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想问,又不敢问。
韦小宝道:“教主和夫人传了我不少精妙的武功。”胖头陀和陆高轩齐声道:“恭喜白龙使。本教之中,除了夫人之外,从未有人得教主传过一招半式。”韦小宝洋洋得意,道:“教主也这么说。”陆高轩道:“白龙使得教主宠幸,实是本教创教以来,从所未有。”向胖头它望了一眼,问韦小宝道:“教主和夫人可曾说起,何时赐给我们『豹胎易筋丸』的解药。”韦小宝奇道:“这『豹胎易筋丸』还得有解药吗?难道……难道……这是毒药?”陆高轩道:“也不能这么说,咱们回家详谈。”向竹厅瞧了几眼,脸上大有戒慎恐惧之色。
三人回到陆家,韦小宝见胖陆二人神色郁郁,心下起疑,问道:“这『豹胎易筋丸』是怎么一回 事?到底是毒药还是灵丹?”胖头陀叹道:“是毒药是灵丹,那也得走瞧呢!咱三人的性命,全在白龙使的掌握之中了。”韦小宝一惊,问道:“为什么?”
胖头陀向陆高轩瞧去,陆高轩点了点头。胖头陀道:“白龙使,人家客气的,叫我胖尊者,不怎么客气的,叫我胖头陀。可是我瘦得这般模样,全然名不副实,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儿奇怪?”韦小宝道:“是啊。我早在奇怪,猜想人家跟著开玩笑,才这样叫的,可是教主也叫你胖头陀,他老人家可不会取笑你啊。”
胖头陀叹了口长气,道:“我服了豹胎易筋丸,这是第二次了,那真是死去活来,现在还常常做噩梦。我本来很矮很胖,胖头陀三字,名不虚传。”
韦小宝道:“啊,一服豹胎易筋丸,你就变得又高又瘦了?那好得很啊,你现在相貌堂堂,威武之极,从前是个矮胖子,一定不及现在神气。”
胖头陀苦笑,说道:“话是不错,可是你想想,一个矮胖子,在三个月之内,身子忽然拉长了三尺,全身皮肤鲜血淋漓,这番滋味好不好受?若不是运气好,终于回归神龙岛,教主又大发慈悲,给了解药,我只怕还得再高两尺。”
韦小宝不禁骇然,道:“咱们三人也服了这药丸,我再高两尺,还不打紧,你如再高两尺,那……那可未免太高了。”
胖头陀道:“这豹胎易筋丸药效甚是灵奇,服下一年之内,能令人强身健体,但若一年满期,不服解药,其中猛烈之极的毒性发作出来。却也不一定是拉高人的身子,我师哥瘦头陀本来极高,却忽然矮了下去,他本来极瘦,却变得肿胀不堪,十足成了个大胖子。”
韦小宝笑道:“你胖尊者变瘦尊者,瘦尊者变胖尊者,两人只消对掉名字,岂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胖头陀脸上微有怒色,摇头道:“不成的。”韦小宝道歉:“对不起,胖尊者,我说错了,请勿见怪。”
胖头陀道:“你执掌五龙令,我是下属,就算打我骂我,我也不会反抗,何况这句话也不是有意损人。我和师兄二人脾气性格,相貌声音,全然大不相同,单是一胖一瘦换个名字,并不能让胖尊才变瘦尊者,瘦尊者变胖尊者。”韦小宝点头道:“原来如此。”
胖头陀续道:“五年之前,教主派我和师哥去办一件事。这件事十分棘手,等到办成,已过期三天,立即上船回岛,在船里药性已经发作,苦楚难当。师哥脾气暴躁,狂性大发,将船上桅□一脚踢断了,这艘船例在大海中漂流,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越来越高,越来越瘦,他偏越来越矮,越来越胖。这豹胎易筋丸能将矮胖之人拉成瘦长,高瘦之人压成矮胖,洪教主也当真神通广大之至。这样漂流了两个多月,只道两人再也难以活命。船上粮食吃完,我们将梢公水手一个个杀来吃,幸好侥天之幸,碰上了另一艘船,才得遇救,我们逼著那船立即驶来神龙岛。教主见事情办得妥当,我们又不是故意耽搁,便赐了解药,我们这两条性命才算捡了回来。”
韦小宝越听越惊,转头向陆高轩瞧去,见他脸色郑重,知道胖头陀之言当非虚假,说道:“那么我们在一年之内,定须取得八部《四十二章经》,回归神龙岛了?”
