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人天皆大欢喜。只见天尊把龙袖一摆,殿头官才喝得声:“退班!”
那燕北闲人耳轮中只听得一片喧哗,喊道:“捉!捉!捉!”
随着便是地坼山崩价一声响亮,吓得他一步踏空云脚,一个立足不稳,早从云端里落将下来。一跤跌醒,却是一场大梦。
睁开眼来看看,但见院子里一班逃学的孩子,正在那里捉迷藏耍子,口里只嚷道:“捉!捉!捉!”面前却立着合他同砚的一个新安毕生,手里拿着一方界尺,拍的那桌子乱响,笑嘻嘻的叫道:“醒来!醒来!清天白日,却怎的这等酣睡?”他道:“我正梦着一段新奇文章,不曾听得完,却被你们这般人来打断了。”说着,便把他梦中所闻所见,云端里的情书,详细告诉了那毕生一遍。
毕生道:“先生不在馆,你看他大家在那里捉迷藏,捉得好不热闹!我正要拉你去一同作耍,你倒捉住我说这云端里的梦话。快来捉迷藏去!”说着,拉了他便走。那闲人也就信步随了他去,一时早把梦中的话忘了一半。不因他这番一个迷藏一捉,一生也不曾作得一个好梦,只着了半世昏迷。迷而不觉,也就变成“不可圬也”的一堵“粪土之墙”,“不可雕也”的一块“朽木”,便落得作了个“燕北闲人”。
列公牢记话头:只此正是那个燕北闲人的来历,并他所以作那部《正法眼藏五十三参》的原由,便是吾了翁重订这部《儿女英雄传评话》的缘起。这正是:
云外人传云外事,梦中话与梦中听。
要知这部书传的是班甚么人,这班人作的是桩甚么事,怎的个人情天理,又怎的个儿女英雄,这回书才得是全部的一个楔子,但请参观,便见分晓。
第一回 隐西山闭门课骥子 捷南宫垂老占龙头
《儿女英雄传》的大意,都在“缘起首回”交代明白,不再重叙。这部书究竟传的是些甚么事?一班甚么人?出在那朝那代?列公压静,听说书的慢慢道来。
这部书近不说残唐五代,远不讲汉魏六朝,就是我朝大清康熙末年、雍正初年的一桩公案。我们清朝的制度不比前代,龙飞东海,建都燕京,万水朝宗,一统天下。就这座京城地面,聚会着天下无数的人才。真个是冠盖飞扬,车马辐辏。与国同休的先数近支远派的宗室觉罗,再就是随龙进关的满洲、蒙古、汉军八旗,内务府三旗,连上那十七省的文武大小汉官,何止千门万户!说不尽的“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这都不在话下。
如今单讲那正黄旗汉军有一家人家,这家姓安,是个汉军世族旧家。这位安老爷本是弟兄两个,大哥早年去世,止剩他一人,双名学海,表字水心,人都称他安二老爷。论他的祖上,也曾跟着太汗老佛爷征过高丽,平过察哈尔,仗着汗马功劳上头挣了一个世职,进关以后,累代相传,京官、外任都作过。到了这安二老爷身上,世职袭次完结,便靠着读书上进。所喜他天性高明,又肯留心学业,因此上见识广有,学问超群,二十岁上就进学中举。怎奈他“文齐福不至”,会试了几次,任赁是篇篇锦绣,字字珠玑,会不上一名进士,到了四十岁开外,还依然是个老孝廉。儒人佟氏,也是汉军世家的一位闺秀,性情贤慧,相貌端庄,针黹女工不用讲,就那操持家务,支应门庭,真算得起安老爷的一位贤内助。只是他家人丁不旺,安老爷夫妻二位子息又迟,儒人以前生过几胎,都不曾存下,直到三十以后,才得了一位公子。
这公子生得天庭饱满,地格方圆,伶俐聪明,粉妆玉琢,安老爷、佟儒人十分疼爱。因他生得白净,乳名儿就叫作玉格,单名一个骥字,表字千里,别号龙媒,也不过望他将来如“天马云龙,高飞远到”的意思。小的时候,关煞、花苗都过,交了五岁,安老爷就教他认字号儿,写顺朱儿。十三岁上就把《四书》、《五经》念完,开笔作文章、作诗,都粗粗的通顺。安老爷自是欢喜。过了两年,正逢科考,就给他送了名字。接着院考,竟中了个本旗批首。安老爷、安太太的喜欢自不必说,连日忙着叫他去拜老师,会同案,夸官拜客。诸事已毕,就埋头作起举业的工夫来。
