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言道:本门内功,适与各家各派之内功逆其道而行,
是以凡曾修习内功之人,务须尽忘已学,专心修习新功,若
有丝毫混杂岔乱,则两功互冲,立时颠狂呕血,诸脉俱废,最
是凶险不过。文中反复致意,说的都是这个重大关节。段誉
从未练过内功,于这最艰难的一关竟可全然不加措意,倒也
方便。
只小半个时辰,便已依照图中所示,将“手太阴肺经”的
经脉穴道存想无误,只是身上内息全无,自也无法运息通行
经脉。跟着便练“任脉”,此脉起于肛门与下阴之间的“会阴
穴”,自曲骨、中极、关元、石门诸穴直通而上,经腹、胸、
喉,而至口中下齿缝间的“断基穴”。任脉穴位甚多,经脉走
势却是笔直一条,十分简易,段誉顷刻间便记住了诸穴的位
置名称,伸手在自己身上一个穴道、一个穴道的摸过去。此
脉仍是逆练,由龂基、承浆、廉泉、天突一路向下至会阴而
止。
图中言道:“手太阴肺经暨任脉,乃北冥神功根基,其中
拇指之少商穴、及两乳间之膻中穴,尤为要中之要,前者取,
后者贮。人有四海:胃者水谷之海,冲脉者十二经之海,膻
中者气之海,脑者髓之海是也。食水谷而贮于胃,婴儿生而
即能,不待练也。以少商取人内力而贮之于我气海,惟逍遥
派正宗北冥神功能之。人食水谷,不过一日,尽泄诸外。我
取人内力,则取一分,贮一分,不泄无尽,愈积愈厚,犹北
冥天池之巨浸,可浮千里之鲲。”
段誉掩卷凝思:“这门功夫纯系损人利己,将别人辛辛苦
苦练成的内力,取来积贮于自身,岂不是如同食人之血肉?又
如盘剥重利,搜刮旁人钱财而据为己有?我已答应了神仙姊
姊,不练是不成的了,但我此生决不取人内力。”
转念又想:“伯父常说,人生于世,不衣不食,无以为生,
而一粥一饭,半丝半缕,尽皆取之于人。取人之物,殆无可
免,端在如何报答。取之者寡而报之者厚,那就是了。取于
为富不仁之徒,用于贫困无依之辈,非但无愧于心,且是仁
人义士的慈悲善举,儒家佛家,其理一般。取民脂民膏以供
奉一己之穷奢极欲,是为残民以逞;以之兼善天下,普施于
众,则为万家生佛。是以不在取与不取,而在用之为善为恶。”
想明白了此节,倒也不觉修习这门功夫是如何不该了。
心下坦然之余,又想:“总而言之,我这一生要多做好事,
不做坏事。巨象可负千斤,蝼蚁仅曳一芥,力大则所做好事
亦大,做起坏事来也厉害。以南海鳄神的本领,若是专做好
事,岂非造福不浅?”想到这里,觉得就算拜了南海鳄神为师,
只要专扭坏人的脖子,似乎“这话倒也有理”。
卷轴中此外诸种经脉修习之法甚多,皆是取人内力的法
门,段誉虽然自语宽解,总觉习之有违本性,单是贪多务得,
便非好事,当下暂不理会。
卷到卷轴末端,又见到了“凌波微步”那四字,登时便
想起《洛神赋》中那些句子来:“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转
盼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
忘餐。”曹子建那些千古名句,在脑海中缓缓流过:“秾纤得
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连娟。丹唇外朗,皓
齿内鲜。明眸善睐,辅靥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
