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典识得这是“变势掌”,急忙翻
手化解。可是一掌伸将出去,劲力势道全不是那回事,拍的
一声,腋下已被耿天霸的右掌打实。丁典身子一晃,哇的一
声,吐出了一口鲜血。耿天霸笑道:“怎么样?我是第三流,
你是第几流?”
丁典吸一口气,突觉内息畅通,原来那“金波旬花”的
剧毒深入血管,使血液渐渐凝结,越流越慢。他适才吐出一
大口鲜血,所受内伤虽是不轻,毒性却已暂时消减。他心头
一喜,立时上前挺掌向耿天霸按出。耿天霸举掌横挡,丁典
左手回圈,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嘴巴,跟着右手圈转,
反掌击在他头顶。耿天霸大叫一声“啊哟!”急跃退后。丁典
右掌倏地伸出,击中了他胸口。耿天霸又是一声“啊哟!”再
退了两步。
丁典这三掌只须有神照功相济,任何一掌都能送了当今
一流高手的性命。耿天霸只外功厉害,内力却并不如何了得,
居然连受三掌仍能挺立不倒。丁典自知死期已近,虽然生性
豁达,且已决意殉情,但此刻一股无可奈何、英雄末路的心
情,却也令他不禁黯然神伤。
然而耿天霸连中三掌,大惊失色,但觉脸上、头顶、胸
口隐隐作痛,心想三处都是致命的要害,不知伤势如何,不
由得怯意大生。
马大鸣向周圻使个眼色,道:“周兄弟,并肩子上!”周
圻道:“是啊!”他自忖不是狄云对手,但想自己手中有剑,对
方却是赤手空拳,再加右手手指被削,琵琶骨穿破,就算他
功夫再强,也是使不出的了,当下挺剑便向狄云刺去。
丁典知道狄云神照功未曾练成,此刻武功尚远不及入狱
之前,要空手对抗周圻,不过枉自送了性命,当下身形斜晃,
左手便去夺周圻长剑。这一招去势奇快,招式又十分特异,周
圻尚未察觉,丁典左手三根手指已搭上了他右手脉门。周圻
大吃一惊,只道这一回兵刃非脱手不可,那可性命休矣,岂
知自己脉门上穴道居然并不受制,当即顺手一甩,长剑回转,
疾刺丁典左胸。丁典侧身避过,长叹一声。
马大鸣见丁典和耿天霸、周圻动手,两次都已稳占上风,
却两次均不能取胜,心中微一琢磨,已知其理:“凌知府说他
身中剧毒,想必是毒性发作,功力大减。”耿天霸见丁典夺剑
功败垂成,也知他内力已不足以济,心道:“这姓丁的招数厉
害,却是虎落平阳……呸,他妈的!虎落平阳被犬欺,我将
这贼囚犯比作老虎,岂不是将老子比作狗了?”两人是一般的
心思,同时向丁典扑去。
狄云抢上挡架。丁典在他肩头上一推,喝道:“狄兄弟,
退下。”右手探出,已抓中了马大鸣喉头。这一抓只须有寻常
内功,手指抓到了这等要紧的部位,那也非要了对方的性命
不可。马大鸣吓得魂飞天外,就地急滚,逃了开去。
丁典暗自叹气,自己内力越来越弱,只是仗着招数高出
敌人甚多,尚可支持片刻,若这“连城诀”不说与狄云知道,
一件大秘密从此湮没无闻,未免太也可惜,说道:“狄兄弟,
你听我的话。你躲在我身后,不必去理会敌人,只管记我的
口诀。这事非同小可,咱们说甚么也得办成功了。你丁大哥
落到今日这步田地,便是为此。”狄云道:“是!”缩到了丁典
身后。丁典道:“第五个字是‘十八’……”
