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上骑着的是个白衣女子,若不是鬓边戴了朵红花,腰间又系着一条猩红飘带,几乎便如服丧,红带上挂了一柄白鞘长剑。黑马乘客是个中年男子,一身黑衫,腰间系着的长剑也是黑色的剑鞘。两乘马并肩疾驰而来。
  顷刻间两人都看到了吴道通的尸首以及满地损毁的家生杂物,同声惊噫:“咦!”
  黑衫男子马鞭挥出,卷在吴道通尸身颈项之中,拉起数尺,月光便照在尸身脸上。那女子道:“是吴道通!看来安金刀已得手了。”那男子马鞭一振,将尸身掷在道旁,道:“吴道通死去不久,伤口血迹未凝,赶得上!”那女子点了点头。
  两匹马并肩向西驰去。八只铁蹄落在青石板上,蹄声答答,竟如一匹马奔驰一般。两匹马前蹄后蹄都是同起同落,整齐之极,也是美观之极,不论是谁见了都想得到这两匹马曾同受长期操练,是以奋蹄争驰之际,也是绝无参差。
  两匹马越跑越快,一掠过汴梁城郊,道路狭窄,便不能双骑并骑。那女子微一勒马,让那男子先行。那男子侧头一笑,纵马而前,那女子跟随在后。
  两匹骏马脚力非凡,按照吴道通死去的情状推想,这当儿已该当赶上金刀寨人马,但始终影踪毫无。他们不知吴道通虽气绝不久,金刀寨的人众却早去得无了。
  马不停蹄的赶了一个多时辰。二人下马让坐骑稍歇,上马又行,将到天明时分,蓦见远处旷野中有几个火头升起。两人相视一笑,同时飞身下马。那女子接过那男子手中马缰,将两匹马都系在一株大树的树干上。两人展开轻身功夫,向火头奔去。
  这些火头在平野之间看来似乎不远,其实相距有数里之遥。两人在草地上便如一阵风般滑行过去。将到临近,只见一大群人分别围着十几堆火,隐隐听得稀里呼噜之声此起彼应,众人捧着碗在吃面。两人本想先行窥探,但平野之地无可藏身,离这群人约十数丈,便放慢了脚步,并肩走近。
  人群中有人喝问:“什么人?干什么的?”
  那男子踏上一步,抱拳笑道:“安寨主不在么?是那一位朋友在这里?”
  那矮老者周牧一抬眼,火光照耀下见来人一男一女,一黑一白,并肩而立。两人都是中年,男的丰神俊朗,女的文秀清雅,衣衫飘飘,腰间都挂着一柄长剑。
  周牧心中一凛,随即想起两个人来,一挺腰站了起来,抱拳说:“原来是江南玄素庄石庄主夫妇大驾光临!”跟着大声喝道:“众弟兄,快起来行礼,这两位是威震大江南北的石庄主夫妇。”一众汉子轰然站起,微微躬身。周牧心下嘀咕:“石清、闵柔夫妇跟我们金刀寨可没纠葛梁子,大清早找将上来,不知想干什么,难道也为了这件物事?”游目往四下里一瞧,一望平野,更无旁人,心想:“虽然听说他夫妇剑术了得,终究好汉敌不过人多,又怕他何来?”
  石夫人闵柔轻声说道:“师哥,这位是鹰爪门的周牧周老爷子。”
  她话声虽低,周牧却也听见了,不禁微感得意:“冰雪神剑居然还知道我的名头。”忙接口道:“不敢,金刀寨周牧拜见石庄主、石夫人。”说着又弯了弯腰。
  石清向着众盗伙微笑道:“众位朋友正用早膳,这可打扰了,请坐,请坐。”转头对周牧道:“周朋友不必客气,愚夫妇和贵门‘一飞冲天’庄震中庄兄曾有数面之缘,说起来大家也都不是外人。”
  周牧道:“‘一飞冲天’是在下师叔。”暗道:“你年纪比我小着一大截,却称我庄师叔为庄兄,那不是明明以长辈自居吗?”想到此节,更觉对方此来只怕不怀好意,心下更多了一层戒备。武林中于‘辈份’两字看得甚重,晚辈遇上了长辈固然必须恭敬,而长辈吩咐下来,晚辈也轻易不得违拗,否则给人说一声以下犯上,先就理亏。
  石清见他脸色微微一沉,已知其意,笑道:“这可得罪了!当年嵩山一会,曾听庄兄说起贵门武功,愚夫妇佩服得紧。我忝在世交,有个不情之请,周世兄莫怪。”他一改口称之为‘周世兄’,更是以长辈自居了。
  周牧道:“倘若是在下自己的事,冲着两位的金面,只要力所能及,两位吩咐下来,自是无有不遵。但若是敝寨的事,在下职位低微,那可做不得主了。”
  石清心道:“这人老辣得紧,没听我说什么,先来推个干干净净。”说道:“那跟贵寨毫无干系。我要向周世兄打听一件事。愚夫妇追寻一个人,此人姓吴名道通,兵器使的是一对判官笔,身材甚高,听说近年来扮成了个老头儿,隐姓埋名,潜居在汴梁附近。不知周世兄可曾听到过他的讯息吗?”
