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上也料你要尋來,立在門前等了你十來日,再不見一毫蹤影。
「後來他兩個燒香回來,遇見我,就問我道:『你那日看見的人是怎麼面貌,怎樣打扮?』我就把你面孔衣服對他說。他兩個道:『這等說,你心上的人,我今日也見過了。』又問我:『他既然愛你,那一日可曾對你磕頭否?』我說:『他愛我只好在心上,那有在眾人面前磕頭之理?』他見我說這話,就不作聲。只是笑,像個得意之貌。我疑心起來,再三盤問,他方才把你磕頭的事,細細告我。一面笑一面說:『儼然有個驕人之貌。』我一連沒趣了幾日,心上想道:『我與他一般是初見之人,你為甚麼見我就避嫌疑,偌也不唱一個?見他就瘋癲起來,一些嫌疑不避,竟磕起頭來?可見我的面貌不如他,你就要尋,也去尋他,必不來尋我。』往常我與他是極好的姊妹,為這事,竟有些恨他起來。所以今日於你相會,見說來了半年,直到如今,方才理我,焉得不疑?後見你發誓起來,方才知道沒有此事。這些戲文,都是你磕頭磕出來的,請問你該做不該做?」
未央生道:「原來如此,也難怪你不忿恨。但他兩個既是你令妹,也只當是我的小姨子。你肯使我見他一面,別的事不想得,只等我叫他幾聲姨娘,使他知道我們兩個有了私情。他起先把磕頭的話來驕你,待我替你把不但磕頭,又且相與的話去驕他,你心上何如?」
香雲道:「這也不消,我與兩個不但是姊妹,又且同盟。原說有福同享,有苦同受,他以前既不曾背我,我如今怎麼又反背他?我意欲要別你去與他相會,使他兩個也知道天地間有一種妙物,大家賞鑒賞鑒。只是我也要與你斷過,你得了他們之後,不可改變心腸,要像今夜這等愛我,方才使得。你改變不改變,也要發個誓來。」
未央生聽了,不覺手舞足蹈,一個筋斗就翻下床來,對了天地,比以前所發的誓,更加狠毒。發完之後,又爬上床去,重新幹起,當做央媒一般。及幹到事完之後,交頸而睡。睡到天明起來,香雲打發未央生依舊從梯上過去。
自此以後,兩個日日見面,夜夜同床。但不知兩位小姨何日到手,今且暫停。下面兩回另敘別事,少不得兩出戲文之後,又是正生上臺也。
評曰:
我觀肉蒲團之奇,未有奇於此回者。初看香雲使性一段,使人張豎眼,莫知所自。及至看到末幅,始知從前一段,乃理之當然,非作意也。香雲未經相與之先,便吃無影之醋;既同枕席之後,必拈有理之酸。此婦人之常情也。後來不怪不妒,而且以月老自居,使三段奇緣一時畢集。觀者至此,雖有急事,亦不暇理,凡看未央生如何得意也。
第十三回 破釜焚舟除隱恨 臥薪嘗膽復姦仇
卻說權老實自從賣妻之後,憤恨不過,且無顏見人,就把生意不做歇了。終日悶坐在家,拷問那十二歲丫鬟,說他與那長大漢子,是幾時睡起,還有甚麼人替他往來做事。丫鬟起先怕主母利害,不敢多嘴,如今見主母賣去,料沒有回來,就把某時睡起,某時才住,連對門醜婦過來同睡的話,盡情說出。又說與他同睡的,不是那個大漢,另是一個標緻後生,那大漢子反是替他做事的。權老實聽了這話,愈加憤恨。後來艷芳歸了未央生,有人傳說過來,權老實方才得了真情,就去查訪未央生的來歷。知道不是本處人,家中現有妻子,這是娶去做妾的。
權老實想道:「若是賽崑崙自己做事,我這冤仇也不要想報,只好忍過一世,到陰司地府之中,與他算帳罷了。如今姦騙之人既不是他,我這冤仇如何不報?若要與他告狀,他有賽崑崙幫助,不怕沒有銀子用。如今官府那個不聽分上的?他若央了人情,我的官司就要輸與他了。我想起來,告他也無益,不如走到他故鄉,訪著他的住處,千方百計,鑽進內室之中,把他結髮的妻子,也拿來淫了幾次,方才遂我的心。他淫我妻,我淫他妻,這才叫做冤報冤、仇報仇,就是殺死他,也沒有這樁事痛快。」主意定了,就把那十一歲的丫鬟,與一應傢伙物件,都變賣出銀子來。連那一百二十兩財禮,與平日販絲的本錢,都收拾了。別了鄉鄰,破釜焚舟而去。
