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半夜里在沙漠独行,我和你作伴愿不愿意?”歌声在这里顿了一顿,听到的人心中都在说:“听著这样美丽的歌儿,谁不愿意要你作伴呢?”跟著歌声又响了起来:“啊,亲爱的你别生气,谁好谁坏一时难知。
要戈壁沙漠便为花园,只须一对好人聚在一起。”听到歌声的人心底里都开了一朵花,便是最冷酷最荒芜的心底,也升起了温暖:“倘若是一对好人聚在一起,戈壁沙漠自然成了花园,谁又会来生你的气啊?”老年人年轻了二十岁,年轻人心中洋溢欢乐。但唱著情歌的李文秀,却不懂得歌中的意思。
听她歌声最多的,是苏普。他也不懂这些草原上情歌的含意,直到有一天,他们在雪地里遇上了一头恶狼。
这一头狼来得非常突然。苏普和李文秀正并肩坐在一个小丘上,望著散在草原上的羊群。
就像平常一样,李文秀跟他说著故事。这些故事有些是妈妈从前说的,有些是计老人说的,另外的是她自己编的。苏普最喜欢听计老人那些惊险的出生入死的故事,最不欣赏李文秀自己那些孩子气的女性故事,但一个惊险故事反来覆去的说了几遍,便变成了不惊不险,於是他也只得耐心的听著:白兔儿怎样找不到妈妈,小花狗怎样去帮它寻找。突然之间,李文秀“啊”的一声,向後翻倒,一头大灰狼尖利的牙齿咬向她的咽喉。
这头狼从背後悄无声息的袭来,两个小孩谁都没有发觉。李文秀曾跟妈妈学过一些武功,自然而然的将头一侧,避开了凶狼对准著她咽喉的一咬。
苏普见这头恶狼这般高大,吓得腿也软了,但他立即想起:“非救她不可!”从腰间拔出短刀,扑上去一刀刺在大灰狼的背上。
灰狼的骨头很硬,短刀从它背脊上滑开了,只伤了一些皮肉。但灰狼也察觉了危险,放开了李文秀,张开血盆大口,突然纵起,双足搭在苏普的肩头,便往他脸上咬了下去。
苏普一惊之下,向後便倒。那灰狼来势如电,双足跟著按了下去,白森森的獠牙已触到苏普脸颊。李文秀极是害怕,但仍是鼓起勇气,拉住灰狼尾巴用力向後拉扯。大灰狼给她一拉之下,向後退了一步,但它饿得慌了,後足牢牢据地,叫李文秀再也拉它不动,跟著又是一口咬落。
只听得苏普大叫一声,凶狼已咬中他左肩。李文秀惊得几乎要哭了出来,鼓起平生之力一拉。灰狼吃痛,张口呼号,却把咬在苏普肩头的牙齿松了。苏普迷迷糊糊的送出一刀,正好刺中在狼肚腹上柔软之处,这一刀直没至柄。他想要拔出刀来再刺,那灰狼猛地跃起,在雪地里打了几个滚,仰天死了。
灰狼这一翻腾,带得李文秀也摔了几个筋斗,可见她兀自拉住灰狼的尾巴,始终不放。苏普挣扎著站起身来,看见这麽巨大的一头灰狼死在雪地之中,不禁惊得呆了,过了半晌,才欢然叫道:“我杀死了大狼,我杀死了大狼!”伸手扶起李文秀,骄傲地道:“阿秀,你瞧,我杀了大狼!”得意之下,虽是肩头鲜血长流,一时竟也不觉疼痛。李文秀见他的羊皮袄子左襟上染满了血,忙翻开他皮袄,从怀里拿出手帕,按住他伤口中不住流出的鲜血,问道:“痛不痛?”苏普若是独自一个儿,早就痛得大哭大喊,但这时心中充满了英雄气概,摇摇头道:“我不怕痛!”忽听得身後一人说道:“阿普,你在干什麽?”两人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满脸虬髯的大汉,骑在马上。苏普叫道:“爹,你瞧,我杀死了一头大狼。”那大汉大喜,翻身下马,只见儿子脸上溅满了血,眼光又掠过李文秀的脸,问苏普道:“你给狼咬了?”苏普道:“我在这儿听阿秀说故事,忽然这头狼来咬她……”突然之间,那大汉脸上罩上了一层阴影,望著李文秀冷冷的道:“你便是那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女孩儿麽?”这时李文秀已认了他出来,那便是踢过她一脚的苏鲁克。她记起了计老人的话:“他的妻子和大儿子,一夜之间都给汉人强盗杀了,因此他恨极了汉人。”她点了点头,正想说:“我爹爹妈妈也是给那些强盗害的。”话还没出口,突然刷了一声,苏普脸上肿起了一条长长的红痕,是给父亲用马鞭重重的抽了一下。