  他一说出吴道通的名字,金刀寨人众登时耸动,有些立时放下了手中捧着的面碗。
  周牧心想:“你从东而来,当然已见到了吴道通的尸身,我若不说,反而显得不够光棍了。”当即打个哈哈,说道:“那当真好极了,石庄主、石夫人,说来也是真巧,姓周的虽然武艺低微,却碰上给贤夫妇立了一场功劳。这吴道通得罪了贤夫妇,我们金刀寨已将他料理啦。”说这几句话时,双目凝视着石清的脸,瞧他是喜是怒。
  石清又是微微一笑,说道:“这吴道通跟我们素不相识,说不上得罪了愚夫妇什么。我们追寻此人,说来倒教周世兄见笑,是为了此人所携带的一件物事。”
  周牧脸上肌肉牵动了几下,随即镇定,笑道:“贤夫妇消息也真灵通,这个讯息嘛,我们金刀寨也听到了。不瞒石庄主说,在下这番带了这些兄弟们出来,也就是为了这件物事。唉,不知是那一个狗杂种造的谣,却累得双笔吴道通枉送了性命。我们二百多人空走一趟,那也罢了,只怕安大哥还要怪在下办事不力呢。江湖上向来谣言满天飞,倘若以为那件物事真是金刀寨得了,都向我们打起主意来,这可不冤么?张兄弟,咱们怎么打死那姓吴的,怎样搜查那间烧饼铺,你详详细细的禀告石庄主、石夫人两位。”
  一个短小精悍的汉子说道:“那姓吴的武功甚是了得,我们李大元李头领的性命送在他的手下。后来周头领出手,双掌将那姓吴的震下屋顶,当时便将他震得全身筋折骨断,五脏粉碎……”此人口齿极是灵便,加油添酱,将众盗伙如何撬开烧饼铺地下的砖头、如何翻倒面缸、如何折墙翻炕,说了一大篇,可便是略去了周牧取去吴道通背上包裹一节。
  石清点了点头,心道:“这周牧一见我们,始终是全神戒备,惴惴不安。玄素庄和金刀寨向无过节,若不是他已得到了那物事,又何必对我们夫妇如此提防?”他知这伙人得不到此物便罢,若是得了去,定是在周牧身边,一瞥之间,但见金刀寨二百余人个个壮健剽悍,虽无一流好手,究竟人多难斗。适才周牧言语说得客气,其中所含的骨头着实不少,全无友善之意,自也是恃了人多势众,当下脸上仍是微微含笑,手指左首远处树林,说道:“我有一句话,要单独和周世兄商量,请借一步到那边林中说话。”
  周牧怎肯落单,立即道:“我们这里都是好兄弟、好朋友,无事不可……”下面“对人言”三字尚未出口,突觉左腕一紧,已被石清伸手握住,跟着半身酸麻,右手也已毫无劲力。周牧又惊又怒,自从石清、闵柔夫妇现身,他便凝神应接,不敢有丝毫怠忽,那知石清说动手便动手,竟然捷如闪电的抓住了自己的手腕。这等擒拿手法本是他鹰爪门的拿手本领,不料一招未交,便落入对方手中,急欲运力挣扎,但身上力气竟已无影无踪,知道要穴已为对方所制,霎时间额头便冒出了汗珠。
  石清朗声说道:“周世兄既允过去说话,那最好也没有了。”回头向闵柔道:“师妹,我和周世兄过去说句话儿,片刻即回,请师妹在此稍候。”说着缓步而行。闵柔斯斯文文的道:“师哥请便。”他两人虽是夫妇,却是师兄妹相称。
  金刀寨众人见石清笑嘻嘻地与周牧同行,似无恶意,他夫人又留在当地,谁也想不到周牧如此武功,竟会不声不响的被人挟持而去。
  石清抓着周牧手腕,越行越快,周牧只要脚下稍慢,立时便会摔倒,只得拚命奔跑。从火堆到树林约有里许,两人倏忽间便穿入了林中。
