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得拍的一声响,宝象翻了个转身。他睡梦中一脚踢
到神坛底下,正好踢中丁典的尸身。他一觉情势有异,立即
醒觉,只道神坛底下伏有敌人,黑暗中也不知庙中有多少人






埋伏,抢起身旁单刀,前后左右连砍六刀,教敌人欺不近身
来,喝道:“是谁?妈巴羔子的,贼王八蛋!”连骂数声,不
听有人答应,屏息不语,仍是不听见有人。
宝象黑暗中连砍十五六刀,四面八方都砍遍了,正是
“夜战八方式”,飞起一足,砰的一声,将神坛踢倒,挥刀砍
落,拍的一声轻响,混有骨骼碎裂之声,已砍中了丁典尸体。
狄云听得清清楚楚,宝象是在刀砍丁典。虽然丁典已死,
早已无知无觉,但在狄云心中,那仍是他至敬至爱的义兄,这
一刀便如是砍在自己身上一般,立时便想冲出去拚命,但这
五年的牢狱折磨,已将这朴实卤莽的少年变成个遇事想上几
想的青年。刚一动念,跟着便想:“我冲出去和他厮拚,除了
送掉自己性命,更无别样结果。丁大哥和凌小姐合葬的心愿
便不能达成。那如何对得起他?”
宝象一刀砍中丁典的尸身,不闻再有动静,黑暗之中瞧
不透半点端倪。他身边所携的火折早在大雨中浸湿了,无法
点火来瞧个明白,他慢慢一步一步的倒退,背心靠上了墙壁,
以防敌人自后偷袭,然后凝神倾听。
这时两人之间隔了一道照壁,除了雨声淅沥,更无别样
声息。
狄云知道只要自己呼吸之声稍重,立时便送了性命,只
有将气息收得极为微细,缓缓吸进,缓缓呼出,脑子中却飞
快的转着念头:“再过一个多时辰,天就明了,这恶僧见到丁
大哥的尸体,必定大加糟蹋,那便如何是好?”
他脑子本就算不得灵活,而要设法在宝象手下保全丁典
的尸体,更是一个极大的难题。他苦苦思索,当真是想破了






脑袋也想不出半点主意,心中焦急万分,自怨自艾:“狄云啊
狄云,你这笨家伙,自然是想不出主意。倘若丁大哥不死,他
自有法子。”惶急之下,伸手抓着头发,用力一扯,登对便扯
下了六七根来。
突然之间,脑子中出现了一个念头:“这恶僧叫我‘老
贼’。他见我满脸胡子,只道我是个老人。我若将胡子剃得干
干净净,他岂非就认我不出?只是身边没有剃刀,怎能剃去
这满脸胡子?哼,我死也不怕,难道还怕痛?用手一根根拔
去,也就是了。”
想到便做,摸到一根根胡子,一根根的轻轻拔去,唯恐
发出半点声息,心想:“就算那恶僧认我不出,也不过不来杀
我而已,我又有甚么法子保护丁大哥周全?嗯,行一步,算
一步,我只须暂且保得性命,能走近恶僧身旁,乘他不备,便
可想法杀他。”
待得胡子拔了一大半,忽又想起:“就算我没了胡须,这
满头长发,还是泄露了我的本来面目。这恶僧在长江边上追
我,自然将我这披头散发的模样瞧得清清楚楚了。”一不做,
二不休,伸手扯住两边头发,轻轻一抖,便即拔了下来。
拔胡子还不算痛,那一根根头发要拔个清光,可当真痛
得厉害。一面拔着,心中只想:“别说只是拔须拔发这等小事,
只要是为了丁大哥,便是要我砍去自己手足,也是不会皱一
皱眉头。”又想:“我这法子真笨,丁大哥的鬼魂定在笑我。可
是……可是……他再也不能教我一个巧妙的法子了。”
耳听得宝象又已睡倒,唯恐给这恶僧听到自己声息,于
是拔一些头发胡子,便极慢极慢的退出一步,直花了小半个