绰态,媚于语言……”想到神仙姊姊的姿容体态,“皎若太阳
升朝霞,灼若芙蓉出绿波”,但觉依她的吩咐行事,实是人生
至乐,当真百死不辞,万劫无悔,心想:“我先来练这‘凌波
微步’,此乃逃命之妙法,非害人之本领也,练之有百利而无
一害。”
卷轴上既绘明步法,又详注《易经》六十四卦的方位,他
熟习《易经》,学起来自不为难。但有时卷轴上步法甚怪,走
了上一步后,无法接到下一步,直至想到须得凭空转一个身,
这才极巧妙自然的接上了;有时则须跃前纵后、左窜右闪,方
合于卷上的步法。他书呆子的劲道一发,遇到难题便苦苦钻
研,一得悟解,乐趣之大,实是难以言宣,不禁觉得:“武学
之中,原来也有这般无穷乐趣。实不下于读书诵经。”
如此一日过去,卷上的步法已学得了两三成,晚饭过后,
再学了十几步,便即上床。迷迷糊糊中似睡似醒,脑子中来
来去去的不是少商、膻中、关元、中极诸穴道,便是同人、大
有、归妹、未济等易卦。
睡到中夜,猛听到江昂、江昂、江昂几下巨吼,登时惊
醒,过不多久,又听得江昂、江昂、江昂几下大吼,声音似
是牛吽,却又多了几分凄厉之意,不知是甚么猛兽。他知无
量山中颇多毒虫怪兽,听得吼声停歇,便也不以为意,着枕
又睡。
却听得隔室有人说道:“这‘莽牯朱蛤’已好久没出现了,
今晚忽然鸣叫,不知主何吉凶?”另一人道:“咱们东宗落到
这步田地,吉是吉不起来的,只要不凶到家,就已谢天谢地
了。”段誉知是那两名男弟子郁光标与吴光胜,料来他们睡在
隔壁,奉命监视,以防自己逃走。
只听那吴光胜道:“咱们无量剑归属了灵鹫宫,虽然从此
受制于人,不得自由,却也得了个大靠山,可说好坏参半。我
最气不过的,西宗明明不及我们东宗,干么那位符圣使却要
辛师叔作无量洞之主,咱们师父反须听她号令。”郁光标道:
“谁教灵鹫宫中自天山童姥以下个个都是女人哪?她们说天下
男子没一个靠得住。听说这位符圣使倒是好心,派辛师叔做
了咱们头儿,灵鹫宫对无量洞就会另眼相看。你瞧,符圣使
对神农帮司空玄何等辣手,对辛师叔的脸色就好得多。”吴光
胜道:“郁师哥,这个我可又不明白了。符圣使对隔壁那小子
怎地又客客气气?甚么‘段相公’、‘段相公’的,叫得好不
亲热。”
段誉听他们说到自己,更加凝神倾听。
郁光标笑道:“这几句话哪,咱们可只能在这里悄悄的说。
一个年轻姑娘,对一个小白脸客客气气,‘段相公’、‘段相
公’的叫……”他说到“段相公”三字时,压紧了嗓子,学
着那灵鹫宫姓符圣使的腔调,自行再添上几分娇声嗲气,
“……你猜是甚么意思?”吴光胜道:“难道符圣使瞧中了这小
白脸?”郁光标道:“小声些,别吵醒了小白脸。”接着笑道:
“我又不是符圣使肚里的圣蛔虫,又怎明白她老人家的圣意?
我猜辛师叔也是想到了这一着,因此叫咱们好好瞧着他,别
让他走了。”吴光胜道:“那可要关他到几时啊?”郁光标道:
“符圣使在山峰上说:‘辛双清,带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恶人
若来罗唣,叫他们上缥缈峰灵鹫宫找我。’……”这几句话又
是学着那绿衣女子的腔调,“……可是带了段相公下山怎么
样?她老人家不说,别人也就不敢问。要是符圣使有一天忽
然派人传下话来:‘辛双清,把段相公送上灵鹫宫来见我。’咱
们却已把这姓段的小白脸杀了,放了,岂不是糟天下之大糕?”
吴光胜道:“要是符圣使从此不提,咱们难道把这小白脸在这
里关上一辈子,以便随时恭候符圣使号令到来?”郁光标笑道:
“可不是吗?”
