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七,你留下来,我有话问你。”
  
  鬼厉一怔,停下了脚步,但身后宋大仁等人却是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只要有人在师娘身边,想来就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当下只听脚步声声,不多时,宋大仁等六人都已经退出了守静堂。
  
  守静堂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只有燃烧的火焰吞噬着纸钱,不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音。
  
  鬼厉默默站在原地,低头不语,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苏茹叹了口气,道:“你师父这个人,向来是嘴硬心软的。十年前那场变故,他一直耿耿于怀,虽然他没有开口对我说,但我看得出来,他心里其实是觉得很有些对不住你的。”鬼厉眼圈一红,用力摇头,急道:“不是,是弟子不肖,辜负师恩,是弟子对不住师父……”话说到后面,已是哽咽了起来。
  
  苏茹的嘴角轻轻颤抖了一下,听到面前鬼厉略带哭音的话语,似乎她也被勾起了心底伤痛,只是她眼中虽然痛楚,却终究还是强忍住,没有掉泪。她默默望着田不易的脸庞,幽幽道:“在你师父心里,从来就没当你是一位赶出门墙的弟子,你明白吗?”
  
  鬼厉垂头低声道:“是。”
  
  苏茹道:“既然如今你也认回了他这个师父,你且过去,给他烧些纸钱,权且当做你尽了几分孝心,想必不易他也会高兴的罢……”
  
  鬼厉牙关紧咬,向着田不易遗体跪了下去,拜了三拜,眼中有泪,然后起身走到了大锅旁,跪了下去。铁锅中的火焰已经低了很多,想来是因为宋大仁等人都走了出去,没有人添加纸钱的缘故。鬼厉向旁边看了一眼,只见不远处堆放着好几叠厚厚的纸钱,都是没有开封的新品。
  
  大竹峰上都是修道中人,几百年只怕也用不上一回纸钱,这些东西想必都是宋大仁临时置办后事、去山下购置上来的。想到此处,鬼厉心中又是一酸,默默伸手拿过一叠,解了封条,将纸钱一一化作灰烬。
  
  苏茹坐在田不易身旁,默默地望着那起伏不定、翻滚不休的火焰,那火光倒映在铁锅旁的鬼厉脸上折射出忽明忽暗的光线。
  
  她忽然开口问道:“你师父过世的时候,你就在他身边吗?”
  
  鬼厉身子微微一震,随后将身子转了过来,仍是跪在铁锅旁边,同时面对着苏茹,低声道:“是。”
  
  苏茹深深看着鬼厉,道:“昨日你昏厥之后,我替你治伤换药,却发现你胸口重伤之处,体内竟有一道你师父独有的赤焰剑气,伤你经脉最重的,也是因为此故,这是怎么回事?”
  
  鬼厉心头猛然一跳,不知不觉手间微微出汗,片刻之后,他低声道:“弟子这一次受伤,的确乃是师父下的重手,可是……”
  
  他说到这里,一时茫然,竟不知从何说起,那一夜变故陡生,曲折诡异,饶是他已经久历人间纷争动乱,却也不禁是为之惊心动魄,更何况其中更有他一生最是敬爱之师长殒命,更加是难以言述了。苏茹哼了一声,凤目生威,冷然道:“你给我从实道来。”
  
  鬼厉一时竟不敢与苏茹对视,低下了头,片刻之后,才徐徐说起,将那晚从自己回到草庙村废墟遇神秘人物,一路追逐到河阳城外废弃义庄,一直到后来田不易亡故,缓缓向苏茹说了一遍。
  
  苏茹面色越听越是苍白,尤其是听到最后田不易最后亡故的那一段后,更是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只一双手紧紧地抓着田不易的手掌,像是生怕丈夫再一次离开一样。
  
  末了,鬼厉低声道:“事情经过便是如此,弟子万不敢欺瞒师娘。”
  
  苏茹目光移向田不易,深深望着那张熟悉而安详的脸,或许,在丈夫的心中,他并没有多少的悔意罢,在他心里,本就是觉得这些是自己应该做的事罢!
  
