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安老爷因家中办喜事,亲家老爷没个顶带,不好着石青褂子,虑到众亲友错敬了,非待亲戚之道。适逢其会,顺天府开着捐输例,便给他捐了个七缺后的候选未入流,头上便有个这个朝廷名器。他自己却以为虽是身家清白,究竟世业农桑,不图这虚好看。因此遇着有事便顶带荣身,没事的日子便把顶子拔下来搁在钱褡裢儿里,这日也因是叩谢佛天,所以才戴上的,张太太又是一番气象了,除了绸裙儿缎衫儿不算外,头上是金烘烘黄块块,莫讲别的,只那根烟袋,比旧日长了足有一尺多,烟荷包用到绛色毡子的,里头装的是六百四一斤的湖广叶子,还是成斤的买了来家里存着,随吃随装。这两个老儿也叫作“孤始愿不及此,今及此岂非天乎”了。
闲话休提。却说他夫妻两个到了女婿房里,安公子、金、玉姊妹先让到西间客坐坐下。公子同何小姐亲自捧茶,张姑娘装过一袋烟来,仍是照前那等装法。这个当儿,张太太已经念过七八声佛了。不一时,戴嬷嬷回:“饭摆齐了。”三个人让他二位出来,分东西席坐好。何小姐送了酒,退下去,向着二人便拜。慌得个张老说道:“姑奶奶,你这是怎么说?”连忙出席还揖不迭。张太太说声:“了不得了!”站起来,赶着过来就要搀起来,不想袖子一带,把双筷子拐在地下,把盅酒也拐倒了,洒了一桌子,幸而那盅子不曾掉在地下。仆妇们连忙上前拣筷子擦桌子,重新斟酒,闹成一团。他那里还拉着何小姐说:“姑奶奶,你这是咋儿说?你留我多吃几年大米饭罢,别价尽着折受我咧!”何小姐道:“慢讲爹妈为我持这一年的斋,我该磕个头的。我自从在能仁寺受了你二位老人家那个头,到今日想起来便觉得罪过,何况今日之下,妹妹是谁,我是谁呢?”他两老也谦不出个甚么儿来,公子便让着归了坐。
那老头儿到依实,吃了两三个饽饽,一声儿不言语的就着菜吃了三碗半饭。张太太先前还是干啖白饽饽,何小姐说:“妈,倒是吃点儿菜呀!”他见那桌子上摆着也有前日筵席上的那小鸡蛋儿熬干粉,又是清蒸刺猬皮似的一碗,合那一碗黑漆漆的一条子一条子上面有许多小肉锥儿的,不知甚么东西。若论张太太到了安老爷家也一年之久了,难道连燕窝、鱼翅、海参还没见过不成?只因安老爷家虽是个世族大家,却守定了那老辈的勤俭家风,不比那小人乍富,枉花那些无味的钱,混作那等不着的阔。家中除了有个喜事,以至请个远客之外,等闲不用海菜这一类的东西。因此张太太虽然也见过几次,知道名儿,只不知那个名儿是那件上的,所以不敢易上筷子。如今经何小姐拣样的让着给夹过来,他便忒儿喽忒儿喽的吃了些。不想那肚子有冒冒的一年不曾见过油水儿了,这个东西下去,再搭上方才那口黄酒,敢是肚子里就不依了,竟吐噜噜的叫唤起来,险些儿弄到“老廉颇一饭三遗矢”。幸亏他是个羊脏,咕噜了会子,竟不曾问动。
一时,大家吃完了饭,两个丫鬟用长茶盘儿送上漱口水来。张老摆了摆手说:“不要。”因叫道:“女孩儿,你倒是揭起炕毡子来,把那席篾儿给我撅一根来罢。”柳条儿一时摸不着头,公子说:“拿牙签儿来。”柳条儿才连忙拿过两张双折儿手纸,上面托着根柳木牙签。张老剔了会子牙,又从腰里拉下一条没撬边儿大长的白布来擦了擦嘴,又喝了两口茶,便站起来道:“姑爷、两位姑奶奶费心。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可得到前头招护招护去了。”公子道:“晌午还预备着果子呢。”
张老道:“姑爷,你知道的,我不会喝酒,又不吃那些零碎东西。再说今日亲家老爷、太太都不在家,他们伴儿们倒跟了好几个去,在家里的呢,也熬了这么几天了,谁不偷空儿歇歇儿?我帮他们前头照应着去。”说着,便出去了。公子一直送出二门方回。
