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下的喇嘛都归他管,那时自是更无后患。只不过西藏活佛是投胎转世的,皇帝派去的只怕不行,怎生想个法子……”
韦小宝听到这里,只吓得魂飞魄散,心道:“我今日假扮小喇嘛,别弄假成了真。皇上金口一出,那就难挽回,可得抢在头里。”忙道:“皇上,这西藏活佛,奴才是万万不做的。”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你倒机灵,其实做西藏活佛有甚不好?他管的地方比吴三桂的云南还大,做活佛就是西藏王。”
韦小宝连连摇手,道:“我宁可在你身边做侍卫,一做活佛,再也难以跟你在一起。西藏王也好,就算是地藏王,我也不做。”这几句倒不是假话。他和康熙相处日久两人年岁相若,言谈设机,虽然一个是小皇帝,一个是小侍卫,已如好朋友一般。倘若远远分开,大家也真都舍不得。
康熙笑道:“地藏王菩萨的名字也乱说得的?”推开房门,走了出来,向灿邴珠和多隆道:“你二人办事得力,朕有赏赐。”灿邴珠和多隆大喜,磕头谢恩。康熙道:“联祟信佛法,果然这几年来上体天心,菩萨保佑,国家平安,万民康乐。韦小玉在这里作朕替身,代我出家为僧,大大有功。”韦小宝也磕头谢恩。
康熙道:“现今韦小宝作朕替身为期已满,随我回京,轮到察乐珠出家两年,不过不是做和尚,而是做五台山大喇嘛。你挑选一千名骁骑营的得力军官军士,一起跟你做喇嘛。公驻山上十间大喇嘛寺。众军出家期间,饷银加倍发给,另有恩赐。”灿邴珠一怔,虽然不大愿意,也只好谢恩。
康熙道:“为善若欲人知,便非真善。此事吩咐众人守口如瓶,不得泄漏,否则军法从事,不假宽贷。多隆将五台山的众喇嘛都锁拿了回京,圈禁起来。派人去告知达赖活佛,说道皇上请这些喇嘛去北京弘扬佛法,明宣教义。过得七八十年,待得佛法昌盛,便送他们回西藏。”他说一句,灿邴珠和多隆便应一句。
韦小宝大喜:“老子逃出生天,从此不必做和尚了。”又想:“这些喇嘛再过得七八十年,还有命回家么?他们大胆冒犯老皇爷,皇上宽洪大量,不杀他们的头。监禁一世,那是大大的便宜了。”
康熙又道:“韦小宝,升你为骁骑正黄朴诩统,仍兼御前侍卫副总管。灿邴珠,你大喇嘛做得好,回京之后,派你到外省去做提督。”两人又都谢恩。
韦小宝也不怎样,心想正都统,副都统反正都是这么一回 事。灿邴珠却十分喜欢,京中大官极多,骁骑营都统不过得皇帝亲信,单是骁骑营一营,八旗各有一个都统,便有八个都统,见到亲王贝勒,贝子公侯,都得屈膝请安,除了饷银之外,又没什么油水,一放到外省去做提督,那可威风八面,财源广进了。
其时天已黎明,康熙吩咐去清凉寺拜佛。来到寺外,只见刀枪抛了一地,草间石上溅满了知渍,可见昨晚擒拿众喇嘛时一场激战,着实打得厉害。康熙入寺参拜如来和文殊菩萨,便后山顺治参禅的小庙去察看,但见焦木残砖,小庙早已焚毁一空,康熙暗暗心惊:“倘若父皇昨晚没逃出,不免便烧在庙中,我……我……”一时不敢往下再想,吩咐索额图布施白银二千两,重修小庙。他知父亲不愿张大其事,因此银子也不便多给。
回到大雄宝殿,众少林僧都过来相见。他们见这位小施主随从众多,气派极大,自必大有来头,说不定还是亲王贝勒之流。群僧虽不趋炎附势,但他布施巨金,重修小庙,都合十称谢。澄通等也都看不出,那些假扮香客的随从之中,有不少人身具武功。
康熙来到父亲出家之地,不愿便去。说道:“我想在宝刹借住三五天,不知使得么?”韦小宝道:“大施主光降,求之不得……”
突然间砰的一声巨响,泥沙纷纷而下,大雄宝殿顶上已穿了一洞,白影晃动,一团白色的物事直堕而下,却是个身穿白衣的僧人,手持长剑,疾向康熙扑去,叫道:“今日为大明天子复仇!”