段誉心里一连串的只叫:“苦也!苦也!”心道:“这位姓
符的圣使姊姊尊称我一声‘段相公’,只不过见我是读书人,
客气三分,你们歪七缠八,又想到哪里去啦?你们就把我关
到胡子白了,那位圣使姊姊也决不会再想到我这个老白脸。”
正烦恼间,只听吴光胜道:“咱二人岂不是也要……”突
然江昂、江昂、江昂三响,那“莽牯朱蛤”又吼了起来。吴
光胜立即住口。隔了好一会,等莽牯朱蛤不再吼叫,他才又
说道:“莽牯朱蛤一叫,我总是心惊肉跳,瘟神爷不知这次又
要收多少条人命。”郁光标道:“大家说莽牯朱蛤是瘟神爷的
坐骑,那也是说说罢啦。文殊菩萨骑狮子,普贤菩萨骑白象,
太上老君骑青牛,这莽牯朱蛤是万毒之王,神通广大,毒性
厉害,故老相传,就说他是瘟菩萨的坐骑,其实也未必是真
的。”
吴光胜道:“郁师兄,你说这莽牯朱蛤到底是甚么样儿。”
郁光标笑道:“你想不想瞧瞧。”吴光胜笑道:“那还是你瞧过
之后跟我说罢。”郁光标道:“我一见到莽牯朱蛤,毒气立时
冲瞎了眼睛,跟着毒质入脑,只怕也没功夫来跟你说这万毒
之王的模样儿了。还是咱哥儿俩一起去瞧瞧罢。”说着只听得
脚步声响,又是拔下门门的声音。
吴光胜忙道:“别……别开这玩笑。”话声发颤,抢过去
上回门闩,郁光标笑道:“哈哈,我难道真有这胆子去瞧?瞧
你吓成了这副德性。”吴光胜道:“这种玩笑还是别开的为妙,
莫要当真惹出甚么事来。太太平平的,这就睡罢!”
郁光标转过话题,说道:“你猜干光豪跟葛光佩这对狗男
女,是不是逃得掉?”吴光胜道:“隔了这么久还是不见影踪,
只怕当真给他们逃掉了。”郁光标道:“干光豪有多大本事,我
可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人贪懒好色,练剑又不用心,就只甜
嘴蜜舌的骗女人倒有几下散手。大伙儿东南西北都找遍了,连
灵鹫宫的圣使也亲自出马,居然仍是给他们溜了,老子就是
不信。”吴光胜道:“你不信可也得信啊。”
郁光标道:“我猜这对狗男女定是逃入深山,撞上了莽牯
朱蛤。”吴光胜“啊”的一声,大有惊惧之意。郁光标道:
“这二人定是尽拣荒僻的地方逃去,一见到莽牯朱蛤,毒气入
脑,全身化为一滩脓血,自然影踪全无。”吴光胜道:“你猜
的倒也有几分道理。”郁光标道:“甚么几分道理?若不是遇
上了莽牯朱蛤,那就岂有此理。”吴光胜道:“说不定他二人
耐不住啦,就在荒山野岭里这个那个起来,昏天黑地之际,两
人来一招‘鲤鱼翻身’,啊哟,乖乖不得了,掉入了万丈深谷。”
两人都吃吃吃的淫笑起来。
段誉寻思:“木姑娘在那小饭铺中射死了干葛二人,无量
剑的人不会查不到啊。嗯,是了,定是那饭铺老板怕惹祸,快
手快脚的将两具尸身埋了。无量剑的人去查问,市集上的人
见到他们手执兵器,凶神恶煞的模样,谁也不敢说出来。”
只听吴光胜道:“无量剑东西宗逃走了一男一女两个弟
子,也不是甚么大事。皇帝不急太监急,灵鹫宫的圣使又干
么这等着紧,非将这二人抓回来不可?”郁光标道:“这你就
得动动脑筋,想上一想了。”吴光胜沉默半晌,道:“你知道
我的脑筋向来不灵,动来动去,动不出甚么名堂来。”
郁光标道:“我先问你:灵鹫宫要占咱们的无量宫,那为
了甚么?”吴光胜道:“听唐师哥说,多半是为了后山的无量
玉壁。符圣使一到,三番四次的,就是查问无量玉壁上的仙
影啦、剑法啦这些东西。对啦!咱们都遵照符圣使的吩咐,立
下了毒誓,玉壁仙影的事,以后谁也不敢泄漏,可是干光豪
与葛光佩呢,他们可没立这个誓,既然叛离了本派,那还有
不说出去的?”吴光胜一拍大腿,叫道:“对,对!灵鹫宫是
要杀了这两个家伙灭口。”
郁光标低声喝道:“别这么嚷嚷的,隔壁屋里有人,你忘
了吗?”吴光胜忙道:“是,是。”停了一会,说道:“干光豪
这家伙倒是艳福不浅,把葛光佩这白白嫩嫩的小麻皮搂在怀
里,这么剥得她白羊儿似的,啧啧啧……他妈的,就算后来
化成了一滩脓血,那也……那也……嘿嘿。”