时辰,才退到天井之中,又过良久,慢慢出了土地庙的后门。
大雨点点滴滴的打在脸上,方始轻轻舒了口气。
在庙外不用担心给宝象听见,拔须拔发时就快得多了,终
于将满头长发、满腮胡子拔了个干干净净。他将拔下的头发
胡须都埋在烂泥之中,以免宝象发见后起疑,摸摸自己光秃
秃的脑袋和下巴,不但已非“老贼”,而且成了个“贼秃”,悲
愤之下,终于也忍不住好笑,寻思:“我这么乱拔一阵,头顶
和下巴势必是血迹斑斑,须得好好冲洗,以免露出痕迹。”于
是抬起了头,让雨水淋去脸上污秽。
又想:“我脸上是没破绽了,这身衣服若给恶僧认了出来,
终究还是糟糕。嗯,没衣衫好换,我便学那恶僧的样,脱得
赤条条的,却又怎地?”于是将衣衫裤子都脱了下来,乌蚕衣
可不能脱,变成了只有内衣、却无裤子的局面,当下将外衣
撕开,围在腰间,又恐宝象识得乌蚕衣的来历,便在烂泥中
打了个滚,全身涂满污泥。
这时便是丁典复生,只恐一时之间也认他不出。狄云摸
索到一株大树之下,用手指在烂泥中挖了个洞,将小包袱埋
在其中,暗想:“若能逃脱恶僧的毒手,护得丁大哥平安,日
后必当报答这位替我裹伤、赠我银两首饰之人的大恩大德。可
是他究竟是谁?”
忙到这时,天色已微微明亮。狄云悄悄向南行去,折而
向西,行出里许,天已大明,眼见大雨兀自未止,料想宝象
不会离庙他去,要想找一件武器,荒野中却到哪里找去?只
得拾了一块尖锐的石片,藏在腰间,心想若能在这恶僧的要
害处戳上一下,说不定也能要了他的性命。最好这恶僧已离






庙他去,那是上上大吉。
在积水坑中一照,见到自己古怪的模样,忍不住好笑,但
随即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凄苦。
心中记挂着丁典,等不得另找更合用的武器,便向东朝
土地庙行去,心想:“我须得疯疯癫癫,装做是本地的一个无
赖汉子。”将近土地庙时,放开喉咙,大声唱起山歌来:
“对山的妹妹,听我唱啊,
你嫁人莫嫁富家郎,
王孙公子良心坏!
要嫁我癞痢头阿三,顶上光!”
他当年在湖南乡间,本就擅唱山歌,湖畔田间,溪前山
后,和戚芳俩不知已唱过几千几万首山歌。湖南乡间风俗,山
歌都是应景即兴之作,随口而出,押以粗浅韵脚,与日常说
话并无多大差别。他歌声一出口,胸间不禁一酸,自从那一
年和戚芳携手同游以来,这山歌已五年多没出过他的喉头,这
时旧调重唱,眼前情景却是希奇古怪之极。听歌者不再是那
个俏美的小师妹,而是一个赤条条、恶狠狠的大和尚。
他慢慢走近土地庙,逼紧了喉咙,模拟着女声又唱了起
来:
“你癞痢头阿三有啥香?
想娶我如花如玉小娇娘?
贪图你头上无毛不用梳?
贪图你……”
下面这句“贪图你”还没唱完,宝象已从土地庙中走了
出来。他将上衣围在腰间,向外一张,要瞧瞧是谁来了,只






见狄云口唱山歌而来,头顶光秃秃地,还道他真是个癞痢头
秃子,山歌中却是满口自嘲,不由得好笑,叫道:“喂,秃子,
你过来!”
狄云唱道:
“大师父叫我有啥事?
要送我金子和银子?
癞痢头阿三运气好,
大师父要请我吃肥猪。”
他一面唱,一面走向宝象跟前,虽是勉力装作神色自若,
但一颗心忍不住剧烈异常的跳动。脸上也已变色。但宝象哪
里察觉,笑嘻嘻的道:“癞痢头阿三,你去给我找些吃的东西
来,大师父重重有赏,有没有肥猪?”
狄云摇摇头,唱道:
“荒山野岭没肥猪……”
宝象喝道:“好好说话,不许唱啊唱的。”
狄云伸了伸舌头,勉力想装出一副油腔滑调的神气,说
道:“癞痢头阿三唱惯了山歌,讲话没那么顺当。大师父,这
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十里之内,没有人烟。你别说想吃
肥猪,便青菜白饭也是难找。这里西去十五里,有好大一座
市镇,有酒有肉,有鸡有鱼,大师父想吃甚么有甚么,不妨
便去。”他自知无力杀得宝象,报他刀砍丁典之仇,只盼他信
得自己言语,向西去寻饮食,自己便可抱了丁典尸身逃走。
可是大雨始终不止,刷刷刷的落在两人身上。
宝象道:“你去给我找些吃的来,有酒有肉最好,否则杀
只鸡杀只鸭也成。”