  石清放脱了他手腕,笑道:“周世兄……”周牧怒道:“你这是干什么?”右手成抓,一招‘搏狮手’,便往石清胸口狠抓下去。
  石清左手自右而左划了过来,在他手腕上轻轻一带,已将他手臂带向左方,一把抓拢,竟是一手将他两只手腕都反抓在背后。周牧惊怒之下,右足向后力踹。
  石清笑道:“周世兄又何必动怒?”周牧只觉右腿‘伏兔’‘环跳’两处穴道中一麻,踹出的一脚力道尚未使出,已软软的垂了下来。这一来,他只有一只左脚着地,若是再向后踹,身子便非向前俯跌不可,不由得满脸胀得通红,怒道:“你……你……你……”
  石清道:“吴道通身上的物事,周世兄既已取到,我想借来一观。请取出来罢!”周牧道:“那东西是有的,却不在我身边。你既要看,咱们回到那边去便了。”他想骗石清回到火堆之旁,那时一声号令,众人群起而攻,石清夫妇武功再强,也难免寡不敌众。
  石清笑道:“我可信不过,却要在周世兄身边搜搜!得罪莫怪。”
  周牧怒道:“你要搜我?当我是什么人了?”
  石清不答,一伸手便除下了他左脚的皮靴。周牧“啊”的一声,只见他已从靴筒中取了一个小包出来,正是得自吴道通身上之物。周牧又惊又怒,又是诧异:“这……这……他怎地知道?难到是见到我藏进去的?”其实石清一说要搜,便见他目光自然而然的向左脚一瞥,眼光随即转开,望向远处,猜想此物定是藏在他左足的靴内,果然一搜便着。
  石清心想:“适才那人叙述大搜烧饼铺的情景,显非虚假,而此物却在你身上搜出,当然是你意图瞒过众人,私下吞没。”左手三指在那小包外捏了几下,脸色微变。
  周牧急得胀红了脸,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便要呼叫求援。石清冷冷清的道:“你背叛安寨主,宁愿将此事当众抖将出来,受那斩断二指的处罚么?”周牧大惊,情不自禁的颤声道:“你……你怎么知道?”石清道:“我自然知道。”松指放开了他双手,说道:“安金刀何等精明,你连我也瞒不过,又岂能瞒得过他?”
  便在此时,只听得擦擦擦几下脚步声响,有人到了林外。一个粗豪的声音哈哈大笑,朗声说道:“多承石庄主夸奖,安某这里谢过了。”话声方罢,三个人闯进林来。
  周牧一见,登时面如土色。这三人正是金刀寨的大寨主安奉日、二寨主冯振武、三寨主元澄道人。周牧奉命出来追寻吴道通之时,安寨主并未说到派人前来接应,不知如何,竟然亲自下寨。周牧心想自己吞没此物的图谋固然已成画饼,而且身败名裂,说不定性命也是难保,情急之下,忙道:“安大哥,那……那……东西给他抢去了。”
  安奉日拱手向石清行礼,说道:“石庄主名扬天下,安某仰慕得紧,一直无缘亲近。敝寨便在左近,便请石庄主和夫人同去盘桓数日,使兄弟得以敬聆教训。”
  石清见安奉日环眼虬髯,身材矮壮,一副粗豪的神色,岂知说话却甚是得体,一句不提自己抢去物事,却邀请前赴金刀寨子盘桓。可是这一上寨去,那里还能轻易脱身?拱手还礼之后,顺手便要将那小包揣入怀中,笑道:“多谢安寨主盛情……”
  突然间青光闪动,元澄道人长剑出鞘,剑尖刺向石清手腕,喝道:“先放下此物!”