陆高轩道:“八部经书一齐取得,自是再好不过,但这谈何容易?只要能取得一两部,及时赶回,教主自然也会赐给解药。”
韦小宝心想:“我手中已有六部,当真没奈何时,便分一两部给教主,又有何难?”当即放心,笑道:“这次倘若教主不赐解药,说不定咱们小的变老,老的变小。我变成七八十岁的老公公,你们两却变成了小娃娃,那可有趣得紧。”
陆高轩身子一颤,道:“那……那也并非不能。”语气之中,甚是恐惧,又道:“我潜心思索,这豹胎易筋丸半是以豹胎、鹿胎、紫河车、海狗肾等等大补大发的珍奇药材制炼而成,药性显然是将原来身体上的特点反其道而行之。猜想教主当初制炼此药,是为了返老还童,不过在别人身上一试,药效却不易随心所欲,因此……因此……”
韦小宝道:“因此教主自己就不试服,却用在属下身上。”
陆高轩忙道:“这是我的猜想,决计作不得准。请白龙使今后千万不可提起。”
韦小宝道:“两位放心,包在我身上,教主定给解药。两位请坐,我去给方姑娘说几句话。”他昨日见到了沐剑屏,急于要告知方怡。
陆高轩道:“洪夫人已传了方姑娘去,说请白龙使放心,只要你尽心为教主办事,方姑娘在岛上只有好处。”韦小宝吃了一惊,道:“方……方姑娘不跟我们一起去?”陆高轩道:“洪夫人差人来传了她去,有言留给内人,是这样说的。还说赤龙门的那位沐剑屏沐姑娘也是一样。”
韦小宝暗暗叫苦,他刚才跟无根道人说,要在赤龙门中挑选几人同去,其意自然只在沐剑屏,哪知洪夫人早已料到,颤声问道:“夫人……夫人是不放心我?”
陆高轩道:“这是本教的规矩,奉命出外替教主办事,不能携带家眷。”韦小宝苦笑道:“这两个姑娘不是我家眷。”陆高轩道:“那也差不多。”
韦小宝本来想到明日就可携方沐二女离岛,心下十分欢喜,霎时之间,不由得没精打采,寻思:“教主和夫人果然厉害,豹胎易筋丸箍在我头上还不够,再加上我大小老婆的两道箍子。”
次日清晨,韦小宝刚起身,只听得号角声响,不少人在门外叫道:“白龙门座下弟子,恭送掌门使出征,为教主忠心办事。”跟著鼓乐丝竹响起。韦小形容词抢出门去,只见门外排著三四百人,一色白衣,有老有少。众人齐声高呼:“掌门使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其后有数十名青衣教衣,是来相送代掌门使胖头陀的。
韦小宝自觉神气,登时精神一振,带同胖头陀、陆高轩二人,便即上船。正在和前来适行的无根道人、张淡月、殷锦等人行礼作别,忽听得马蹄声响,两骑马驰到船边。马上两人都身穿白衣,竟是方怡和沐剑屏二女。韦小宝大喜,心中怦怦乱跳,寻思:“莫非夫人回心转意,又放她们和我同去么?”
方沐二人翻身下马,走上几步。方怡朗声说道:“奉教主和夫人之命,前来相送白龙使出征。”韦小宝心一沉:“原来只是送行。”方怡又躬身道:“属下方怡,沐剑屏,奉夫人之命自赤龙门调归白龙门,齐奉白龙使号令。”
韦小宝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原来你……你早已日神龙教赤龙门的属下,一路上装腔作势,只是奉教主之命,骗我上神龙岛来。胖尊者硬请不成功,你就来软请。”想到此节,只觉满心不是味儿,本想和她二人说几句亲热的话儿,却也全无兴致,忽然想起一事,对陆高轩道:“陆先生,服待我的那小丫头双儿,你去叫人放出来,我要带同去。”陆高轩道:“这个……”韦小宝大怒喝道:“什么这个那会的?快放?”