那时候公子的身量也渐渐的长成,出落得目秀眉清,温文儒雅。只因养活得尊贵,还是乳母丫鬟围随着服侍。慢说外头的戏馆、饭庄、东西两庙不肯教他混跑,就连自己的大门,也从不曾无故的出去站站望望。偶然到亲戚一家儿走走,也是里头嬷嬷妈、外头嬷嬷爹的跟着。因此上把个小爷养活得十分腼腆:听见人说句外话,他都不懂;再见人举动野调些,言谈粗鲁些,他便有气,说是下流没出息;就连见个外来的生眼些的妇女,也就会臊的小脸通红,竟比个女孩儿还来得尊重。
那安老爷家的日子,虽比不得在先老辈手里的宽裕,也还有祖遗的几处房庄,几户家人。虽然安老爷不善经理家计,仗着这位太太的操持,也还可以勉强安稳度日。他家的旧宅子本在后门东不压桥的地方,原是祖上蒙恩赏的赐第,内外也有百十间房子。自从安老爷的老太爷手里,因晚年好静,更兼家里人口稀少,住不了许多房间,又不肯轻弃祖业,倒把房子让给远房几家族人来住,留了两户家人随同看守,为的是房子既不空落,那些穷苦本家人等也得省些房租,他自家却搬到坟园上去居住。他家这坟园又与别家不同,就在靠近西山一带,这地方叫作双凤村。相传说,从前有人见两只彩凤落在这地方山头上,百鸟围随,因此上得了这个村名。这地原是安家的老圈地,到了安老爷的老太爷手里,就在这地里踹了一块吉地,作了坟园,盖了阴阳两宅。又在东南上盖了一座小小庄子,虽然算不得大园庭,那亭台楼阁树木山石,却也点缀结构得幽雅不俗。附近又有几座名山大刹,围着庄子都是自己的田园,佃户承种交租。
那安老爷的老太爷临终遗言,曾嘱咐安老爷说:“我平生在此养静,一片心神都在这个地方,将来我百年以后,不但坟园立在这里,连祠堂也要立在这里。一则,我们的宗祠里本来没有地方了;二则,这园子北面、土山以后、界墙以前,正有一块空地,你就在这地方正中给我盖起三间小小祠堂,立主供奉。你们既可以就近照应,便是将来的子孙,有命作官固好,不然守着这点地方,也还可以耕种读书,不至冻饿。”
后来安老爷便谨遵父命,一一的照办。此是前话不提。
传到安老爷手里,这位老爷天性本就恬淡,更兼功名蹭蹬,未免有些意懒心灰,就守定了这座庄园,课子读书,自己也理理旧业。又有几家亲友子弟,因他的学问高深,都送文章请他批评改正,一天却也没些空闲。偶然闲来,不过饮酒看花,消遣岁月,等闲不肯进城。安太太又是个勤俭当家的人,每日带了仆妇侍婢料理针线,调停米盐。公子更是早晚用功,指望一举成名,不干外事。外头自有几个老成家人支应门户。又有公子的一个嬷嬷爹,这人姓华名忠,年纪五十岁光景,一生耿直,赤胆忠心,不但在公子身上十分尽心,就连安老爷的一应大小家事,但是交给他的,他无不尽心竭力,一草一木都不肯糟塌,真算得“奶公子里的一个圣人”。
因此,老爷、太太待他格外加恩,不肯当一个寻常奶公子看待。这安老爷家,通共算起来,内外上下也有三二十口人,虽然算不得簪缨门第、钟鼎人家,却倒过得亲亲热热,安安静静,与人无患,与世无争,也算得个人生乐境了。
这年正适会试大比之年。新年下,安老爷、安太太把家中年事一过,便带了公子进城。拜过宗祠,到至亲本家几处拜望了拜望,仍旧回家。匆匆的过了灯节,那太太便将安老爷下场的考蓝、号帘、装吃食的口袋盒子、衣帽等物打点出来。
安老爷一见,便问说:“太太,你此时忙着打点这些东西作甚么?”
太太说:“这离三月里也快了,拿出来看看,该洗的缝的添的置的,早些收拾停当了,省得临时忙乱。”
那安老爷拈着几根小胡子儿含笑说:“太太,你难道还指望我去会试不成?你算,我自二十岁上中举,如今将及五十岁,考也考了三十年了,头发都考白了,‘功名有福,文字无缘’,也可以不必再作此痴想。况你我如今有了玉格这个孩子,看去还可以望他成人,倒不如留我这点精神心血,用在他身上,把他成就起来,倒是正理。太太,你道如何?”