这里张太太吃了一袋烟,也忙着要走。何小姐道:“妈可忙甚么呢,没事就在这里坐一天,说说话儿不好?。”他道:“喂,姑奶奶,你婆婆托付了我会子,咱把人家舅太太一个人儿丢下不是话,再说他晚上还给我弄下吃的了。我更不会吃那些果子呀酒的咧。你们自家吃罢。”说着,自己攥上烟袋荷包绢子,也去了。
他三个跟到上屋,只见舅太太吃完了饭,正看着老婆子们那里拌锯末子扫地,见了张太太,站起来道:“偏了我们了?赴了女儿的席来了?”张太太道:“可吃饱咧!斋也开咧!我们姑奶奶这就不用惦记着咧!”舅太太便让他姊妹两个也坐下,因合公子道:“这里不要你,你去罢。”公子正一心的事由儿想回家,便答应了一声,笑着先走了。
这里姊妹两个便在旁边的小杌子上坐下。那个大丫头长姐儿便从柳条儿手里接过烟袋荷包来,给张姑娘装了袋烟,回身又给何小姐倒过碗茶来。何小姐连日见这个丫头在婆婆跟前十分得用,便欠了欠身,说:“长姐姐,你叫他们倒罢。”随即站起来,同张姑娘走到排插儿背后,一长一短的合他说话儿。因见他是个旗装,却又有些外路口音,问了问,才知他爹娘是贵州仲苗的叛党,老祖太爷手里得的分赏功臣为奴的罪人,他爹娘到这里才养得他。他从小儿便陪着公子一处顽耍,到了十二岁,太太才叫上来的。何小姐见他说话儿甜净,性情儿柔和,从此便待他十分亲近。这且不提。
他姊妹两个坐了片刻,舅太太便道:“今日婆婆不在家,你们姐儿俩也歇歇儿去。我要合亲家太太凑上人斗牌呢。”因合何小姐道:“你这位公公呵,我告诉你,讨人嫌着的呢!他最嫌人斗牌,他看见人斗牌,却也不言语,等过了后儿提起来,你可听么,不说他拙笨懒儿全不会,又是甚么‘这桩事最是消磨岁月’了,‘最是耽误正经’了,又是甚么‘此非妇人本务家道所宜’了,绷着个脸儿,嘈嘈个不了。偏偏儿的姑太太合我又都爱斗个牌儿,得等他不在家偷着斗。今日我可要羸我们亲家太太俩钱儿了。”何小姐道:“娘就斗牌,我们也该在这里伺候。”你只听可再没舅太太那么会疼人的了,说:“不用。你们俩家去,屋里是说且不动呢,零零碎碎也偷空儿归着归着,以至公婆喜欢的是甚么呀,家里的事儿啊,你们爷的脾气性格儿啊,随身的活计啊,姐姐也该问问,妹妹也该说说。今日不是个空儿吗?去罢!”何小姐本是不肯走,被舅太太这一提,倒提起他心里一桩事来,正待要走,张姑娘道:“姐姐,舅母既这么吩咐,不咱们就走罢,家里坐坐儿再来。”二人便携手同行而去。
且住!说书的,这回书一开场你就交代此后便要入安龙媒正传,如今一回书说完了,请教那一句是安龙媒的正传啊?
况且何玉凤到了安家才得两三天,合张金凤姊妹初聚,这一边自然该“入门问讳”,有许多紧要正经话要问;那一边自然也该“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有许多紧要正经话要说,才是情理。怎的便谈到这些闺阁闲情合琐屑笔墨,作这等一篇没气力的文章?莫非那燕北闲人写到《宝砚雕弓完成大礼》,有些“江淹才尽”起来了?列公,待浮海而后知水,非善观水者也;待登山而后见云,非善观云者也。金、玉姊妹两个到了今日之下,没得紧要正经话可说了。甚么原故呢?那燕北闲人早轻轻儿的把位舅太太放在中间,这文章尽够着了,不必是这等呆写。至于这回书的文章,没一个字没气力,也没一处不是安龙媒的正传,听到下回,才知这话不谬。苟谓不然,那燕北闲人虽闲,也断不肯浪费这等拖泥带水的闲笔闲墨。“彼此取耳,子姑待之”。这正是:
定从正面认庐山,那识庐山真面目?