苏鲁克喝道:“我叫你世世代代,都要憎恨汉人,你忘了我的话,偏去跟汉人的女孩儿玩,还为汉人的女儿拼命流血!”刷的一声,夹头夹脑的又抽了儿子一鞭。
苏普竟不闪避,只是呆呆的望著李文秀,问道:“她是真主降罚的汉人麽?”苏鲁克吼道:“难道不是?”回过马鞭,刷的一下又抽在李文秀脸上。李文秀退了两步,伸手按住了脸。苏普给灰狼咬後受伤本重,跟著又被狠狠的抽了两鞭,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幌,摔倒在地。
苏鲁克见他双目紧闭,晕了过去,也吃了一惊,急忙跳下马来,抱起儿子,跟著和身纵起,落在马背之上,一个绳圈甩出,套住死狼头颈,双腿一挟,纵马便行。死狼在雪地中一路拖著跟去,雪地里两行蹄印之间,留著一行长长的血迹。苏鲁克驰出十馀丈,回过头来恶毒地望了李文秀一眼,眼光中似乎在说:“下次你再撞在我的手里,瞧我不好好的打你一顿。”李文秀倒不害怕这个眼色,只是心中一片空虚,知道苏普从今之後,再不会做她的朋友,再也不会来听她唱歌、来听她说故事了。只觉得朔风更加冷得难受,脸上的鞭伤随著脉搏的跳动,一抽一抽地更加剧烈的疼痛。
她茫茫然的赶了羊群回家。计老人看到她衣衫上许多鲜血,脸上又是肿起一条鞭痕,大吃一惊,忙问她什麽事。李文秀只淡淡的道:“是我不小心摔的。”计老人当然不信。可是一再相询,李文秀只是这麽回答,问得急了,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竟是一句话也不肯再说。
那天晚上,李文秀发著高烧,小脸蛋儿烧得血红,说了许多胡话,什麽“大灰狼!” “苏普,苏普,快救我!”什麽“真主降罚的汉人。”计老人猜到了几分,心中很是焦急。幸好到黎明时,她的烧退了,沈沈睡去。
这一场病直生了一个多月,到她起床时,寒冬已经过去,天山上的白雪开始融化,一直道雪水汇成的小溪,流到草原上来。原野上已茁起了一丝丝的嫩草。
这一天,李文秀一早起来,打开大门,想赶了羊群出去放牧,只见门外放著一张大狼皮,做成了垫子的模样。李文秀吃了一惊,看这狼皮的毛色,正是那天在雪地中咬她的那头大灰狼。她俯下身来,见狼皮的肚腹处有个刃孔。她心中怦怦跳著,知道苏普并没忘记她,也没忘记他自己说过的话,半夜里偷偷将这狼皮放在她的门前。她将狼皮收在自己房中,不跟计老人说起,赶了羊群,便到惯常和苏普相会的地方去等他。
但她一直等到日落西山,苏普始终没来。她认得苏普家里的羊群,这一天却由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放牧。李文秀想:“难道苏普的伤还没有好?怎地他又送狼皮给我?”她很想到他帐蓬里去瞧瞧他,可是跟著便想到了苏鲁克的鞭子。
这天半夜里,她终於鼓起了勇气,走到苏普的帐蓬後面。她不知道为什麽要去,是为了想说一句“谢谢你的狼皮”?为了想瞧瞧他的伤好了没有?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她躲在帐蓬後面。苏普的牧羊犬识得她,过来在她身上嗅了几下便走开了,一声也没吠。帐蓬中还亮著牛油烛的烛光,苏鲁克粗大的嗓子在大声咆哮著。
“你的狼皮拿去送给了那一个姑娘?好小子,小小年纪,也懂得把第一次的猎物拿去送给心爱的姑娘。”他每呼喝一句,李文秀的心便剧烈地跳动一下。她听得苏普在讲故事时说过哈萨克人的习俗,每一个青年最宝贵自己第一次的猎物,总是拿去送给他心爱的姑娘,以表示情意。这时她听到苏鲁克这般喝问,小小的脸蛋儿红了,心中感到了骄傲。他们二人年纪都还小,不知道真正的情爱是什麽,但隐隐约约的,也尝到了初恋的甜蜜的苦涩。