康熙急忙后退,多隆、灿邴珠、康亲王等因在皇帝之旁,都未携带兵刃大惊之下,都向那人扑去。那人左手衣袖疾挥,一股强劲之极的厉风鼓荡而出,多隆等七八人站立不稳,同时向后摔出。
澄心、澄光等齐叫:“不可伤人。”出手阻拦。那僧人又是袍袖一拂,少林寺澄字辈的僧人各施绝技化开,可是众僧虎爪手、龙爪手、拈花擒拿手、擒龙功等等,却也没能抓住此人。众僧惊诧之下,都是心念一闪:“天下竟有如此人物!”
那白衣僧更不停留,又挺剑向康熙刺来。康熙背靠佛座供桌,已无可再退。
韦小宝急跃而上,挡在康熙身前,噗的一声,剑尖刺正他胸口,长剑一弯,竟没刺入。韦小宝胸口剧痛,他早拔出匕首在手,回手挥去,将敌剑斩为两截。
那白衣僧一呆。澄观叫道:“不可伤我师叔!”左掌向他右肩拍落。白衣僧抛去断剑,反掌挡架。澄观只觉胸口热血翻涌,眼前金星乱冒。
白衣僧赞道:“好功夫!”眼见四周高手甚众,适才这一剑刺不进那小和尚身子,更是大为骇异,当下不敢恋战,右手一长,已抓住韦小宝领口,突然间身子拔起,从殿顶的破洞窜了出去。这一下去得极快,殿上空有三十门名少林高手,竟没一人来得及阻挡。
澄心、澄光等急从破洞中跟着窜上,但见后山白影晃动,竟已在十余丈处,这人轻劲之佳,实是匪夷所思。群僧眼见追赶不上,但本寺方丈被擒,追不上也得追,三十六僧大呼追去,只晃眼之间,那团白色人影已翻过了山坳。
第二十五回 乌飞白头窜帝子 马挟红粉啼宫娥
韦小宝被提著疾行,犹似腾云驾雾一般,一棵棵大树在身旁掠过,只觉越奔越高,心中说不出的害怕:“这贼秃一剑刺不死我,定然大大不服气。他要改用别法,且看从万丈高峰上掷下来,我这小贼秃会不会死?”果然不出所料,那白衣僧突然松手,将韦小宝掷下。
韦小宝大叫一声,跟著背心著地,却原来中是摔在地下。白衣僧冷冷的瞧著他,说道:“听说少林派有一门护体神功,刀枪不入,想不到你这小和尚倒会。”韦小宝听那人语音清亮,带著三分娇柔,微感诧异,看那人脸时,只见雪白一张瓜子脸,又眉弯弯,凤目含愁,竟是个极美貌的女子,约莫三十来岁年纪,只是剃光了头,顶有香疤,原来是个尼姑。
韦小宝心中一喜:“尼姑总比和尚好说话些。”忙欲坐起,只觉胸口剧痛,却是适才给她刺了一剑,虽仗宝衣护身,未曾刺伤皮肉,但她内力太强,戳得他疼痛已极,“啊哟”一声,又即翻倒。
那女尼冷冷的道:“我道少林神功有什么了不起,原来也不过如此。”
韦小宝说:“不瞒师太说,清凉寺大雄宝殿中那三十六名少林僧,有的是达摩院首座,有的是般若堂首座……哎唷……哎唷……少林派大名鼎鼎的十八罗汉都在其内,个个都是少林派一等一的头挑高手。他们三十六人敌不过你师太一个人……哎唷……”顿了一顿,又道:“早知如此,我也不入少林寺了,哎唷……拜了师太为师,那可高上百倍。”
白衣尼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少林寺学艺几年了?”
韦小宝思忖:“她行刺皇上,说要为大明天子报仇,自然是反清复明之至,只不积压她跟天地会是友是敌,还是暂不吐露的为妙。”便道:“我是扬州穷人家的孤儿,爹爹给鞑子兵杀死了,从小给送进了皇宫去当小太监,做小桂子。后来……”
白衣女尼沉吟道:“小太监小桂子?好像听过你的名字。鞑子朝廷有个大奸臣鳌拜,是给一个小太监杀死的,那是谁杀的?”韦小宝听得“鳌拜”的名字上加了“大奸臣”三实际情况,忙道:“是……是……我杀的。”白衣尼将信将疑,道:“当真是你杀的?那鳌拜武功很高,号称满洲第一勇士,你怎么杀他得了?”