两人此后说来说去,都是些猥亵粗俗的言语,段誉便不
再听,可是隔墙的淫猥笑话不绝传来,不听却是不行,于是
默想“北冥神功”中的经脉穴道,过不多时,便潜心内想,隔
墙之言说得再响,却一个字也听不到了。
次日他又练那“凌波微步”,照着卷中所绘步法,一步步
的试演。这步法左歪右斜,没一步笔直进退,虽在室中,只
须挪开了桌椅,也尽能施展得开,又学得十来步,蓦地心想:
“待会送饭之人进来,我只须这么斜走歪步,立时便绕过了他,
抢出门去,他未必能抓得我着。岂不是立刻便可逃走,不用
在这屋里等到变成老白脸了?”想到此处,喜不自胜,心道:
“我可要练得纯熟无比,只要走错了半步,便给他一把抓住。
说不定从此在我脚上加一副铁镣,再用根铁链锁住,那时凌
波微步再妙,步来步去总是给铁链拉住了,欲不为老白脸亦
不可得矣。”说着脑袋摆了个圈子。
当下将已学会了的一百多步从头至尾默想一遍,心道:
“我可要想也不想,举步便对。唉,我段誉这样一个臭男子,
却去学那洛神宓妃袅袅娜娜的凌波微步,我又有甚么‘罗袜
生尘’了?光屁股生尘倒是有的。”哈哈一笑,左足跨出,既
踏“中孚”,立转“既济”。不料甫上“泰”位,一个转身,右
脚踏上“蛊”位,突然间丹田中一股热气冲将上来,全身麻
痹,向前冲出,伏在桌上,再也动弹不得。
他一惊之下,伸手撑桌,想站起身来,不料四肢百骸没
一处再听使唤,便要移动一根小指头儿也是不能,就似身处
梦魇之中,愈着急,愈使不出半点力道。
他可不知这“凌波微步”乃是一门极上乘的武功,所以
列于卷轴之末,原是要待人练成“北冥神功”,吸人内力,自
身内力已颇为深厚之后再练。“凌波微步”每一步踏出,全身
行动与内力息息相关,决非单是迈步行走而已。段誉全无内
功根基,走一步,想一想,退一步,又停顿片刻,血脉有缓
息的余裕,自无阻碍。他想熟之后,突然一气呵成的走将起
来,体内经脉错乱,登时瘫痪,几乎走火入魔。幸好他没跨
得几步,步子又不如何迅速,总算没到绝经断脉的危境。
他惊惶之中,出力挣扎,但越使力,胸腹间越难过,似
欲呕吐,却又呕吐不出。他长叹一声,只有不动,这一任其
自然,烦恶之感反而渐消。当下便这么一动不动的伏在桌上,
眼见那个卷轴兀自展在面前,百无聊赖之中,再看卷上未学
过的步法,心中虚拟脚步,一步步的想下去。大半个时辰后,
已想通了二十余步,胸口烦恶之感竟然大减。
未到正午,所有步法已尽数想通。他心下默念,将卷轴
上所绘的六十四卦步法,自“明夷”起始,经“贲”、“既
济”、“家人”,一共踏遍六十四卦,恰好走了一个大圈而至
“无妄”,自知全套步法已然学会,大喜之下,跳起身来拍手
叫道:“妙极,妙极!”这四个字一出口,才知自身已能活动。
原来他内息不知不觉的随着思念运转,也走了一个大圈,胶
结的经脉便此解开。
他又惊又喜,将这六十四卦的步法翻来覆去的又记了几
遍,生怕重蹈覆辙,极缓慢的一步步踏出,踏一步,呼吸几
下,待得六十四卦踏遍,脚步成圆,只感神清气爽,全身精
力渳漫,再也忍耐不住,大叫:“妙极,妙极,妙之极矣!”
郁光标在门外粗声喝道:“大叫小呼的干甚么?老子说过
的话,没有不算数的,你说一句话,吃一个耳光。”说着开锁
进门,说道:“刚才你连叫三声,该吃三个耳光。姑念初犯,
三折一,让你吃一个耳光算了。”说着踏上两步,右掌便往段
誉脸上打去。
这一掌并非甚么精妙招数,但段誉仍无法挡格,脑袋微
侧,足下自然而然的自“井”位斜行,踏到了“讼”位,竟
然便将这一掌躲开了。郁光标大怒,左拳迅捷击出。段誉步
法未熟,待得要想该走哪一步,砰的一声,胸口早着,一拳
正中“膻中穴”。
那“膻中”是人身大穴,郁光标一拳既出,便觉后悔,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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