他厉声一喝,陆高轩竟不敢违抗,应道:“是,是!”向船上随从嘱咐了几句。那人一跃上岸,飞奔而去。
过不多时,便见两乘马迅速奔来,当先一匹马上乘者身形纤小,正是双儿。她不等勒定马匹,叫道:“公子!”便从鞍上飞身而起,轻轻巧巧的落在船头。在无根道人等大高手眼中,这手轻巧也不算如何了不起,只是见她年纪幼小,姿势又甚美观,都喝了声彩。
初时韦小宝见坐船驶走,生怕双儿落入奸人之手,常自担心,她武功虽强,毕竟年纪幼小,人又温柔斯文,不明世务,在海船上无处可走,必定吃亏,待见到方怡也是神龙教下弟子,猛然想起,自己坐到岛上的那艘船自然也是教中之物。他见到双儿,十分喜欢,拉住她手,但见她容色憔悴,双眼红肿,显是哭过不少次数,忙问:“有人欺侮你吗?”
双儿道:“没……没有,我只是记挂著相公。他们……他们关了我起来。”韦小宝道:“好啦!咱们回去了。”双儿道:“这里……毒蛇很多。”说著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
韦小宝向方怡又望了一眼,想起她引自己走入林中,让毒蛇咬噬,诸多做作,海船上种种甜言蜜语,全是假意,不由得甚是气愤,向她狠狠白了一眼,道:“开船罢!”
船上水手拔锚起碇,岸上鞭炮声大作,送行者齐声说道:“恭祝白龙使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为教主立下大功!”
海船乘风扬帆,缓缓离岛。岸上众人大声呼叫:“教主宝训,时刻在心……”
韦小宝心想:“我若不知方姑娘已经入教,倒会时时刻刻记著她。这么一来,倒也一无牵挂。”但想到方怡的柔情缠绵,心下不禁一片惆怅。又想:“她们两个怎么会入了神龙教,当真奇怪。是了,她们给章老三一伙人捉闻去,庄少奶说托人去救,定是救不出来,于是便给神龙救逼得入伙。小郡主服了教主的毒药,方姑娘也当然也服了。嗯,方姑娘如不听话,不来骗我上神龙岛,她也得毒发身亡,那是无可奈何,倒也怪她不得。不过这小娘皮装模作样,骗老公不花本钱,不是好人!他妈的,神龙教到底是干什么的?老子虽然作了白龙使,可就全然胡里胡涂。”想到这些事全因章老三而起,心道:“这老家伙不知是属于什么门,老子将来回到神龙岛,将他调到白龙门来,每天打这老家伙三百板屁股。”又想:“章老三不知是不是在岛上?他多半不敢禀报教主,说我就是小桂子,否则教主听他说捉到了我这么个大人物,转手又即放了,非杀他的头不可。他是老家伙,不是小白脸,教主和夫人本来就要杀了,犯了这样的事,那还有不杀他妈的十七八次?对!胖头陀不敢拆穿西洋镜,章老三也不敢拆穿东洋镜。只不过有一件事弄不明白,夫人喜欢小白脸,倒不奇怪,教主为什么也喜欢?”
第二十一回 金剪无声云委地 宝钗有梦燕依人
不一日,海船到达秦皇岛,弃船登岸,到了北京。
韦小宝道:“我要想法子混进皇宫去,可不知哪一天方能得手,大伙儿须得找个安身之所。”当下陆高轩去租了一所住宅,是在宣武门头发胡同,甚是清静,一行人搬了进去。
安顿已毕,韦小宝独自出来,到甜水井胡同天地会的落脚处去一看,见住客已换了个茶叶商,打著会中切口问了几句,那人瞠目不知,显是会中已搬了地址。再踱去天桥,心想八臂猿猴徐天川就算也给逼著入了神龙教,不在天桥,会中其余兄弟高彦超、樊老本等或许可以撞上。哪知在天桥来回踱了几转,竟见不到一个。
当下来到西直门上次来京住过的客店,取出三两银子,抛在柜上,说要一间上房。掌柜见他出手阔绰,招呼得十分恭敬。韦小宝又取出五钱银子,塞进店小二手里,仍要上次住的那间天字第三号上房,碰巧这房并无住客,店小二算是白赚了五钱银子。韦小宝喝了杯茶,躺在炕上闭目关头养神,听得四下无声,拔出匕首,撬开墙洞,顺治皇帝交给他的那部经书好端端的便在洞里。他打开油布,检视无误,将砖块塞回墙洞。胖头陀已成自己下属,不必再叫待卫来护送经书,于是把经书揣入怀中,径向紫禁城走去。
走到宫外,守门侍卫见一个少年穿著平民服色,直向宫门走来,喝道:“小家伙,干什么的?”韦小宝笑道:“你不认识我么?我是宫里桂公公。”那侍卫向他仔细一看,认了出来,果真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桂公公,忙满脸堆笑,说道:“桂公公,你穿了这身衣服,嘻嘻。”韦小宝笑道:“皇上差我去办一件紧事,赶著回话,来不及换衣服了。”那侍卫道:“是,是。桂公公红光满面,这趟差事定然顺手得很,皇上定有大大赏赐。”
韦小宝回到自己住处,换了太监服色,将经书用块旧布包了,径到上书房来见皇帝。
康熙听得小桂子求见,喜道:“快进来,快进来。”韦小宝快步走进,只见康熙站在内书房门口,喜孜孜的道:“他妈的,小桂子,快给我滚进来,怎么去了这么久?”这“他妈的”三字,他只在韦小宝面前才说,已憋得甚久。
韦小宝跪下磕头,说道:“恭喜皇上,天大之喜!”