  这一下来得好快,岂知他快石清更快,身子一侧,已欺到了元澄道人身旁,随手将那小包递出,放入他左手,笑道:“给你!”元澄道人大喜,不及细想他用意,便即拿住,不料右腕一麻,手中长剑已被对方夺去。
  石清倒转长剑,斫向元澄左腕,喝道:“先放下此物!”元澄大吃一惊,眼见寒光闪闪,剑锋离左腕不及五寸,缩手退避,均已不及,只得反掌将那小包掷了回去。
  冯振武叫道:“好俊功夫!”不等石清伸手去接小包,展开单刀,着地滚去,迳向他腿上砍去。石清长剑嗤的一声刺落,这一招后发先至,冯振武单刀尚未砍到他右腿,他长剑其势便要将冯振武的脑袋钉在地下。
  安奉日见情势危急,大叫:“剑下……”石清长剑继续前刺,冯振武心中一凉,闭目待死,只觉颊上微微一痛,石清的长剑却不再刺下,原来他剑下留情,剑尖碰到了冯振武的面颊,立刻收势,其间方位、力道,竟是半分也相差不得。跟着听得搭的一声轻响,石清长剑拍回小包,伸手接住,安奉日那“留情”两字这才出口。
  石清收回长剑,说道:“得罪!”退开了两步。
  冯振武站起身来,倒提单刀,满脸愧色,退到了安奉日身后,口中喃喃说了两句,不知是谢石清剑下留情,还是骂他出手狠辣,那只有自己知道了。
  安奉日伸手解开胸口铜扣,将单刀从背后取下,拔刀出鞘。其时朝阳初升,日光从林间空隙照射进来,金刀映日,闪闪耀眼,厚背薄刃,果然好一口利器!安奉日金刀一立,说道:“石庄主技艺惊人,佩服,佩服,兄弟要讨教几招!”
  石清笑道:“今日得会高贤,幸也何如!”一扬手,将那小包掷了出去。四人一怔之间,只听得飕的一声,石清手中夺自元澄道人的长剑跟着掷出,那小包刚撞上对面树干,长剑已然赶上,将小包钉入树中。剑锋只穿过小包一角,却不损及包中物事,手法之快,运劲之巧,实不亚于适才连败元澄道人、冯振武的那两招。
  四人的眼光从树干再回到石清身上时,只见他手中已多了一柄通体墨黑的长剑,只听他说道:“墨剑会金刀,点到为止。是谁占先一招半式,便得此物如何?”
  安奉日见他居然将已得之物钉在树上,再以比武较量来决定此物谁属,丝毫不占便宜,心下好生佩服,说道:“石庄主请!”他早就听说玄素庄石清、闵柔夫妇剑术精绝,适才见他制服元澄道人和冯振武,当真名下无虚,心中丝毫不敢托大,刷刷刷三刀,尽是虚劈。
  石清剑尖向地,全身纹风不动,说道:“进招吧!”
  安奉日这才挥刀斜劈,招式未老,已然倒翻上来。他一出手便是生平绝技七十二路‘劈卦刀’,招中藏套,套中含式,变化多端。石清使开墨剑,初时见招破招,守得甚是严谨,三十余招后,一声清啸,陡地展开抢攻,那便一剑快似一剑。安奉日接了三十余招后,已全然看不清对方剑势来路,心中暗暗惊慌,只有舞刀护住要害。
  两人拆了七十招,刀剑始终不交,忽听得叮的一声轻响,墨剑的剑锋已贴住了刀背,顺势滑了下去。这一招‘顺流而下’,原是以剑破刀的寻常招数,若是对手武功稍逊,安奉日只须刀身向外掠出,立时便将来剑荡开。但石清的墨剑来势奇快,安奉日翻刀欲荡,剑锋已凉飕飕的碰到了他的食指。安奉日大惊:“我四根手指不保!”便欲撒刀后退,也已不及。心念电转之际,石清长剑竟然硬生生的收住,非但不同前削,反而向后挪了数寸。安奉日知他手下容情,此际欲不撒刀,也已不得,只得松手放开了刀柄。
  那知墨剑一翻,转到了刀下,却将金刀托住,不令落地,只听石清说道:“你我势均力敌,难分胜败。”墨剑微微一震,金刀跃将起来。
  安奉日心中好生感激,五指又握紧了刀柄,知他取胜之后,尚自给自己保存颜面,忙举刀一立,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正是‘劈卦刀’的收刀势‘南海礼佛’。
  这一招使出,心下更惊,不由得脸上变色,原来他一招一式的使将下来,此时刚好将七十二路‘劈卦刀’刀法使完,显是对方于自己这门拿手绝技知之已稔,直等自己的刀法使到第七十一路上,这才将自己制住,倘若他一上来便即抢攻,自己能否挡得住他十招八招,也是殊无把握。
  安奉日正想说几句感谢的言语,石清还剑入鞘,抱拳说道:“姓石的交了安寨主这个朋友,咱们不用再比。何时路过敝庄,务请来盘桓几日。”安奉日脸色惨然,道:“自当过来拜访。”纵身近树,拔起元澄道人的长剑,接住小包,将一刀一剑都插在地下,双手捧了那小包,走到石清身前,说道:“石庄主请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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