韦小宝慢慢坐起,说了擒拿鳌拜的经过,如何小皇帝下令动手,如何自己冷不防向鳌拜刺了一刀,如何将香灰撒入他的眼中,后来又如何在囚室中刺他背脊。这件事他已说过几遍,每多说一次,油盐酱醋等等作料使加添一些。
白衣尼静静听完,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倘若当真如此,庄家那些寡妇们可真要多谢你了。”韦小宝喜道:“你老人家说的是庄家三少奶奶她们?她早谢过我了,还送了一个丫头给我,叫作双儿,这时候她一定急死啦,她……”白衣尼问道:“你又怎地识得庄家的人了?”韦小宝据实而言,最后道:“你老人家倘若不信,可以去叫双儿来问。”白衣尼道:“你知道三少奶和双儿,那就是了。怎么又去做了和尚?”
韦小宝心想老皇爷出家之事自当隐瞒,说道:“小皇帝派我作他替身,到少林寺出家,后来又派我去清凉寺。少林派的武功我学得很少,其实就是再学几十年,把什么韦陀掌、般若掌、拈花擒拿手等都学会了,在你老人家面前,那也毫无用处。”
白衣尼突然脸一沉,森然道:“你既是汉人,为什么认贼作父,舍命去保护皇帝?真是生成的奴才胚子。”
韦小宝心中一寒,这句话实在不易回答,当时这白衣尼行刺康熙,他情急之下,挺身遮挡,可全没想到要讨好皇帝,只觉康熙是自己世上最亲近的人,就像是亲哥哥一样,无论如何不能让人杀了他。
白衣尼冷冷的道:“满洲鞑子来抢咱们大明天下,还不算最坏的坏人,最坏的是为虎作伥的汉人,只求自己荣华富贵,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说著眼光射到韦小宝脸上,缓缓的道:“我把你从这山峰上抛下去。你的护体神功还管不管用?”
韦小宝大声道:“当然不管用。其实也不用将我抛下山去,只须轻轻在我头顶一掌,我的脑袋立刻碎成十七八块。”
白衣尼道:“那么你讨好鞑子皇帝,还有什么好处?”
韦小宝大声道:“我不是讨好他。小皇帝是我的朋友,他……他说过永不加赋,爱惜百姓。咱们江湖上汉子,义气为重,要爱惜百姓。”其实他对康熙义气倒确是有的,爱惜百姓什么,却做梦也没想过,眼前性命交关,只好抬出这顶大帽子来抵挡一阵。
白衣尼脸上闪过一阵迟疑之色,问道:“他说过要永不加赋,爱惜百姓?”韦小宝忙道:“不错,不错。也不知说过几百遍了。他说鞑子皇帝进关之后大杀百姓,大大的不该,什么扬州十日,嘉定三赌,简直是禽兽畜生做的事。他心里不安,所以……所以要上五台山来烧香拜佛,还下旨免了扬州、嘉定三年钱粮。”白衣尼点了点头。韦小宝道:“鳌拜这大奸臣害死了许多忠良,小皇帝不许他害,他偏偏不听。小皇帝大怒。就叫我杀了他。好师太,你倘若杀了小皇帝,朝廷里大事就由太后做主了。这老婊子坏得不得了,她一拿权,又要搞什么扬州十日、嘉定三赌。你要杀鞑子,还是去杀了太后这老婊子的好。”
白衣尼瞪了他一眼,道:“在我面前,不可口出粗俗无礼的言语。”韦小宝道:“是,是!在你老人家跟前,以后七八十年之中,我再也不说半句粗俗的言语。”
白衣尼抬头望著天上白云,不去理他,过了一会,问道:“太后有什么不好?”韦小宝心想:“太后做的坏事,跟这师太全不相干,我相胡诌些罪名,回在她头上。”说道:“太后说现下大清的天下,应当把大明十七八代皇帝的坟墓都掘了,看看坟里有什么宝贝,又说天下姓朱的汉人都不大要得,应当家家满门抄斩,免得他们来抢回大清的江山……”
白衣尼大怒,右手一掌拍在石上,登时石屑纷飞,厉声道:“这女人好恶毒!”
韦小宝道:“可不是吗?我劝小皇帝道,这等事万万做不得。”
白衣尼哼了一声,道:“你有什么学问,说得出什么道理,劝得小皇帝信你的话?”
