地下只是喘气,于家跟来的老妈子弯腰拣起于寡妇星散的钗环簪珥,顺手将霓喜的耳坠子和跌碎了的玉镯头也揣在袖子里。旁边的伙计们围上来劝解,好不容易拉开了雅赫雅两口子。于寡妇一只手挽着头发,早已溜了。霓喜浑身青紫,扶墙摸壁往里走,柜台上有一把大剪刀,她悄悄地拿了,闪身在帘子里头,倒退两步,腾出地位,的溜溜把剪刀丢出去。丢了出去,自己也心惊胆战,在楼梯脚上坐下了,拍手拍脚大哭起来,把外面的喧哗反倒压了下去。
须臾,只见雅赫雅手握着剪刀口,立在她跟前道:“你给我走!你这就走!你不走我锥瞎你眼睛!”霓喜哭道:“你要我走到哪儿去?”雅赫雅道:“我管你走到哪儿去?我不要你了。”霓喜道:“有这么容易的事,说不要就不要了?我跟了你十来年,生儿养女,吃辛吃苦,所为何来?你今日之下,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一头哭,一头叫起撞天屈来,雅赫雅发狠,将剪刀柄去砸她的头,道:“你真不走?”霓喜顺势滚在地上撒起泼来,道:“你好狠心!你杀了我罢!杀了我罢不信你的心就这样狠!”众人恐雅赫雅又要用强,上前劝解,雅赫雅冷冷地道:“用不着劝我,倒是劝劝她,她是知趣的,把随身的东西收拾起来,多也不许带,孩子不许带,马上离了我的眼前,万事全休。不然的话,我有本事把当初领她的人牙子再叫了来把她卖了。看她强得过我!”说着,满脸乌黑,出去坐在柜台上。霓喜听他口气,斩钉截铁,想必今番是动真气了,不犯着吃眼前亏,不如暂且出去避一避,等他明白过来了再说。趁众人劝着,便一路哭上楼去,捡衣服,雅赫雅贵重些的物件都没有交给她掌管,更兼他过日子委实精明,霓喜也落不下多少体己来。她将箱子兜底一掀,哗啦把东西倒了一地,箱底垫着的却是她当日从乡下上城来随身带着的蓝地小白花土布包袱,她把手插到那粗糙的布里,一歪身坐在地下,从前种种仿佛潮水似的滚滚而来,她竟不知道身子在什么地方了。水乡的河岸上,野火花长到四五丈高,在乌蓝的天上密密点着朱砂点子。终年是初夏。
初夏的黄昏,家家户户站在白粉墙外捧着碗吃饭乘凉,虾酱炒蓊菜拌饭吃。丰腴的土地,然而霓喜过的是挨饿的日子,采朵草花吸去花房里的蜜也要回头看看,防着脑后的爆栗。睡也睡不够,梦里还是挨打,挨饿,间或也吃着许多意想不到的食物。醒来的时候,黑房子里有潮湿的脚趾的气味,横七竖八睡的都是苦人。这些年来她竭力地想忘记这一切。因为这一部分的回忆从未经过掀腾,所以更为新鲜,更为亲切。霓喜忽然疑心她还是从前的她,中间的十二年等于没有过。她索索抖着,在地板上爬过去,搂住她八岁的儿子吉美与两岁的女儿瑟梨塔,一手搂住一个,紧紧贴在身上。她要孩子来证明这中间已经隔了十二年了。她要孩子来挡住她的恐怖。在这一刹那,她是真心爱着孩子的。再苦些也得带着孩子走。少了孩子,她就是赤条条无牵挂的一个人,还是从前的她。……雅赫雅要把孩子留下,似乎他对子女还有相当的感情。那么,如果她坚持着要孩子,表示她是一个好母亲,他受了感动,竟许回心转意,也说不定。