马大鸣知道凌知府下令大搜,追捕丁典,主旨是在追查
一套武功秘密;而周圻到凌退思手下当差,既非为名,亦非
为利,乃是奉了师父之命,暗中查访连城诀。这时两人听到
了丁典说出第五个字是‘十八’这一句话,都是心中一凛,牢
牢记住。只听丁典又道:“第六个字是‘七’。”马大鸣、周圻、
和狄云三人又一齐用心暗记。
耿天霸却只奉命来捉要犯,不知其余,但见丁典口中念
念有辞,甚么“十七、十八”,马大鸣和周圻两人便即心不在
焉,也是“十七、十八”的喃喃自语,只道丁典在念甚么迷
人心魄的咒语,当下大喝:“喂,别着了他道儿!”挥掌向丁
典直劈过去,只是忌惮对手了得,一掌击过,不敢再施后着,
立即退开。
丁典一让,脚下站立不稳,向前扑出。马大鸣瞧出便宜,
挥刀砍向他左肩。丁典只觉眼前一黑,竟不知闪避。狄云大
惊,危急中无法解救,抢将上来,一头撞入马大鸣怀中。
丁典一阵头晕过去,睁开眼来,见狄云和马大鸣纠缠在
一起,周圻挺剑正要往狄云背心上刺去,当即左手挥出,两
根手指戳向周圻双眼。他自知力气微弱已极,只有攻向这等
柔软的部位,方能收退敌之功。
周圻不暇伤人,疾向左闪,便在此时,马大鸣一刀柄已
击在狄云头上,将他打倒在地。丁典叫道:“狄兄弟,记住第
七字,那是……”只觉胸口气息一窒,耿天霸一掌又到。
丁典摇了摇头,眼前白光连闪,马大鸣和周圻同时攻来,
丁典身子一晃,猛向一刀一剑迎了上去,噗噗两声,刀剑同
时刺中他身子。狄云大叫一声,抢上救援。丁典乘着鲜血外
流、毒性稍弱这一瞬息,运劲双掌,顺手一掌打在马大鸣右
颊,反手一掌打向周圻。
这一掌本来非打中周圻不可,不料耿天霸恰好于这时扑
将上来,冲势极猛,喀喇一声响,将胸口撞在丁典的掌上,肋
骨全断,当时便晕死过去。
丁典这两掌使尽了全身剩余的精力。马大鸣当场身死。耿
天霸气息奄奄,也已命在顷刻。只有周圻却没受伤,右手抓
住剑柄,要从丁典身上拔出长剑,再来回刺狄云。丁典身子
向前一挺,双手紧紧抱住周圻的腰,叫道:“狄兄弟,快走,
快走!”他身子这么一挺,长剑又深入体内数寸。
狄云却哪肯自行逃生,扑向周圻背心,扠住他咽喉,叫
道:“放开丁大哥!”他可不知其实是丁典抓住了对手,却不
是周圻不放他丁大哥。
丁典自觉气力渐渐衰竭,快将拉不住敌人,只要给他一
拔出长剑,摆脱了自己的纠缠,狄云非送命不可,大叫:“狄
兄弟,快走,你别顾我,我……我总是不活的了!”狄云叫道:
“要死,大家死在一起!”使劲狠扠周圻的喉咙,可是他琵琶
骨被穿通后,肩臂上筋骨肌肉大受损伤,不论如何使劲,总
是无法使敌人窒息。
丁典颤声道:“好兄弟,你义气深重……不枉我……交了
你这朋友……那剑诀……可惜说不全了……我……我很快活
……春水碧波……那盆绿色的菊花……嗯!她放在窗口,你
瞧多美啊……菊花……”声音渐渐低沉,脸上神采焕发,抓
着周圻的双手却慢慢松开了。
周圻使力一挣,将长剑从丁典身上拔了出来,剑刃上全
是鲜血,急忙转身,和狄云脸对着脸,相距不过尺许,一声
狞笑,手上使劲,挺剑便向狄云胸口猛刺过去。
狄云大叫:“丁大哥,丁大哥!”蓦然间胸口感到一阵剧
痛,一垂眼,只见周圻的长剑正刺在自己胸膛之上,耳中但
听得他得意之极的狞笑:“哈哈,哈哈!”