不一日,到了地頭,就在飯店中歇下。次日去訪未央生的住居,與他家裡的動靜。訪了半日,才曉得事體難做,心下十分憂慮。起先,只說別人家的閨門,與自己的一樣,男子在家的時節,自然嚴緊。男子出去之後,就像門上少了關,可以借托事端,直進直出了。那裡曉得讀書的人家,比做生意不同,不是三黨親戚及至交朋友,即若不許跨進門檻。他那個人家,又比別個讀書的不同,就是三黨的親戚,至交的朋友,也不許跨進門檻。心上躊躇道:「這等看來,那樁心事,多應做不來了。只是既然舉了此念,無論成與不成,也要盡心竭力去做一做。若萬萬做不來,就是天意了。難道千山萬水,來到這裡,就被『鐵扉』二字嚇了不成?」
主意定了,就要到他前後左右,賃間房子住下。早晚之間,好看機會行事。誰想他住的所在,是孤孤別別一個宅子,四面都是空地,那裡有個房子可以賃得。權老實相了一遍,知道這事難做,只得走回寓處。走不上四五十步,只見他宅子旁邊,有一株大樹,樹上掛了一個木牌,牌上寫了八個大字。權老實近前一看,見上面寫道:「荒園召墾,初種免租。」權老實看了,又把大樹周圍相了一遍,只見野草連天,一望無際。心上想道:「字上所說的荒園,想就是這空地了。不知是甚麼人家的?既有荒園,畢竟也有間房子與人住了才好鋤種。我就去租來,住在近邊,終日以鋤地為名,好看他家的動靜。」
就走到附近之處,去問人道:「這荒園的業主是那一個?可有間房子租與種園的人居住麼?」
那人道:「荒園的業主叫做鐵扉道人,就住在那孤零房子裡面。只有園,沒有屋,是要種園之人,別尋房子住的。」
權老實道:「我要替他開墾,但不知他做人何如?」
那人搖頭道:「這人是難相遇的,若好相遇的,也有人開墾,不到如今了。」
權老實道:「怎見得他難相遇?」
那人道:「開荒的舊例,原該免租三年,他只肯免一年,到第二年就要交納。這也罷了,他平日做人酸嗇不過,弄不得飯食養人,一個管家也沒有,做他的佃戶,只當他的長工,家裡有生活要做,去叫又沒有工錢。三年前頭,也有人開墾過了,只因被他差使不過,只得丟了不種。所以荒到如今。」
權老實聽了歡喜不過,肚裡思量道:「我所慮者,是不能夠進門。只要進得門去,就有三分機會了。別人怕差使,我巴不得求他差使。別人要工錢,我巴不得沒有工錢,正要使他用我,才有妙處。只恐他女婿回來,識破機關,就不妙了。我今須要別換一個姓名。他與我不曾見面,就回來也認不出我的。亦不至被他識破了。
算計已定,就改姓為「來」,名字叫做「遂心」。他原為報仇而來,取來到即遂心之意。做小說的,仍稱他為「權老實」,省得人看花了眼。改名之後,寫了一張租約,走去伺候。知道他家的門,是從來敲不開的,只得坐在門外死等。等了一日,不見有人出來,回到寓所宿了。到次日又去。恰好,鐵扉道人立在門前買豆腐點心。老實見他相貌端嚴,就知是本人。走上前深深作揖問道:「鐵扉道人莫非就是尊號麼?」
道人道:「正是。你問我怎的?」
權老實道:「聞得府上有一片荒園,招人開墾。小人因沒有生意,要替府上租來種作。」
道人道:「開荒的事,不是無力之人和懶惰之人做得來的,你平日方作如何?」
權老實道:「小人平時是吃苦慣的,氣力也將就去得。府上若不信得我,權做幾時,若還開墾不來,再換佃戶就是了。」
道人道:「這等,我家沒有房子,你在那裡居住?」
權老實道:「這個不難。小人又沒有妻小,不過單身一人,待我自出工本,搭一個草舍起來就可以住得。」
道人道:「也好,你去寫租契來。」