“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那个叫做李什麽的贱种,是不是?好,你不说,瞧是你厉害,还是你爹爹的鞭子厉害?”只听得刷刷刷刷,几下鞭子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像苏鲁克这一类的哈萨克人,素来相信只有鞭子下才能产生强悍的好汉子,管教儿子不能用温和的法子。他祖父这样鞭打他父亲,他父亲这样鞭打他自己,他自己便也这样鞭打儿子,父子之爱并不因此而减弱。男儿汉对付男儿汉,在朋友和亲人是拳头和鞭子,在敌人便是短刀和长剑。但对於李文秀,她爹爹妈妈从小连重话也不对她说一句,只要脸上少了一丝笑容,少了一些爱抚,那便是痛苦的惩罚了。这时每一鞭都如打在她的身上一般痛楚。 “苏普的爹爹一定恨极了我,自己亲生的儿子都打得这麽凶狠,会不会打死了他呢?” “好!你不回答!你回不回答?我猜到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鞭子不住的往下抽打。苏普起初咬著牙硬忍,到後来终於哭喊起来:“爹爹,别打啦,别打啦,我痛,我痛!”苏鲁克道:“那你说,是不是将狼皮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你妈死在汉人强盗手里,你哥哥是汉人强盗杀的,你知不知道?他们叫我哈萨克第一勇士,可是我的老婆儿子却让汉人强盗杀了,你知不知道?为什麽那天我偏偏不在家?为什麽总是找不到这群强盗,好让我给你妈妈哥哥报仇雪恨?”苏鲁克这时的鞭子早已不是管教儿子,而是在发泄心中的狂怒。他每一鞭下去,都似在鞭打敌人。“为什麽那狗强盗不来跟我明刀明枪的决一死战?你说不说?难道我苏鲁克是哈萨克第一勇士,还打不过几个汉人的毛贼……”他被霍元龙、陈达海他们所杀死的孩子,是他最心爱的长子,被他们侮辱而死的妻子,是自幼和他一起长大的爱侣。而他自己,二十馀年来人人都称他是哈萨克族的第一勇士,不论竞力、比拳、赛马,他从没输过给人。
李文秀只觉苏普给父亲打得很可怜,苏鲁克带著哭声的这般叫喊也很可怜。“他打得这样狠,一定永远不爱苏普了。他没有儿子了,苏普也没有爹爹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这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不好!”忽然之间,她也可怜起自己来。
她不能再听苏普这般哭叫,於是回到了计老人家中,从被褥底下拿出那张狼皮来,看了很久很久。她和苏普的帐蓬相隔两里多地,但隐隐的似乎听到了苏普的哭声,听到了苏鲁克的鞭子在辟拍作响。她虽然很喜欢这张狼皮,但是她不能要。
“如果我要了这张狼皮,苏普会给他爹爹打死的。只有哈萨克的女孩子,他们伊斯兰的女孩子才能要了这张大狼皮。哈萨克那许多女孩子中,哪一个最美丽?我很喜欢这张狼皮,是苏普打死的狼,他为了救我才不顾自己性命去打死的狼。苏普送了给我,可是……可是他爹爹要打死他的……”第二天早晨,苏鲁克带著满布红丝的眼睛从帐蓬中出来,只听得车尔库大声哼著山歌,哩啦哩啦的唱了过来。他侧著头向苏鲁克望著,脸上的神色很奇怪,笑咪咪的,眼中透著亲善的意思。车尔库也是哈萨克族中出名的勇士,千里外的人都知道他驯服野马的本领。他奔跑起来快得了不得,有人说在一里路之内,任何骏马都追他不上,即使在一里路之外输给了那匹马,但也只相差一个鼻子。原野上的牧民们围著火堆时闲谈,许多人都说,如果车尔库的鼻子不是这样扁的话,那麽还是他胜了。
苏鲁克和车尔库之间向来没多大好感。苏鲁克的名声很大,刀法和拳法都是所向无敌,车尔库暗中很有点妒忌。他比苏鲁克要小著六岁。有一次两人比试刀法,车尔库输了,肩头上给割破长长一条伤痕。他说:“今天我输了,但五年之後,十年之後,咱们再走著瞧。” 苏鲁克道:“再过二十年,咱哥儿俩又比一次,那时我下手可不会向这样轻了!”今天,车尔库的笑容之中却丝毫没有敌意。苏鲁克心头的气恼还没有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车尔库笑道:“老苏,你的儿子很有眼光啊!”苏鲁克道:“你说苏普麽?”他伸手按住刀柄,眼中发出凶狠的神色来,心想:“你嘲笑我儿子将狼皮送给了汉人姑娘。”车尔库一句话已冲到了口边:“倘若不是苏普,难道你另外还有儿子?”但这句话却没说出口,他只微笑著道:“自然是苏普!