康熙一听,便知父王果然尚在人间,心头一阵激□,身子晃几下,伸手扶住门框,说道:“进来慢慢的说。”胸口一酸,险此掉下泪来。
韦小宝走进内书房,回身将房门关上,上了门闩,在四周书架后巡视了一趟,不见另有侍候皇帝的太监,才低声说道:“皇上,我在五台山上见到了老皇爷。”
康熙紧紧抓住他手,颤声道:“父皇……果然在五台山出了家?他……他说什么?”
韦小宝于是将在清凉寺中如何会见老皇爷,如何西藏的喇嘛意图加害,自己如何奋勇救护,拚命保驾,如何幸得少林十八罗汉援手等情一一说了。这件事本已十分惊险,在他口中说来,另行加多了三分,自己的忠心英勇,那更是足尺加五。只听得康熙手中捏了捏汗,连说:“好险,好险!”又道:“咱们即刻派一千名护卫上山,加意卫护。”
韦小宝摇头道:“老皇爷多半不愿意。”于是又将顺治的言语一一转述。
康熙听父亲叫自己不用去五台山相会,又赞自己:“他是好皇帝,先想到朝廷大事,可不像我……”这几句话,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说道:“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要去!”
韦小宝待他哭了一会,取出经书,双手呈上,说道:“老皇爷要我对你说:『天下事须当顺其自然,不可强求,能给中原百姓造福,那是取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们走,那么咱们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老皇爷又要我对你说:『要天下太平,《永不加赋》四字,务须牢牢紧记。他能做到这四字,便是对我好,我便心中欢喜。”
康熙怔怔听著,眼泪扑簌簌的流在包袱之上,双手发抖,接了过去,打开所袱,见是一部《四十二章经》,翻了开来,第一页写著“永不加赋”四个大字,笔致圆柔,果是父亲的手笔,呜□道:“父皇训示,孩儿决不敢忘。”
他定了定神,细细询问顺治身子是否安康,现下相貌如何,在清凉寺中是否清苦之极。韦小宝一一据实禀告。康熙一阵伤心,又大哭起来。
韦小宝灵机一动:“他妈的,我也陪他大哭一场,他给我的赏赐一定又多了许多,反正眼泪又不用钱买。”说哭便哭,抽噎了几下,眼泪长流,呜呜□□的哭得凄惨之极。康熙虽然难忍,哭泣出声,但自念不可太失身份,因此不住强自抑。韦小宝却有意做作,竟然号啕大哭。这件本事,他当年在扬州之时,便已十分拿手,母亲的毛竹板尚未打上屁股,他已哭的惊逃诏地,而且并非干号,而是货真价实的泪水滚滚而下,旁人决计难辨伪。
康熙哭了一会,收泪问道:“我想念父皇,而哭泣,你却比我哭得还伤心,那为什么?”韦小宝道:“我见你哭得伤心,又想起老皇爷的温和和慈爱,对我连声称赞,说我不顾性命的保驾,很喜欢我,心中更加难过了。”一面说,一面呜□不止,又道:“若不是我知道你挂念,赶著回来向你禀报,真想留在五台山上服侍老皇爷,也免得担心他给坏人欺侮。”
康熙道:“小桂子,你很好,我一定重重赏你。”
韦小宝眼泪还是不断流下,抽抽噎噎的道:“皇上待我已经好得很,我也不要什么赏赐了,只盼老皇爷平安,我们做奴才的就快活得很了。”他在神龙教走了这一遭,耳听得人高呼“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丝毫不以为耻,不免脸皮练得更厚,拍马屁的功夫大有长进,但教讨人欢喜,言语更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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