狄云只挂念着丁典,嘴里“哦哦”答应,走进殿中,只
见丁典的尸身已从神坛下被拖了出来,衣衫尽数撕烂,显是
曾被宝象仔细搜查过。狄云心中悲恨,再也掩饰不住,说道:
“这……这里有个死人……是……是你打死的么?”
他脸色大变,宝象只道他是见到死人害怕,狞笑道:“不
是我打死的。你来认认,这人是谁?你认得他么?”狄云吃了
一惊,一时心虚,还道他已识破自己行藏,若不是决意保护
丁典,已然发足便逃,当下强自镇定,说道:“这人相貌很古
怪,不是本村里的。”
宝象笑道:“他自然不是你村子里的人。”突然厉声道:
“喂,去找些吃的东西来。你不听话,瞧佛爷不要了你的狗命?”
狄云见丁典尸身暂且无恙,稍觉放心,应道:“是,是!”
转身出庙,心想:“我且避他一避,只须半天不回来,他耐不
住饥饿,自会去寻食物。他终不成带了丁大哥走。他已搜查
过丁大哥身边,找不到甚么,自也可死心了。”不料只行得两
步,宝象厉声喝道:“站住!你到哪里去?”狄云道:“我去给
你买吃的啊。”宝象道:“嗯,很好很好!你过多久回来?”狄
云道:“很快的,一会儿功夫就回来了。”宝象道:“去罢!”
狄云回头向丁典的尸身望了一眼,向庙外走去。突然背
后风声微动,拍拍两响,左右双颊上各吃了一记耳光。幸好
宝象只道他是个不会丝毫武功的乡下汉子,下手不重;又幸
好宝象身法奇快,一出手便即打中,否则狄云脑筋并不灵敏,
遇到背后有人来袭,自然而然的会闪身躲避,决计来不及想
到要装作不会武功。
狄云吃了一惊,道:“你……你……”心想:“他既识破






了,那只有拚命了。”只听宝象道:“你身上有多少银子,拿
出来给我瞧瞧!”狄云道:“我……我……”宝象怒道:“你身
上光溜溜的,谅你这穷汉也没银子,凭你的臭面子,又能赊
得到、欠得着了?哼,你说去给我买吃的,不是存心想溜么?”
狄云听他这么说,反而宽心:“原来他只瞧破我去买东西是假,
那倒不要紧。”宝象又道:“你这秃头说十里之内并无人烟,又
怎能去买了吃的,即刻便回?这不是明明骗我么?哼,你给
我说老实的,到底想甚么?”狄云结结巴巴的道:“我……我
……我见了大师父害怕,想逃回家去。”
宝象哈哈大笑,拍了拍长满黑毛的胸口,说道:“怕甚么?
怕我吃了你么?”一提到这“吃”字,登时腹中咕咕直响,更
饿得难受。天亮之后,他早已在庙中到处搜寻过了,半点可
吃之物也没有。他喃喃的连说几句:“怕我吃了你么?怕我吃
了你么?”这般说着,眼中忽然露出凶光,向狄云上上下下的
打量。
狄云给这眼光只瞧得满身发毛,已猜到恶僧心中在打甚
么主意。宝象果然正在想:“人肉滋味本来不错,人心人肝更
加好吃,眼前现成有一口猪在这里,干么不宰了吃?”
狄云心下不住叫苦:“我给他杀了,倒也没甚么。瞧这恶
僧的模样,显是要将我煮来吃了,这可冤得很了。我跟你拚
了。”可是,拚命一定被杀,杀了之后,仍是给他吃下肚中,
那又有甚么分别?只见宝象双眼中凶光大炽,嘿嘿狞笑,迈
步走来。
狄云见他一步步逼来,一张丑脸越发显得狰狞可怖,也
是一步步退缩。宝象笑道:“嘿嘿,你这瘦鬼,吃起来滋味一