  她深深呼吸,挺直了身躯,虽然她心里其实真的很想就这般躺下去,和丈夫躺在一起,再也不管什么了,只是,她知道还不到时候。
  
  “你真的看清了……”苏茹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的飘忽。
  
  鬼厉一时没听明白,道:“师娘,您的意思是?”
  
  苏茹脸色苍白,低声道:“那个神秘人,真的是掌教真人……道玄师兄?”
  
  鬼厉深深吸气,断然道:“弟子亲眼所见,那人便是化作飞灰,弟子也不会看错的。”
  
  苏茹默默点头,过了片刻,她徐徐又问道:“以你刚才所言,不易他最后心智大乱时,将你击倒,乃是小竹峰的陆雪琪杀了他吗?”
  
  鬼厉身躯大震,片刻之间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但到了最后,他仍旧是一咬牙关,道:“是!”
  
  苏茹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鬼厉,似在出神。然而在她目光之下,鬼厉面上的神情剧烈变幻,如煎熬一般,半晌之后,他才低声道:“那……陆雪琪她,她其实是为了救我,不,是弟子……”忽地,他面上神情一肃,跪伏在地,低声道:“师娘,千错万错都是弟子的错,那陆雪琪她……”
  
  苏茹叹了口气,道:“我记得青云门中弟子,这些年来,你不是和她最是要好吗,就算你入了魔道听说她仍是对你挂念不已,为了你几次逆了水月师姐的意思,更是回绝了焚香谷云易岚谷主的提亲,不是吗?”
  
  鬼厉跪伏在地,心中乱成一团,腹中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当日那场大变之晚,虽然他明知陆雪琪多半是为了救他才不得不出手,然而田不易终究是养育他长大成人的恩师,更是他一生敬爱之人,而就是在他眼前,那一把天琊神剑生生贯穿了恩师的胸膛……之后,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在深心痛楚之时,将陆雪琪拒之千里之外。
  
  南疆动乱之后,曾有的短暂拥抱,却在这造化弄人之下,鸿沟更深更巨,真不知苍天为何这般残忍了!
  
  此番在苏茹面前,虽然鬼厉曾有过如此复杂心态,却不能坐视苏茹对陆雪琪有所误会。然而他更深深明白,师娘对待师父一片深情,比之自己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么连自己都难以接受的事,却又如何能要求师娘宽宏大量呢?
  
  鬼厉怔怔无言,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事实如刀锋般尖锐无情,每一个接近的人,似乎都要被它所伤害!
  
  只是此刻苏茹的面色,却没有鬼厉想像的那般决绝,相反地,在最初的悲伤过后,她面上却慢慢有了思索之色。片刻之后,苏茹对鬼厉道:“我记得刚才你说过,不易临终之前,神志曾短暂回复,认出了你,是吗?”
  
  鬼厉点了点头,道:“是。”
  
  苏茹道:“那他可对你说了什么话?”
  
  鬼厉凝神思索了片刻,低声道:“师父醒来之后,对我说了两句话。”
  
  苏茹追问道:“他说了什么?”
  
  鬼厉道:“师父说的第一句比较怪,只是重复地说了三个字:不怪她、不怪她。第二句是交代弟子,在师父过世之后,将他老人家的遗体带回大竹峰交给师娘,并转告师娘……”
  
  苏茹面色一变,道:“他要你对我说什么?”
  
  鬼厉低声道:“师父临终的时候要弟子转告师娘,请师娘节哀,不要……不要做傻事。”
  
  苏茹怔怔无言,眼眶中泪光盈盈,身子晃了又晃,看去全身无力,摇摇欲坠,已是伤心欲绝的模样。鬼厉心中痛楚担忧,却又不敢上前,只能跪伏在地,叩头道:“师娘节哀!”
  
  半晌之后,才听到苏茹略微平静下来的声音,低低道:“我没事了,你起来罢。”
  
  鬼厉这才站了起来,抬头看去,苏茹的脸色已是平静了下来,但眼中伤心之色,仍是显而易见。
  
  守静堂中,又是一片沉寂,鬼厉默默向着旁边铁锅中添了几张纸钱,这时,苏茹忽然开口道:“你心里是不是也对陆雪琪出手杀了你师父,有所不满和怨恨?”
  