霓喜的手臂仍然紧紧箍在儿女身上,心里却换了一番较合实际的打算了。她抱着瑟梨塔牵着吉美挽着个包裹下楼来,雅赫雅道:“你把孩子带走,我也不拦你。我也不预备为了这个跟你上公堂去打官司。只是一件:孩子跟你呢,我每月贴你三十块钱,直到你嫁人为止。孩子跟我呢,每月贴你一百三。”霓喜听了,知道不是十分决策,他也不会把数目也筹划好了,可见是很少转圜的余地了,便冷笑道:“你这帐是怎么算的?三个人过日子倒比一个人省。”雅赫雅道:“你有什么不懂的?我不要两个孩子归你。你自己酌量着办罢。”霓喜道:“我穷死了也还不至于卖孩子。你看错了人了。“雅赫雅耸了耸肩道:”都随你。“因将三十块港币撂了过来道:”以后我不经手了,按月有伙计给你送去。你也不必上门来找我你这个月来,下个月的津贴就停了。“霓喜将洋钱掷在地上,复又扯散了头发大闹起来,这一次,毕竟是强弩之末,累很了,饶是个生龙活虎的人,也觉体力不支,被众人从中做好做歹,依旧把洋钱揣在她身上,把她送上了一辆洋车。霓喜心中到底还希冀破镜重圆,若是到小姊妹家去借宿,人头混杂,那班人雅赫雅素来是不放心的,倒不如住到修道院里去,虽与梅腊妮生了嫌隙,究竟那里是清门净户,再多疑些的丈夫也没的编派。她在薄扶伦修道院一住十天,尼姑们全都仿佛得了个拙病,一个个变成了寡妇脸,尖嘴缩腮,气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霓喜只得不时地拿出钱来添菜,打点底下人,又献着勤儿,帮着做点细活,不拿强拿,不动强动。闲时又到干姊妹家走了几遭,遇见的无非是些浮头浪子,没有一个像个终身之靠。在修道院里有一次撞见了当初赠她戒指的米耳先生,他触动前情,放出风流债主的手段,过后闻知她已经从伦姆健家出来了,现拖着两个孩子,没着没落的,又知她脾气好生难缠,他是个有身家的人,生怕被她讹上了,就撂开手了。尼姑们看准了霓喜气数已尽,几次三番示意叫她找房子搬家。霓喜没奈何,在英皇道看了一间房,地段既荒凉,兼又是与人合住,极是狭隘腌脏的去处,落到那里去,顿时低了身份,终年也见不着一个齐整上流人,再想个翻身的日子,可就难了。因此上,她虽付了定钱,只管俄延着不搬进去。正在替修道院圣台上缝一条细麻布挑花桌围,打算把角上的一朵百合花做得了再动身。这一天,她坐在会客室里伴着两个小尼做活,玻璃门大敞着,望出去是绿草地,太阳雾沌池的,像草里生出的烟是香港所特有的潮湿的晴天。霓喜头发根子里痒梭梭的,将手里的针刮了刮头皮,忽见园子里有个女尼陪着个印度人走过,那人穿一身紧小的白色西装,手提金头手杖,不住的把那金头去叩着他的门牙,门牙仿佛也镶了一粒金的,远看看不仔细。霓喜失惊道:“那是发利斯么?”小尼道:“你认识他?是个珠宝客人,新近赚了大钱。爱兰师太带了他来参观我们的孤儿院,想要他捐一笔款子。“只见爱兰师太口讲指划,发利斯。佛拉让她一个人在煤屑路上行走,自己却退避到草地上。修道院的草皮地须不是轻易容人践踏的,可见发利斯是真有两个钱了。霓喜手拿着活计就往外跑,到门口,又煞住了脚,向小尼拜了两拜道:”多谢你,想法子把爱兰师太请进来,我要跟那人说两句话哩。我们原是极熟的朋友。“霓喜一路唤着“发利斯,发利斯!”飞跑到他跟前,及至面对面站住了,却又开口不得,低下头又用指甲剔弄桌围上挑绣的小红十字架,又缓缓地随着线脚寻到了戳在布上的针,取下针来别在衣襟上。发利斯也仿佛是很窘,背过手去,把金头手杖磕着后腿。霓喜小拇指顶着挑花布,在眼凹里轻轻拭泪,呜咽道:“发利斯……”发利斯道:“我都知道了,嫂子。我也听说过。”