太太还没及答话,公子正在那里检点那些考具的东西,听见老爷的话,便过来规规矩矩、漫条斯理的说道:“这话还得请父亲斟酌。要论父亲的品行学业,慢道中一个进士,就便进那座翰林院,坐那间内阁大堂,也不是甚么难事。但是功名迟早,自有一定。天生应吃的苦,也要吃的。就算父亲无意功名,也要把这进士中了,才算得作完了读书的一件大事。”
安老爷听了,笑了一笑,说道:“孩子话!”那太太便在旁说道:“老爷,玉格这话很是,我也是这个意思。这些话我心里也有,就是不能像他说的这么文诌诌的。老爷竟是依他的话,打起高兴来。管他呢,中了,好极了;就算是不中,再白辛苦这一荡也不要紧,也是尝过的滋味儿罢咧!”
列公,这科甲功名的一途,与异路功名却是大不相同。这是件合天下人较学问见经济的勾当,从古至今,也不知牢笼了多少英雄,埋没了多少才学。所以这些人宁可考到老,不得这个“中”字,此心不死。安老爷用了半生的心血,难道果真就肯半途而废不成?原是见了这些考具,一时的牢骚话。
及至听见公子小小年纪说了这一番大道理,心中暗暗欢喜,又恐怕小人儿高兴,只得笑着说是“小孩子话”。及至太太又加上一番相劝,不觉得就鼓起高兴来,说道:“既如此,就依你们娘儿们的话,左右是家里白坐着,再走这一荡就是了。”
说着,看看到了三月初间,太太把老爷的衣帽、铺盖、吃食等件打点清楚,公子也忙着拣笔墨,洗砚台,包草稿纸。诸事停当,这安老爷便坐车进城,也不租小寓,就在自己家里住下。这房子虽说有几家本家住着,正所儿没占,原备安老爷、太太、公子有事进城住的,平日自有留下的家人看守。这家人们知道老爷回家,前几天就收拾铺设,扫地焚香的预备停妥。
到了三月初六日,太太打发公子带了随使家丁,跟随老爷进城。进场出场,又按着日子打发家人接送,预备酒饭,打点吃食。公子也来请安问候,都不必细说。
三场已毕,这老爷出了场也不回家,从场门口坐上车,便一直的回庄园来。太太、公子接着,问好请安,预备酒饭,问了一番场里光景。一时饭罢,公子收捡笔砚,便在卷袋里找那三场的文章草稿。寻了半日,只寻不着,便来问安老爷说:“文章稿子放在那里了?等我把头场的诗文抄出来,好预备着亲友们要看。”安老爷说:“我三场都没存稿子,这些事情也实在作腻了。便有人要看,也不过加上几个密圈,写上几句通套批语,赞扬一番说:‘这次必要高中了!’究竟到了出榜,还是个依然故我,也无味的很,所以我今年没存稿子。不但不必抄给人看,连你也不必看。这一出场,我就算中了。”说毕,拈须而笑。公子听了无法,只得罢了。
日月迅速,转眼就是四月。到了放榜的头一天晚上,这太太弄了几样果子酒菜,预备老爷候榜,好听那高中的喜信。
安老爷坐下,就笑着说道:“这大概是等榜的意思了。听我告诉你们:外头只知道是明日出榜,其实场里今日早半天就拆弥封,填起榜来了。规矩是拆一名,唱一名,填一名。就有那班会想钱的人,从门缝儿里传出信来,外头报喜的接着分头去报。如今到了这时候不见动静,大约早报完了,不必再等。你们既弄了这些吃的,我乐得吃个河落海干睡觉。”说完,吃了几杯闷酒,又说了会闲话,真个就倒头酣呼大睡。
那太太同公子并内外家人不肯就睡,还在那里左盼右盼,看看等到亮钟[亮钟:意指天将亮的时分。古时天将亮时打五更钟。]以后无信,大家也觉得是无望了,又乏又困,兴致索然,只得打点要睡。上房将然关了房门,忽听得大门打得山响,一片人声,报说:“头二三报,报安老爷中了第三名进士!”
列公,你道安老爷既中得这样高,为甚么直到此时才报?