  鬼厉吃了一惊,不知师娘问的这一句究竟是何意思,一时答不出来。但苏茹乃是聪明至极的人物,加上世事早已看穿,只看可鬼厉面上的神情,便已大半了然于胸。
  
  她淡淡地道:“你知不知道,不易临终前还要对你说的‘不怪她’三字,是什么意思?”
  
  鬼厉一怔,道:“什么?”
  
  苏茹微微苦笑,道:“如我所料不错,只怕不易他是心甘情愿要那位陆雪琪陆姑娘杀他的。”
  
  鬼厉大吃一惊,道:“师娘,您这话……”
  
  苏茹长叹一声,道:“罢了。往事不堪回首,却终究挥散不去,我们上一代的秘密,总不能牵扯你们这些小辈了。”她默默回头,看着田不易,只见田不易脸上安详平和,看去像睡着了一般,她低低地道:“不易,你也一定是想让我把那个秘密,告诉他的罢……”


  
  第二十三集 第九章 血兆
  
  青去山,小竹峰。
  
  山风吹过了青翠竹林,带起阵阵竹涛,在空谷幽林中回荡着。
  
  文敏抬头看了看天空,只见天际里无去,蔚蓝一片,看去似乎有咱透明的感觉,她深深吸了口气,心情也好了些,不过她的脚步并没有慢下来,穿过了竹林小径,很快的她便看到了师父水月大师静修的那间小竹舍。
  
  她走到门口,在门扉上轻轻敲了敲,道:“师父,我回来了。”
  
  水月大师的声音传了出来,道:“是敏儿么,进来罢!”
  
  文敏推开门走了进去,竹舍不大,进门之后她便望见水月大师盤膝坐在榻上,闭目奍神。她走到一旁,道:“师父”
  
  水月大师缓缓睁开了眼睛,看了她一眼,见只有她只身一人,道:“怎么,没有找到人?”
  
  文敏点了点头,道:“是,我今日去过两次陆师妹的住处了,可她都不在,找其它姐妹们问过,即也无人看见她的踪影。莫不是她有事下山去了?”
  
  水月大师面无表情,道:“雪琪向来知道轻重,若下山必定会知会我一声,你们找不到她,多半是......”她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便转了话头,对文敏道:“既然找不到她,那便算了罢,反正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你下去自行修习功课去罢!”
  
  文敏点了点头,应了一声,然后向水月大师行了一礼,随后走了出去,临走时还轻轻将竹舍的门扉关好了。
  
  待屋外文敏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之后,水月大师一向波澜不惊的脸才慢慢浮志一丝若有所思的神情,许久,她低低的叹了口气。
  
  光线从竹舍的窗口照了进来,交这间精致而精美的竹舍照得透亮,水月大师默默下了竹榻,走到门前,拉开门走了出去,留下了一片静寂在这小小的空间中。
  
  望月台是水竹峰的极僻静处,每到夜色睛朗月当空的时候,这里的景色便十分动人,传说月回圆之夜,月华如水,经由这望月台白石折射之后,足可以辉映小竹峰整山脉,实是人间奇景,也是青云山有名的景色之一。
  
  这过往的十年中,陆雪琪便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此对月舞剑,水月大师乃是自小奍育陆雪琪长大的恩师,如师亦如母,更无人比她更了解陆雪琪的心思了。当下听说文敏找不到陆雪琪,她略一思索之后,便料到陆雪琪多半来了这僻静地方。
  
  这一路走来,竹林愈加茂盛,也同时离前山那些热闹的殿堂楼阁越来越远,虽然水月大师自己的居室也在僻静之地,但是走在这小径上,听着道路两旁竹涛不绝于耳,仍是忍不住心底为之一空。
  
  不知道雪琪她是不是也是因为这种感觉,才特别喜爱这个地方呢?
  