毕竟那金、玉姊妹两个回家又有些甚的枝节,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回 开菊宴双美激新郎 聆兰言一心攻旧业
这回书紧接上回,话表安公子。却说安公子本是个聪明心性,倜傥人才,也亏父母的教养,诗礼的陶熔,才不曾走入纨袴轻佻一路。自从上年受了那场颠险,幸得返逆为顺,自危而安,安老夫妻幕年守着个独子,未免舐犊情深,加了几分怜爱。偏偏的他又一时红鸾双照,得了何玉凤、张金凤这等一双才貌心性色色出众的佳人,心是肥了,气是飞了,主意也渐渐的多了,外务也渐渐的来了。一个人到了成丁授室,离开父母左右,便是安老夫妻恁般严慈,那里还能时刻照管的到他?有时到了兴会淋漓的时节,就难免有些“小德出入”。这日安太太吩咐他给岳父母顺斋,原不过说了句“好好儿的弄点儿吃的”,他就这等山珍海味的小题大作起来,还可以说“画龙点睛”;至于又无端的弄桌果酒,便觉“画蛇添足”,可以不必了。果然那一双村老儿作不来这些新花样,力辞而去,他便就这桌席酒上生出篇文章来。因此,在上房时舅太太让了他一句,他便忙忙的回到房中,催着打扫净了屋子。又有个知趣儿的小鬟点了两枝兰花香,熏了熏张太太的那叶子烟气味。
那时正是十月上旬天气,北地菊花盛开,他早购了些名种,院子里小小的堆起一座菊花山来,屋里簪瓶列盎,也摆得无处不是菊花。回到家里,便脱了袍褂,换上一件倭段镶沿塌二十四股儿金线绦子的绛色绉绸鹌鹑爪儿皮袄,套一件鹰脖色摹本缎子面儿的珍珠毛儿半袖闷葫芦儿,带一顶片金边儿沿鬼子栏杆的宝蓝满平金的帽头儿,脑袋后头搭拉着大长的红穗子。凡是这些过于华靡不衷的服饰,都是安老爷平日不准穿戴的。这日父亲不在家,便要穿戴起来摆搭摆搭。打扮好了,又亲自提着个宜兴花浇浇了回菊花,见那菊花山上有一枝“金如意”,一枝“玉连环”,开得十分玲珑婀娜,便自己取了把剪花的小竹剪子剪下来,养在书桌上那个霁红花囊里。等了半日,不见金、玉姊妹两个回来,他就随手拿了一本李义山的诗翻阅。时当正午,日影在窗,恰好屋里关住一个蜂儿,急切不得出去,碰得那窗棂儿冬冬作响。他手里拿着那本诗,正翻着“昨夜星辰昨夜风”那首《无题》,看到“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两句,益发觉得满室中古香繖艳,此情此景,世人无此风雅了。
正看得高兴,只听窗外钩声格格,他姊妹两个携手同归,忙丢下书笑道:“你姊妹两个来得太妙,我这里正有桩要事相商。‘居,吾语汝。’便让他两个床上坐了。自己就靠着那张书桌说道:“今日给岳父母备了绝好的一桌果子,不想他二位老人家无此雅兴。父母既不在家,何不要进来,再开他坛好酒,你我三个人作个赏菊小宴呢?”
张姑娘听了,先说道:“把果子要进来,咱们吃了使得;依我说,酒可以罢了罢,倒比不得公婆在家里。况且婆婆出门去了,舅母虽是那样说,我同姐姐一会儿还得在上屋照料照料去才是。”公子正在兴头上,吃这一挡,便有些不豫色然。
何小姐连忙向张姑娘丢了个眼色,说道:“舅母不是外人,既那样说,咱们等会子再过去也使得。就是咱们屋里偶然偷空儿聚这么一遭儿,倒也没甚么的。”公子听了,才鼓起兴来,便向着张姑娘道:“你这人怎的这等欠雅!对着美人,赏此名花,若无旨酒,岂不辜负这良辰美景?等我亲自叫他们开酒去。”说着,兴匆匆的跑出去了。
这里张姑娘攒着眉带着笑向何小姐道:“我的姐姐,你老人家是怎么了?前日合我说甚么来着?怎么今日又这等高兴起来了呢?姐姐不知道,是说公公准他喝酒,他喝开了,可没把门儿,人拦不住。”何小姐先叹了口气,说道:“妹子,你方才说的实在是正经话,我岂不知!咱们前日没得谈完,舅母来叫吃饽饽,就把这话打断了。我看你我眼前可愁的还不专在他喝酒上。自从我来的第二天,看见他写的‘春深似海’的那副对联,合那首种梧桐的七截诗,我就添了桩心事,正要合你说。你比我早有先见之明,又说了那套话,我这两日留上心一看,妹妹,你的话果然说的不错。这大约总由于他心性过高,境遇过顺,兴会所到,就未免把这轻佻一路误认作风雅。殊不知便是真‘风雅’,这两个字也最容易误人,误人还误得不浅!果然性情持得住风雅,也不过成个墨客骚人;倘被风雅移动了性情,竟会弄成个轻薄子弟。前贤那‘人无风趣官多贵,案有琴书家必贫’的两句话,虽是过激之谈,却也确有此理。你只看古往今来那些风雅先生们,那一个是置身通显的?