原来填榜的规矩,从第六名填起,前五名叫作“五魁”,直等把榜填完,就是半夜的光景了,然后倒填五魁。到了填五魁的时候,那场里办场的委员,以至书吏、衙役、厨子、火夫,都许买几斤蜡烛,用钉子钉的大木盘插着,托在手里,轮流围绕,照耀如同白昼,叫作“闹五魁”。那点过的蜡烛,拿出来送人,还算一件取吉利的人情礼物。因此上填到安老爷的名字,已是四更天的光景。那报喜的谁不想这个五魁的头报,一得了信,便随着起早下圆明园的车马,从西直门连夜飞奔而来,所以到这里天还没亮。
闲话休提。这太太因等不见喜信,正在卸妆要睡,听得外面喧嚷,忙叫人开了房门,出去打听。那门上的家人早把报条接了进来,给老爷、太太、公子叩喜。这一番吵吵,安老爷也醒了,连忙披衣起来,公子呈上报条看了,满心欢喜。
一时想起来,自己半生辛苦,黄卷青灯,直到须发苍然,才了得这桩心愿,不觉喜极生悲,倒落了几点泪。太太也觉心中颇有所感,忍泪含笑劝解说:“老爷,这正该喜欢,怎么倒伤起心来呢?”定了一会,大家才喜逐颜开,满脸堆下笑来。
公子便去打点写手本、拜帖职名,以及拜见老师的贽见、门包、封套。家人们在外边开发喜钱。紧接着就有内城各家亲友看了榜先遣人来道喜,把位安太太忙得头脸也不曾好生梳洗得。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乏也忘了,困也没了,忙忙的带着丫鬟仆妇,一面打点帽子衣服,又去平兑银两,找红毡,拿拜匣。所喜都是自己平日勤谨的好处,一件一件的预先弄妥,还不费事。安老爷看着太太忙得连袋烟也没工夫吃,便说道:“太太不必忙,今日没事,有一天的工夫呢。我后半天进城不迟,歇歇再收拾罢!”说着,自己梳洗已毕,忙穿好了衣服,先设了香案,在天地前上香磕头,又到佛堂、祠堂行过了礼,然后内外家人都来叩喜。这些情节,都不必细讲。
安老爷一面料理了些自己随手用的东西,便催着早些吃饭。吃饭中间,公子便说:“父亲虽然多辛苦了几次,如今却高高的中了个第三,可谓‘上天不负苦心,文章自有定论’,将来殿试,那一甲一名也不敢必,也中个第三就好了!”安老爷笑说:“这又是孩子话了,那一甲三名的状元、榜眼、探花,咱们旗人是没分的。也不是旗人必不配点那状元、榜眼、探花。本朝的定例,觉得旗人可以吃钱粮,可以考翻译,可以挑侍卫,宦途比汉人宽些,所以把这一甲三名留给天下的读书人,大家巴结去。这是本朝珍重名器、培直人材的意思。况且‘探花’两个字,你可知道他怎么讲?那状元,自然要选一个才貌品学四项兼备的,不用讲了;就是探花,也须得个美少年去配他,为的是琼林宴的这一天,叫他去折取杏花,大家簪在头上,作一段琼林佳话。这是唐代的故事。你看我虽然下至于老迈不堪,也是望五的人了,世上那有这样白头蹀躞的探花?岂不被杏花笑人!果然那样,那不叫作‘探花’,倒叫作‘笑话儿’了!”
公子道:“便不得探花,翰林也是稳的。”老爷说:“那又不然。在常情论,那名心重的,自然想点个翰林院的庶常;利心重的,自然想作个榜下知县;有才气的,自然想用分部主事;到了中书,就不大有人想了;归班更不必讲。我的见识却与人不同:我第一怕的是知县,不拿出天良来作,我心里过不去;拿出天良来作,世路上行不去——那一条路儿可断断走不得!至于那入金马、登玉堂,是少年朋友的事业,我过了景了。就便用个部属,作呢还作得来,但是这个年纪,还靴桶儿里掖着一把子稿,满道四处去找堂官,也就露着无趣。我倒想用个冰冷的中书,三年分内外用——难道我还就外用不成?——那时一纸呈儿,挂冠林下,倒是一桩乐事。不然,索性归了班,十年后才选得着。且不问这十年后如何,就这十年里,我便课子读书,成就出一个儿子来,也算不虚度此生了!”公子自是不敢答言。安太太听了,说道:“老爷也忒虑得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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