这孩子相貌不差,人也挺能干,我很喜欢他。”做父亲的听到旁人称赞他儿子,自然忍不住高兴,但他和车尔库一向口角惯了,说道:“你眼热吧?就可惜你生不出一个儿子。”车尔库却不生气,笑道:“我女儿阿曼也不错,否则你儿子怎麽会看上了她?”苏鲁克“呸”的一声,道:“你别臭美啦,谁说我儿子看上了阿曼?”车尔库伸手挽住了他膀子,笑道:“你跟我来,我给你瞧一件东西。”苏鲁克心中奇怪,便跟他并肩走著。车尔库道:“你儿子前些时候杀死了一头大灰狼。小小孩子,真是了不起,将来大起来,可不跟老子一样?父是英雄儿好汉。”苏鲁克不答腔,认定他是摆下了什麽圈套,要自己上当,心想:“一切须得小心在意。”在草原上走了三里多路,到了车尔库的帐蓬前面。苏鲁克远远便瞧见一张大狼皮挂在帐蓬外边。他奔近几步,嘿,可不是苏普打死的那头灰狼的皮是什麽?这是儿子生平打死的第一头野兽,他是认得清清楚楚的。他心下一阵混乱,随即又是高兴,又是迷惘:“我错怪了阿普,昨晚这麽结结实实的打了他一顿,原来他把狼皮送了给阿曼,却不是给那汉人姑娘。该死的,怎麽他不说呢?孩子脸嫩,没得说的。要是他妈妈在世,她就会劝我了。唉,孩子有什麽心事,对妈妈一定肯讲……”车尔库粗大的手掌在他肩上衣拍,说道:“喝碗酒去。”车尔库的帐蓬中收拾得很整洁,一张张织著红花绿草的羊毛毯挂在四周。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子捧了酒浆出来。车尔库微笑道:“阿曼,这是苏普的爹。你怕不怕他?这大胡子可凶得很呢!”阿曼羞红了的脸显得更美了,眼光中闪烁著笑意,好像是说:“我不怕。”苏鲁克呵呵笑了起来,笑道:“老车,我听人家说过的,说你有个女儿,是草原上一朵会走路的花。不错,一朵会走路的花,这话说得真好。”两个争闹了十多年的汉子,突然间亲密起来了。你敬我一碗酒,我敬你一碗酒。苏鲁克终於喝得酩酊大最,眯著眼伏在马背,回到家中。
过了些日子,车尔库送来了两张精致的羊毛毯子。他说:“这是阿曼织的,一张给老的,一张给小的。”一张毛毯上织著一个大汉,手持长刀,砍翻了一头豹子,远处一头豹子正挟著尾巴逃走。另一张毛毯上织著一个男孩,刺死了一头大灰狼。那二人一大一小,都是威风凛凛,英姿飒爽。苏鲁克一见大喜,连赞:“好手艺,好手艺!”原来回疆之地本来极少豹子,那一年却不知从那里来了两头,危害人畜。苏鲁克当年奋勇追入雪山,砍死了一头大豹,另一头负伤远遁。这时见阿曼在毛毯上织了他生平最得意的英勇事迹,自是大为高兴。
这一次,喝得大醉而伏在马背上回家去的,却是车尔库了。苏鲁克叫儿子送他回去。在车尔库的帐蓬之中,苏普见到了自己的狼皮。他正在大惑不解,阿曼已红著脸在向他道谢。苏普喃喃的说了几句话,全然不知所云,他不敢追问为什麽这张狼皮竟会到了阿曼手中。第二天,他一早便到了那个杀狼小丘去,盼望见到李文秀问她一问。可是李文秀并没有来。
他等了两天,都是一场空。到第三天上,终於鼓起了勇气走到计老人家中。李文秀出来开门,一见是他,说道:“我从此不要见你。”拍的一声,便把板门关上了。苏普呆了半晌,莫名其妙的回到自己家里,心里感到一阵怅惘:“唉,汉人的姑娘,不知她心里在想些什麽?”他自然不会知道,李文秀是躲在板门之後掩面哭泣。此後一直哭了很久很久。她很喜欢再和苏普在一起玩,说故事给他听,可是她知道只要给他父亲发觉了,他又得狠狠挨一顿鞭子,说不定会给他父亲打死的。
时日一天一天的过去,三个孩子给草原上的风吹得高了,给天山脚下的冰雪冻得长大了,会走路的花更加袅娜美丽,杀狼的小孩变成了英俊的青年,那草原上的天铃鸟呢,也是唱得更加娇柔动听了。只是她唱得很少,只有在夜半无人的时候,独自在苏普杀过灰狼的小丘上唱一支歌儿。她没一天忘记过这个儿时的游伴,常常望到他和阿曼并骑出游,有时,也听到他俩互相对答,唱著情致缠绵的歌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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