虽然他全知道了,霓喜依旧重新诉说一遍,道:“雅赫雅听了娼妇的鬼话,把我休了,撇下我母子三个,没个倚傍。可怜我举目无亲的……发利斯,见了你就像见了亲人似的,怎叫我不伤心!”说着,越发痛哭起来,发利斯又不便批评雅赫雅的不是,无法安慰她,只得从裤袋里取出一叠子钞票,待要递过去,又嫌冒昧,自己先把脸涨红了,捞了捞顶心的头发,还是送了过来,霓喜不去接他的钱,却双手捧住他的手,住怀里拉,欲待把他的手搁在她心口上,道:“发利斯,我就知道你是个厚道人。好心有好报……”发利斯挣脱了手,在空中顿了一顿,似乎迟疑了一下,方才缩回手去;缩回去又伸了出来,把钱放在她手里的活计上,霓喜瞪了他一眼,眼锋未敛,紧跟着又从眼尾微微一瞟,低声道:“谁要你的钱?只要你是真心顾怜我,倒不在乎钱。“发利斯着了慌,一眼看见爱兰师太远远立在会客室玻璃门外,便向她招手高叫道:“我走了,打搅打搅。”三脚两步往园子外面跑,爱兰师太赶上来相送,发利斯见有人来了,胆子一壮,觉得在霓喜面上略有点欠周到,因回头找补了一句道:“嫂子你别着急,别着急。钱你先用着。“说着,人早已去远了。霓喜将钱点了一点,心中想道:”他如此的怕我,却是为何?必定是动了情,只是碍在雅赫雅份上,不好意思的。“
第二天,她访出了他寓所的地址,特地去看他,恰巧他出去了,霓喜留下了口信儿,叫他务必到修道院来一趟,有紧要的事与他商量。盼了几日,只不见他到来。这一天傍晚,小尼传进话来说有人来找她,霓喜抱着瑟梨塔匆匆走将出来,灯光之下,看得亲切,却是崔玉铭。霓喜此番并没有哭的意思,却止不住纷纷抛下泪来,孩子面朝后趴在她肩上,她便扭过头去偎着孩子,借小孩的袍裤遮住了脸。崔玉铭青袍黑褂,头上红帽结,笑嘻嘻地问奶奶好。霓喜心中烦恼,抱着孩子走到窗户跟前,侧倚窗台,仰脸看窗外,玻璃的一角隐隐的从青天里泛出白来,想必是月亮出来了。靠墙地上搁着一盆绣球花,那绣球花白里透蓝,透紫,便在白昼也带三分月色;此时屋子里并没有月亮,似乎就有个月亮照着。霓喜对于崔玉铭,正是未免有情,只是在目前,安全第一,只得把情爱暂打靠后了。因颤声道:“你还来做什么?你害得我还不够!“
崔玉铭道:“那天都是我冒失的不是,求奶奶鉴谅。我也是不得已。”他咳嗽了一声,望望门外,见有人穿梭往来,便道:“我有两句话大胆要和奶奶说。”霓喜看看肩上的孩子已是盹着了,便放轻了脚步把玉铭引到玻璃门外的台阶上。台阶上没有点灯,也不见有月光。一阵风来,很有些寒意。玉铭道:“我自己知道闯下了祸,原不敢再见奶奶的面,无奈我们老板一定要我来。”霓喜诧异道:“什么?”玉铭不语。霓喜怔了一会,问道:“那天呢?也是你们老板差你来的么?”玉铭道:“那倒不是。”说话之间,不想下起雨来了,酣风吹着饱饱的雨点,啪哒啪哒打在墙上,一打就是一个青钱大的乌渍子,疏疏落落,个个分明。玉铭道:“我们老板自从那一次看见了你。”按照文法,这不能为独立的一句话,可是听他的语气,却是到此就全了。他接下去道:“他闻说你现在出来了,他把家眷送下乡去了。问你,你要是肯的话,可以搬进来住,你的两个孩子他当自己的一般看待。他今年五十七,坚道的同春堂是省城搬来的两百年老店,中环新近又开了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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