“讲到玉郎现在的处境,上有两位老家儿栽培,下有你我两人侍奉,丰衣足食,无虑无愁,可是你说的,正是奋志成名、力图上进的时候。我看他一切丢开,只把这些闺阁闲情、笔墨琐屑作了个正经,已经认差了路头了。再说一句不是你我不害臊的话,若果然是照行乐图儿上的那等一个不言不语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你,或者像长生牌儿似的那等一个无知无识推不动搡不动的我,正所谓‘影里情郎,画中爱宠’,他见这屋里没甚么可风雅的去处,少不得也得一心扑到书本儿上去。偏偏儿守着这么个模样儿的你,又来了照你这个模样儿的我,一个人能有多大精神?要都用在这三间屋子里,还怕他不合脂粉花香日亲日近,离经济学问日远日疏么?所以从来说的:‘三日不与士大夫谈,则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又道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古人何必无端的作这等危言?未必不有见于此。
“你我若不早为之计,及至他久假不归,有个一差二错,那时就难保不被公婆道出个‘不’字来,责备你我几句。便算公婆因爱惜他,原谅你我,不肯责备,要知一样的给人作儿子,他这给人作儿子可与众不同;一样的给人作媳妇,你我这给人作媳妇可与众不同。他给人作儿子,这条身子所关甚重;你我给人作媳妇,这两副担儿也就不轻。今日之下,你我合他三个人费了公婆无限的精神气力,千难万难,聚在一处,既然彼此一心,要不看破些枕席私情,认定了伦常至性,把他激成一个当代人物,可不可惜他这副人才?可不辜负公婆这番甘苦?可不枉结了你我这段因缘?”
何小姐说到这里,张姑娘先举手加额的念了一声佛,说:“姐姐这话比我见的更远。我虽说脸软,碰着了,也劝他几句,说的那会儿好,笑嘻嘻的答应着,过两天,还是没事一大堆。”
何小姐道:“他如今正在兴头上,这样合他轻描淡写,大约未必中用。你不见你方才拦了他一句‘酒倒罢了’,他就有些不耐烦起来么?所以我合你使了个眼色。我的意思,正要借今日这席酒,你我看事作事,索性‘破釜沉舟’,痛下一番针砭,你道如何?”
张姑娘道:“好是好极了,我在姐姐跟前可不存一点心眼儿。姐姐说话可一会价的性急,他的脾气可一会儿的价性左,咱们可试着步儿来;万一有个一时说不对路,倒不要被人听见,一下子吹到公婆耳朵里,显见得姐姐才来了几天儿,两个人就不和气似的。”何小姐道:“你这话虑的很是,正是卫顾我的话。你只放心,我自然有个叫他左不到那里去的说法。”
张姑娘道:“姐姐打算怎的个说法?我听听。”
何小姐才要开口,两个酒窝儿一动,把脸一红,凑到张姑娘耳畔说了几句,把个张姑娘乐的,连连点头,笑道:“姐姐,这叫作‘兵法,攻心为上’,又叫作‘彭更有二焉’。”何小姐似嗔似喜的瞅了他一眼,说道:“人家合你说正经话,你又来了!”因又说道:“果然他听进这话去,便是你我受他两句甚么话,也不为可愧,不算受屈。只要把他逼到正路上去,不但如了公婆的愿,成了他个人,也不枉我拿着把刀把你两个撮合在一块子,也不枉你说破了嘴把我两个撮合在一块子。便是我的父母也不白占人家的一块坟茔,亲家爹妈也不白吃人家的半生茶饭了。这话要搁在第二个人家儿的同房姊妹,也说不得,必弄到这个疑那个取巧,那个疑这个卖乖,倒坏了醋了。你我两个,不但我信得及你,我料你也一定信得及我,所以我才合你商量。你想着怎么样?”张姑娘道:“姐姐,这还有甚么可商量的呀!姐姐没来,就让我有这见识,也没这力量;如今姐姐来了,我还愁甚么?何况这话两个人说又比一个人得说多了呢!不用商量,一定如此!”
列公,你看,奇哉怪也!好一对奇怪女孩儿!他两个算把“儿女英雄”四个字攥住不撒手,叼住不松嘴了。
闲话休提。再整何玉凤、张金凤两个计议停妥,倒欢欢喜喜先张罗着叫那些仆妇丫鬟放桌椅,安匙箸,洗盏涤器,便传给厨房把果子打发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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