權老實已寫在身邊,就把租約遞過去。道人見他形體粗笨,知道是個健漢,不但園地開得來,連家裡的長工,也當得過了。就收了租約,隨他自備工本來搭草舍。
權老實就去買幾根木料,幾擔稻草,叫一兩個泥工木作。不上半日,就搭起來。雖是茅屋草舍,也覺得煥然一新。又把種園墾地的傢伙,辦得整齊。每日清晨起來,就去鋤茅掘土。要使主人看見,覺得他勤謹,好乘青看顧的意思。
鐵扉道人有一間小閣,恰好對著荒園,行起坐臥都在這閣上。他平日起得極早,誰想權老實又早似他。他不曾下床,權老實已鋤過許多地了。道人看見,不住的喝彩。自己家裡有費力的生活,就央他去做。權老實竭力奉承,替他做事,不但不要工錢,連飯也不敢吃飽。心上想道:「他的女兒不知怎麼樣奇醜,所以丈夫厭惡他,離鄉背井去偷女色。我是睡過好婦人的,萬一勾引他上場,看了那奇醜面貌,這根塵柄不舉,不肯替我報仇奈何?」
及看見一個絕美的婦人,心上雖然歡喜,還不知是與不是。後來見他丫鬟都叫小姐,方才曉得就是此人。心上又想道:「這樣妻子,也睡得過了,為甚麼丟在家中去佔別人妻子?」
從此以後,忍心耐性,只圖報仇。見他家裡,閨門嚴肅,愈加勤謹,不敢露一毫窺伺之容。在玉香面前走過,頭也不抬,聲也不則,竟像個誠實的人。
一連過了幾個月,道人見他又勤謹,又老實,又不貪嘴,心上愛他不過。因想道:「前日女婿臨行,曾留下幾兩銀子,教我討一個薪水之僕。我看見別人的官家,好吃懶做的多,體心得力的少,所以不敢輕討。若像這樣的人,討他一個也未為不是。我想此人窮無依倚,或者肯賣身為僕,也不可知。只是一個漢子,討在家中,有兩樁不便:一來怕他沒有牽絆,要偷物件逃走;二來男女混雜,那裡防閑得許多。我想他若肯賣身,就把一個丫鬟配他。他有妻子繫住了身,自然不想逃走。就是出入之間,有妻子防閑他,別樣的事,也就不消慮了。」
主意定了,一日走去看他鋤地,就問道:「你這等克勤克苦,論理就該做起人家來了。為甚麼家小也不討一房?」
權老實道:「自古道『智養千口,力養一身』,靠力養活的人,糊得口來也就夠了。那裡能夠討家小?」
道人道:「人生一世,妻子兒女,都是少不得的。你自家既不能娶親,何不投靠一個人家,有現成女子,配他一個?生得兒女出來,百年之後,也有個燒錢化紙的人,多少是好。」
權老實聽了,知道他有收納之心,就將計就計答道:「我想投靠人家也是難事,一來怕主人不知甘苦,終日為他做馬牛,他不為功勞,又要打罵;二來怕同伴裡面,不能相容,他不肯替主人出力,見我赤膽忠心,就怕形他短處出來,反要主人面前離間,使我不能夠安身。我常見鄉宦人家,有這情弊,所以不敢去投靠。」
道人道:「那鄉宦人家,僕從甚多,上下之間,情意不洽,所以有這情弊。若是不大不小的人家,手下人的好惡,主人就看得出。況且同伴甚少,有甚麼相容不得?譬如人家像我這模樣,一進了門,又有妻子配你,你肯去不肯去?」
權老實道:「這是極好的,有甚麼不肯去?」
道人道:「老實對你說,我家少一個使喚的人。今見你勤謹老實,心上要留你,所以問你這些話。你若果然情願,就寫一張身契進來。要幾兩身價,先對我說,待我好設處。進門之日,我就把丫鬟配你。你意下何如?」
老實道:「若得如此,我明天就送身契進來。只是小人平日慾心極淡,妻子有也得,沒有也得,不十分思想。欲把丫鬟配我,且從容些,待我做事幾年,到精力衰倦的時節,把來配我,也不為遲。如今這樣年紀,正要為主人出力,何苦把精神氣力,被婦人消耗了去?至於『身價』二字,一發不消提起,我是自己賣身的,又沒有父母兄弟,身價把與那一個?只要自己有得穿、有得吃就是了。要銀子何用?只是文契上不寫身價,怎麼叫做賣身,只好在紙上隨意寫出多少銀子就是。其實一分一文都不要主人破費。」