韦小宝道:“我的道理可大著哪。我说,皇上,一个人总是要死的。阳间固然是你们满洲人掌权,你可知阴世的阎罗王是汉人还是满人?那些判官、小鬼、牛头、马面、黑无常、白无常,是汉人还是满人?他们个个是汉人。你在阳间欺压汉人,就算你活到一百岁,总有一天,你要大大的糟糕。小皇帝说,小桂子,亏得你提醒。因此那些坏主意,小皇帝一句也不听,反说要颁下银两,大修大明皇帝的坟,从洪武爷的修起,一直修到祟祯皇帝,对了,还有什么福王、鲁王、唐王、桂王。我也记不清那许多皇帝。”
白衣尼突然眼圈一红,掉下泪来,一滴滴眼泪从衣衫上滚下,滴在草上,过了好一会,她伸衣袖一拭泪水,说道:“倘若真是如此,你不但无过,反而有极大功劳,要是我……要是我大明历代皇帝的陵墓都叫这……这恶女人给掘了……”说到这里,声音哽□,再也说不下去。她站起身来,走到一块悬崖。
韦小宝大叫:“师太,你……你可千万不可……不可自寻短见。”说道奔过去拉她左臂。在这片刻之间,他对这美貌尼姑已大有好感,只觉她清丽高雅,斯文慈和,生平所见女子中没一个及得上。一拉之下,只拉到一只空袖,韦小宝一怔,才知她没了左臂。
白衣尼回头道:“胡闹!我为什么要寻短见?”韦小宝道:“我见你很伤心,怕你一时想不开。”白衣尼道:“我如自寻短见,你回到皇帝身这,从此大富大贵,岂不是好?”韦小宝道:“不,不!我做小太监,是迫不得已,鞑子兵杀了我爸爸,我怎能认贼作……作那个爹?”白衣尼点点头,道:“你倒也还有良心。”从身边取出十几两银子,伸手给他,说道:“给你作盘缠,你回扬州本乡去罢。”
韦小宝心想:“我赏人银子,不是二百两,也有一百两,怎希罕你这点儿钱?这师太心肠软,我索性讨好她的好。”不接银子,突然伏在地下,抱住她腿,放声大哭。
白衣尼皱眉道:“干什么?起来,起来!”韦小宝道:“我……我不要银子。”白衣尼道:“那你哭什么?”韦小宝道:“我没爹没娘,从来没人疼我,师太,你……你就像我娘一样。我自个儿常常想,有……有个好好疼我的妈妈就好了。”白衣尼脸上一红,轻声啐道:“胡说八道!我是出家人……”韦小宝道:“是,是!”站起身来,泪痕满脸,说哭便哭原是他的绝技之一。
白衣尼沉吟道:“我本要去北京,那么带你一起上路好了。不过你是个小和尚……”
韦小宝心想:回去北京,那当真再好不过,忙道:“我这小和尚是假的,下山后换过衣衫,便不是小和尚了。”白衣尼点点头,更不说话同下峰来。遇到险峻难行之处,白衣尼提住她衣领,轻轻巧巧的一跃而过。韦小宝大赞不已,又说少林派武功天下闻名,可及不上她一点边儿,那白衣尼便似听而不闻。待韦小宝说到第七八遍,白衣尼道:“少林派武功自有独到之处,小孩儿家井底之蛙,不可信口雌黄。单以你这刀枪不入的护体神功而言,我就不会。”
韦小宝一阵冲动,说道:“我这护体神功是假的。”解开外衣,露出背心,道:“这件背心是刀枪不入。”白衣尼伸手一扯,指上用劲,以她这一扯之力,连钢丝也扯断了,可是那背心竟丝毫不动。她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我本来奇怪,就算少林派内功当真了得,以你小不年纪,也决计练不到这火候。”解开了心中一个疑团,甚是高兴,笑道:“你这孩子,说话倒也老实。”
韦小宝暗暗好笑,一生之中,居然有人赞他老实,当真希罕之至,说道:“你对别人也不怎么老实,对师太却句句说的是实话,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多半是我把你当作是我……我妈妈……”白衣尼道:“以后别再说这话,难听得很。”
韦小宝道:“是,是。”心道:“你在我胸口戳了这一下,这时候还在痛。我已叫了你好几声妈妈,就算扯直了。”他叫人妈妈,就是骂人为婊子,得意之下,又向白衣尼瞧了一眼,见到她高华贵重的气象,不自禁的心生尊敬,好生后悔叫了她几声“妈妈”。
他又向白衣尼望了一眼,却见她泪水盈眶,泫然欲泣,心下奇怪。
他自然不知道,白衣尼心中正在想:“这件背心,我早该想到了。他……他……可不是也有这么一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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