定不好。这死尸还比你肥胖些,只可惜死尸有毒,吃不得。没
法子,没肥猪,瘦猪也只好将就着对付。”一伸手,抓住了狄
云左臂。
狄云奋力挣扎,却哪里挣扎得开?心中焦急恐惧,真是
难以形容。经过这几年来的惨受折磨,早已并不如何怕死,但
想到要给这恶僧活生生的吃下肚去,实是不寒而栗。
宝象眼见狄云无法逃脱,心想不如叫他先烧好汤水,然
后再行下手宰杀,只可惜这人不会自己宰杀自己,再将自己
烧成一大碗红烧人肉,双手恭恭敬敬的端将上来,便道:“我
杀了你来吃,有两个法子。一是生割你腿上肌肉,随割随烤,
那么你就要受零碎苦头。第二个法子是一刀将你杀了,煮肉
羹吃。你说哪个法子好?”
狄云咬牙道:“你要……将我杀了,你……你……你这恶
和尚……”欲待破口大骂,却怕他一怒之下,更让自己惨受
凌迟之苦,骂人的话到得口边,终于忍住。
宝象笑道:“不错,你知道就好,越是听话,越死得爽快。
你倔强挣扎,这苦头可就大了。喂,癞痢头阿三,我说啊,你
去厨房里把那只铁镬拿来,满满的烧上一镬水。”
狄云明知他是要用来烹食自己,还是忍不住问:“干甚
么?”
宝象笑道:“这个就不用多问了。快去!”狄云道:“要烧
水,在厨房里烧好了,拿铁镬出来不方便。”宝象道:“厨房
里满是灰尘、蜘蛛网,老佛爷一进去便直打喷嚏。我不瞧着
你,你这小癞痢定要逃走。”狄云道:“我不逃走便是。”宝象
怒道:“我说甚么,便是甚么。你胆敢不听话?”说着一掌挥






出,在他右脸上重重一击,又将他踢了个筋斗。
狄云滚在地下,突然想起:“他叫我烧水,倒是个机会,
等得一大镬水烧滚,端起来泼在他身上。他赤身裸体,岂不
立时烫死了?”心中存了这个主意,登时不再恐惧,便到厨房
去将一只破镬端了出来。见那铁镬上半截已然残破,只能装
得小半镬水,半镬烫水只怕未必能烫死这恶僧,但想就算整
他不死,烫他个半死不活也是好的。
他将铁镬端到殿前天井中,接了檐头雨水,先行洗刷干
净,然后装载雨水,直至水齐破口,无法再装为止。
宝象赞道:“好极,好极!癞痢头阿三,我倒真不舍得吃
了你。你这人做事干净利落,煮人肉羹是把好手。”
狄云苦笑道:“多谢大师父夸奖。”拾了七八块砖头,架
在铁镬下面。破庙中多的是破桌断椅,狄云急于和宝象一决
生死,快手快脚的执起破旧木料,堆在铁镬之下。可是要寻
火种,却是难了。狄云张开双手,作个无可奈何的神态。
宝象道:“怎么?没火种吗?我记得他身上有的。”说着
向丁典的尸身一指。狄云见丁典的大腿被宝象砍得血肉模糊,
胸中一股悲愤之气直冲上来,转头向宝象狠狠瞪视,恨不得
扑上前去咬他几口。宝象却似老猫捉住了耗子一般,要玩弄
一番,这才吃掉,对狄云的愤怒丝毫不以为意,笑吟吟的道:
“你找找去啊。若是生不了火,大和尚吃生肉也成。”
狄云俯下身去,在丁典的衣袋中一摸,果然摸到两件硬
硬的小物,正是一把火刀,一块火石,寻思:“咱二人同在牢
狱之时,丁大哥身边可没这两件东西,他却从何处得来?”翻
转火刀,见刀上铸得有一行阳文招牌:“荆州老合兴记”。狄






云曾和丁典去铁店斩断身上铐镣,想来这便是那家铁店的店
号。狄云握了这对刀石,心想:“丁大哥顾虑周全,在铁店中
取这火刀火石,原意是和我同闯江湖之用,不料没用上一次,
便已命赴阴世。”怔怔的瞧着火刀火石,不由得潸然泪下。
宝象只道他发见火种后自知命不长久,是以悲泣,哈哈
笑道:“大和尚是千金贵体,你前世几生修到,竟能拿大和尚
的肠胃作棺材,拿大和尚的肚皮作坟墓,福禄深厚,运气当
真不坏,快生火罢!”
狄云更不多言,在庙中找到了一张陈旧已极的黄纸签,放
在火刀、火石之旁,便打着了火。火焰烧到黄纸签上,本来
被灰尘掩蔽着的字迹露了出来,只见签上印着“下下”、“求
官不成”、“婚姻难谐”、“出行不利”、“疾病难愈”等字样,片
刻之间,火舌便将纸签烧去了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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