道人聽了,不覺歡喜道:「聽你這些話,可見你是個忠義之僕。只是兩件之中,只好辭一件。身價不領,或者留在我身邊,待後來做衣服穿。這還使得。若說不要妻子,那就成不得了。從來賣身的人,只為得一房老小,要圖些夫婦之樂,你為甚麼不要?身價既不領,妻子又不要,只當是個毫無干涉的人,我怎麼好取留你?」
權老實道:「既然主人怕我心性不常,後來要去,故欲把妻子配我,使我沒有二心的。但我不是那樣惡人,今既不放心,我承受了就是。」
兩個說明白了,權老實不等第二日,當晚就寫身契過去。道人也不等第二日,當晚就把丫鬟配他。
從此以後,道人把草舍拆了,教他在家裡宿歇。起先喚他「來遂心」,如今把「來」字削去,單喚「遂心」。配他的丫鬟叫做「如意」。眼見報仇之事,有了八分,如意之名,又增一遂心之兆矣。
評曰:
妙在以粗笨真率之權老實,而能委屈迂迴,鑽入鐵扉之中,為司馬相如之韻事。又妙在鐵扉道人,於將來之事,節節慮到,究竟入權老實計中,為卓王孫之後身。女心思路,亦可謂奇之極、曲之至矣。
第十四回 閉戶說歡娛隔牆有耳 禁人觀沐浴此地無銀
卻說權老實未賣身之前,那玉香小姐,有許多幽鬱之情,總因筆墨不閒,不曾敘得。如今方才說起,他當初正在得趣之時,被個狠心父親把丈夫趕出去,竟像好飲的人戒了酒,知味的人斷了葷,就是三五夜也熬不過,何況今年隔歲守起活寡來。實在歡娛既不可得,只好把春宮冊子擺在面前觀看,誰想越看越不禁止那一段淫慾之心。從此以後,就把春宮冊子放過一邊,尋幾種閒書出來消愁解悶。
看官,你道他當此之時,要消愁解悶,是甚麼書好?據在下看起來,別種閑書皆不中用,惟有他少年所讀父親所授的書,如《列女傳》、《孝女經》之類,極是對科。若肯拿來一看,豈但消愁解悶,就是活寡也守得來,死寡也守得住。怎奈計不出此,反把丈夫所買之書,取出觀玩。那丈夫所買之書,都是淫詞褻語,如《痴婆子傳》、《繡榻野史》、《如意君傳》之類,盡數翻出來細看。
只見那書上,凡說男子抽送的度數,不是論萬就是論千。說男子的塵柄,不是贊他極大,就是跨他極長,甚至有頭如蝸牛、身如剝兔,掛斗粟而不垂的。心上想道:「我不信男子身上有這樣雄壯的東西。我家男子的物事,長不過二寸,大不過兩指,幹事的時節,極多不過一二百提,就要洩了。何曾有上千?自古道:『盡信書則不如無書。』這些百經的話,一定是做書之人造出來的,那有這等異事。」疑了一會,又想道:「天下甚大,男子甚多,裡面奇奇怪怪,何所不為,焉知書上的話,不是實事?倘若做婦人的,嫁得這樣一個男子,那房幃之樂,自然不可以言語形容。就是天上的神仙,也不願去做了。」又把這話疑了又信,連日爬起來,女工針指,一些不做,只把這幾種閒書做對頭,要使心上的淫興,索性濃到極處,好等丈夫回來,一齊發洩。誰想等到後面,一毫音信也沒有,不由他不怨恨起來。心上想道:「我前世不修,嫁著這樣狠心男子。成性不上數月,一去倒丟了幾年。料他那樣好色的人,再沒有熬到如今不走邪路之理。他既走得邪路,我也開得後門,就與別個男子相處,也不為過。只可惜閨門嚴緊,沒有男子見面。」想到那個地步,就把怨恨丈夫的心,遷怒到父親身上,巴不得他早些死了,好等男子進來。
及至看見權老實,就像餓鷹見雞,不論精粗美惡,只要吞得進口,就是食了。起先做工的時節,雖有此心,一來見他老實,相見之際,頭也不抬,不好突然俯就他;二來日間進來,夜間出去,就要俯就他,亦無其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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