在这一瞬之间,狄云脑海中转过了无数往事,在师父家
中学艺,与戚师妹两好无间,在万震山家中苦受冤屈,狱中
五年的凄楚生涯……种种事端,一齐涌向心头,悲愤充塞胸
臆,大呼:“我……我……和你同归于尽。”伸臂抱住了周圻
背心。
他练神照功虽未成功,但也已有两年根基,这时自知性
命将尽,全身力气都凝聚于双臂之上,紧紧抱住敌人,有如
一双铁箍。周圻只感呼吸急促,用力挣扎,却无法脱身。
狄云但觉胸口越来越痛,此时更无思索余暇,双臂只是
用力挤压周圻。是不是想就此挤死了敌人,心中也没这个念
头,就是说甚么也不放松手臂。但长剑竟不再刺进,似乎遇
上了甚么穿不透的阻力,剑身竟尔渐成弧形,慢慢弯曲。周
圻又惊又奇,右臂使劲挺刺,要将长剑穿通狄云身子,可是
便要再向前刺进半寸,也已不能。
狄云红了双眼,凝视着周圻的脸,初时见他脸上尽是得
意和残忍之色,但渐渐的变为惊讶和诧异,又过一会,诧异
之中混入了恐惧,害怕的神色越来越强,变成了震骇莫名。
周圻的长剑明明早刺中了狄云,却只令他皮肉陷入数寸,
难以穿破肌肤。他怯意越来越盛,右臂内劲连催三次。始终
不能将剑刃刺入敌身,惊惧之下,再也顾不得伤敌,只想脱
身逃走,但被狄云牢牢抱住了,始终摆脱不开。
周圻感到自己右臂慢慢内弯,跟着长剑的剑柄抵到了自
己的胸口,剑刃越来越弯,弯成了个半圆。蓦地里拍的一声
响,剑身折断。周圻大叫一声,向后便倒。两截锋利的断剑,
一齐刺入了他小腹。
周圻一摔倒,狄云被带着跌下,压在他身上,双臂仍是
牢牢抱住他不放。狄云闻到一阵浓烈的血腥气,见周圻眼中
忽然流下泪来,跟着口边流出鲜血,头一侧,一动也不动了。
狄云大奇,还怕他是诈死,不敢放开双手,跟着觉得自
己胸口的疼痛已止,又见周圻口中流血不止,他迷迷惘惘的
松开手,站起身来,只见两截断剑插在周圻腹中,只有剑柄
和剑尖露出在外。再低头看自己胸口时,见外衫破了寸许一
道口子,露出黑色的内衣。
他瞧瞧周圻身上的两截断剑,再瞧瞧自己衣衫上的裂口,
突然间省悟,原来,是贴身穿着的乌蚕衣救了自己的性命,更
因此而杀了仇人。
狄云惊魂稍定,立即转身,奔到丁典身旁,叫道:“丁大
哥,丁大哥。你……你……怎么样?”丁典慢慢睁开眼来,向
他瞧着,只是眼色中没半分神气,似乎视而不见,或者不认
得他是谁。狄云叫道:“丁大哥,我……我说甚么也要救你出
去。”丁典缓缓的道:“可惜……可惜那剑诀,从此……从此
失传了,合葬……霜华……”狄云大声道:“你放心!我记得
的……定要将你和凌小姐合葬,完了你二人的心愿。”
丁典慢慢合上了眼睛,呼吸越来越弱,但口唇微动,还
在说话。狄云将耳朵凑到他的唇边,依稀听到他在说:“那第
十一个字……”但随即没有声音了。狄云的耳朵上感到已无
呼气,伸手到他胸口一摸,只觉一颗心也已停止了跳动。
狄云早就知道丁典性命难保,但此刻才真正领会到这位
数年来情若骨肉的义兄终于舍己而去。他跪在丁典身旁,拚
命往他口中吹气,心中不住的许愿:“老天爷,老天爷,你让
丁大哥再活转来,我宁可再回到牢狱之中,永远不再出来。我
宁可不去报仇,宁可一生一世受万门弟子的欺侮折辱,老天
爷,你……你千万得让丁大哥活转来……”
然而他抱着丁典身子的双手,却觉到丁典的肌肤越来越
僵硬,越来越冷,知道自己这许多许愿都落了空。顷刻之间,
感到了无比的寂寞,无比的孤单,只觉得外边这自由自在的
世界,比那小小的狱室是更加可怕,以后的日子更加难过。他
宁可和丁典再回到那狱室中去。
他横抱着丁典的尸身,站了起来,忽然间,无穷无尽的
痛苦和悲伤都袭向心头。
他放声大哭。没有任何顾忌的号啕大哭。全没想到这哭
声或许会召来追兵,也没想到一个大男人这般哭泣太也可羞。
只是心中抑制不住的悲伤,便这般不加抑制的大哭。
当眼泪渐渐干了,大声的号啕变为低低的抽噎时,难以
忍受的悲伤在心中仍是一般的难以忍受,可是头脑比较清楚
些了,开始寻思:“丁大哥的尸身怎么办?我怎么带着他去和
凌姑娘的棺木葬在一起?”此时心中更无别念,这件事是世上
唯一的大事。
忽然间,马蹄声从远处响起,越奔越近,一共有十余匹
之多。只听得有人在呼叫:“马大爷、耿大爷、周二爷,见到
了逃犯没有?”十余匹马奔到废园外,一齐止住。有人叫道:
“进去瞧瞧!”又有一人道:“不会躲在这地方的。”先一人道:
“你怎知道?”拍的一声响,靴子着地,那人跳下了马背。
狄云更不多想,抱着丁典的尸身,从废园的侧门中奔了
出去,刚一出侧门,便听得废园中几个人大声惊呼,发现了
马大鸣、耿天霸、周圻三人的尸身。
狄云在江陵城中狂奔。他知道这般抱着丁典的尸身,既
跑不快,又随时随刻会给人发见。但他宁可重行被逮入狱,宁
可身受酷刑,宁可立被处决,却决不肯丢弃丁大哥。
奔出数十丈,见左首有一扇小门斜掩,当即冲入,反足
将门踢上。只见里面是一座极大的菜园,种满了油菜、萝卜、
茄子、丝瓜之类。狄云自幼务农,和这些瓜菜阕隔了五年,此
时乍然重见,心头不禁生出一股温暖亲切之感。四下打量,见
东北角上是间柴房,从窗中可以见到松柴稻草堆得满满的。他
俯身拔了几枚萝卜,抱了丁典的尸身,冲入柴房。
侧耳听得四下并无人声,于是搬开柴草,将尸身放好,轻
轻用稻草盖了。在他心中,还是存着指望:“说不定,丁大哥
会突然醒转。”
剥了萝卜皮,大大咬了一口。生萝卜甜美而辛辣的汁液
流入咽喉。五年多没尝到了,想到了湖南的乡下,不知有多
少次,曾和戚师妹一共拔了生萝卜,在田野间漫步剥食……
他吃了一个又一个,眼眶又有点潮湿了,蓦地里,听到
了一个声音。他全身剧烈震动,手中的半个萝卜掉在地下。雪
白的萝卜上沾满泥沙和稻草碎屑。
他听到那清脆温柔的声音叫道:“空心菜,空心菜,你在
哪里?”
他登时使想大声答应:“我在这里!”但这个“我”字只
吐出一半,便在喉头哽住了。他伸手按住了嘴,全身禁不住
的簌簌颤抖。
因为“空心菜”是他的外号,世上只有他和戚芳两人知
道,连师父也不知。戚芳说他没脑筋,老实得一点心思也没
有,除了练武之外,甚么事情也不想,甚么事情也不懂,说
他的心就像空心菜一般,是空的。
狄云笑着也不辩白,他欢喜师妹这般“空心菜,空心
菜”的呼叫自己。每次听到“空心菜”这名字,心中总是感
到说不出的温柔甜蜜。因为当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时候,师妹
决不这样叫他。要是叫到了“空心菜”,总是只有他和她两人
单独在一起。
当他单独和她在一起时候,她高兴也好,生气也好,狄
云总是感到说不出的欢喜。他是个不会说话的傻小子,有时
那傻头傻脑的神气惹得戚芳很生气,但几声“空心菜,空心
菜”一叫,往往两个人都咧开嘴笑了。
记得卜垣到师父家来投书那一次,师妹烧了菜招待客人,
有鸡有鱼,有萝卜豆腐,也有一大碗空心菜。那一晚,卜垣
和师父喝着酒,谈论着两湖武林中的近事,他怔怔的听着,无
意中和戚芳的目光相对,只见她挟了一筷空心菜,放在嘴边,
却不送入嘴里。她用红红的柔软的嘴唇,轻轻触着那几条空
心菜,眼光中满是笑意。她不是在吃菜,而是在吻那几条菜。
那时候,狄云只知道:“师妹在笑我是空心菜。”
这时在这柴房之中,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间体会到了
她红唇轻吻的含意。
现下呼叫着“空心菜”的,明明是师妹戚芳的声音,那
是一点也不错的,决不是自己神智失常而误听了。
“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里?”这几声呼叫之中,一般
的包含着温柔体贴无数,轻怜蜜爱无数。不,还不止这样,从
前和她一起在故乡的时候,师妹的呼叫中有友善,有亲切,有
关怀,但也有任性,有恼怒,有责备,今日的几声“空心
菜”中,却全是深切的爱怜。“她知道我这几年来的冤枉苦楚,
对我更加好了,是不是呢?”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在做梦,师妹怎么会到这
里来?她早已嫁给了万圭,又怎能再来找我?”
可是,那声音又响了,这一次更近了一些:“空心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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