  水月大师心里悄悄这么想着,向着望月台上走去。果然,她才踏上望月台,便望见那个熟悉的白衣身影静静伫立在横空而出孤悬崖边的巨石之上,无尽深渊里山风呼啸不停地吹来,陆雪琪的白衣也随风猎猎飞舞。
  
  天琊还在她的手间,静静散发着淡蓝的霞光瑞气。
  
  水月大师看着她的背影,默然许久,眼中似乎有某种复杂的情绪,眼光也闪动不停,半响之后,好才轻轻咳嗽了一声。
  
  陆雪琪立刻发觉了身后异样,微感惊讶,此时正是白日,向来为会有小竹峰的姐妹来此偏僻之地,怎么今日却有人到来此处,而且来人到了身后近处,自己却一点也没发现。
  
  她疾转过身子,映入眼帘的却是恩师水月大师的身影,陆雪琪怔了一下,连忙从巨石上飘了下来,来到水月大师的身前,低身行礼:“师父,你怎么来了?”
  
  水月大师眼中有几分疼惜,用手拉了拉陆雪琪的衣襟,柔声道:“此处吹来的罡风颇具寒厉之气,虽然你道行已深,但也不宜多吹,终归是没有好处的。”
  
  陆雪琪垂首道:“弟子知道了,多谢师父关心。”
  
  水月大师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道:“你心里是不是有些怨恨为师的?”
  
  陆雪琪吃了一惊,道:“师父,你怎么如此说?”
  
  水月大师淡淡道:“我将那个秘密告诉了你,并让你下山,谁知天意弄人,几番波折,却令你不得不出手杀了被诛仙古剑制住的大竹峰田师叔,而且还是在那个人面前出的手。”
  
  陆雪琪神情一黯,却缓缓摇了摇头,道:“师父,你别说了,弟子心理都早已想得清楚了,此事乃是天意,师父你自己也想不到的,何况当日最后时刻,虽然田师叔他老人家口不能言,但我心里清楚明白的感觉他的心意,那一剑,田师叔他也是要我出手的。”
  
  她的声音顿了顿,神色之间忽然露出萧索之意,似自嘲,似苦笑,幽幽地道:“至于和那个之间......弟子本就不抱希望了,门阀条规,道义如山,我自己明白的很。大竹峰的田师叔是从小将他养大成人的恩师,他向来视之如父,如今却死在我的手里,换了我是他,也是难以接受的”
  
  说到这里,她默然抬头,望向水月大师,凄凉一笑,道:“师父,你不用担心弟子,我,我真的都已经看开了!”
  
  水月大师心中一痛,以她的阅历眼光,此刻陆雪琪心中所想,她如何会看不出来,只是此事实在太过出人意料,亦无丝毫转圜余地,往日她虽然坚决反对这个倔强弟子的感情,此时此刻,终究是于心不忍。只是再不忍,到头来还是无济于事,水月大师轻轻叹息一声,摇了摇了头,柔声疲乏:“雪琪,你不要太过伤心,别伤了身子。”
  
  陆雪琪笑了笑,低声道:“师父,你过来这偏僻之地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水月大师点了点头,道:“不错,这里确有一件事,虽然不大,却看来十分蹊跷,而且我想来想去,还是你比较合适。”
  
  陆雪琪道:“什么事?”
  
  水月大师看了她一眼,道:“其实还是那个秘密。对了,当日你是说变故发生之后,你是亲自将鬼厉和田不易的遗体送到大竹峰去的么?”
  
  陆雪琪听到“鬼厉”二字,脸色微微变了变,但随后点了点头,肯定地道:“是,当日他......那人受了重伤,虽然并无性命之忧,但要独自带着田师叔遗体回山,实在是太过吃力,而且此事也不宜久拖,弟子便送了他们一程。不过我也只是送到大竹峰,一待他们落地之后,我便离开了。”
  
  水月大师点了点头,道:“不错,古怪便是在这里了。”
  
  陆雪琪略感意外,道:“怎么了,师父?”
  
  水月大师淡淡道:“如你所言,早在两日之前,田不易的遗体便已回到大竹峰上了,但是直到今日,大竹峰却无一丝哀悼消息发出。”
  
  陆雪琪吃了一惊,不由得也皱起了眉头。
  
  水月大师负手走到一边,远远眺望出去,只见去雾元方,大竹峰在那个方向若隐若现,她看了半响,道:“田不易乃是大竹峰一脉首座,地位非同小可,只要消息一出,便是掌教真人也得过去祭奠,但大竹峰秘而不宣,岂非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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