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耳拉齐惨呼一声,双拳一招”五雷轰顶”,往计老人天灵盖猛击下去。李文秀知道这两拳一击下去,计老人再难活命,当下奋起平生之力,跃过去举臂力格,喀喇一响,双臂只震得如欲断折。霎时之间,两人势成僵持,瓦耳拉齐双拳击不下来,李文秀也无法将他格开。
  苏鲁克这时已可动弹,跳起身来,奋起平生之力,一拳打在瓦耳拉齐下颏。瓦耳拉齐向後掼出,在墙上一撞,软倒在地。
  李文秀叫道:“计爷爷,计爷爷。”扶起计老人,她不敢睁眼,料想他脸上定是血肉模糊,可怖之极,那知眼开一线,看到的竟是一张壮年男子的脸孔。她吃了一惊,眼睛睁大了些,只见这张脸胡子剃得精光,面目颇为英俊,在时明时暗的火把光芒下,看来一片惨白,全无血色,这人不过三十多岁,只有一双眼睛的眼神,却是向来所熟悉的,但配在这张全然陌生的脸上,反而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李文秀呆了半晌,这才“啊”的一声惊呼,将计老人的身子一推,向後跃开。她身上受了拳脚之伤,落下来时站立不稳,坐倒在地,说道:“你……你……”计老人道:“我…我不是你计爷爷,我…我…”忽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来,说道:“不错,我是马家骏,一直扮作了个老头儿。阿秀,你不怪我吗?”这一句“阿秀”,仍是和十年来一般的充满了亲切关怀之意。
  李文秀道:“我不怪你,当然不怪你。你一直待我是很好很好的。”她瞧瞧马家骏,瞧瞧靠在墙上的瓦耳拉齐,心中充满了疑团。
  这时阿曼已扶起了父亲,替他推拿胸口的伤处。苏鲁克、苏普父子拾起了长刀,两人一跛一拐的走到瓦耳拉齐身前。
  瓦耳拉齐道:“阿秀,刚才我叫你快走,你为什麽不走?”他说的是汉语,声调又和她师父华辉完全相同,李文秀想也没想,当即脱口而出:“师父!”瓦耳拉齐道:“你终於认我了。”伸手缓缓取下白布头罩,果然便是华辉。
  李文秀又是惊讶,又是难过,抢过去伏在他的脚边,叫道:“师父,师父,我真的不知道是你。我…我起出猜到是你,但他们说你是哈萨克人瓦耳拉齐,你自己又认了。”瓦耳拉齐涩然道:“我是哈萨克人,我是瓦耳拉齐!”李文秀奇道:“你……你不是汉人?”瓦耳拉齐道:“我是哈萨克人,族里赶了我出来,永远不许我回去。我到了中原,汉人的地方,学了汉人的武功,嘿嘿,收了汉人做徒弟,马家骏,你好,你好!”马家骏道:“师父,你虽於我有恩,可是……”李文秀又是大吃了一惊,道:“计爷爷,你……他……他也是你师父?”马家骏道:“你别叫我计爷爷。我是马家骏。他是我师父,教了我一身武功,同我一起来到回疆,半夜里带我到哈萨克的铁延部来,他用毒针害死了阿曼的妈妈……”他说的是汉语。李文秀越听越奇,用哈萨克语问阿曼道:“你妈是给他用毒针害死的?”阿曼还没回答,车尔库跳起身来,叫道:“是了,是了。阿曼的妈,我亲爱的雅丽仙,一天晚上忽然全身乌黑,得疾病死了,原来是你瓦耳拉齐,你这恶棍,是你害死她的。”他要扑过去和瓦耳拉齐拼命,但重伤之馀,稍一动弹便胸口剧痛,又倒了下去。
  瓦耳拉齐道:“不错。雅丽仙是我杀死的,谁教她没生眼珠,嫁了你这大混蛋,又不肯跟我逃走?”车尔库大叫:“你这恶贼,你这恶贼!”马家骏以哈萨克语道:“他本来要想杀死车尔库,但这天晚上车尔库不知道那里去了,到处找他不到。我师父自己去找寻车尔库,要我在水井里下毒,把全族的人一起毒死。可是我们在一家哈萨克人家里借宿,主人待我很好,尽他们所有的款待,我想来想去,总是下不了手。我师父回来,说找不到车尔库,一问之下,知道我没听命在水井里下毒,他就大发脾气,说我一定会泄露他的秘密,定要杀了我灭口。他逼得到实在狠了,於是我先下手为强,出其不意的在他背心上射了三枚毒针。”瓦耳拉齐恨恨的道:“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贼,今日总教你与在我的手里。”马家骏对李文秀道:“阿秀,那天晚上你跟陈达海那强盗动手,一显示武功,我就知道你是跟我师父学的,就知道那三枚毒针没射死他。”瓦耳拉齐道:“哼,凭你这点儿臭功夫,也射得死我?”马家骏不去理他,对李文秀道:“这十多年来我躲在回疆,躲在铁延部里,装做了一个老人,就是怕师父没死。只有这个地方,他是不敢回来的。我一知道他就在附近,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要逃回中原去。”李文秀见他气息渐渐微弱,知他给瓦耳拉齐以重脚法接连踢中两下,内脏震裂,已然难以活命,活过头来看瓦耳拉齐时,他小腹上那把匕首直没至柄,也是已无活理。自己在回疆十年,只有这两人是真正照顾自己、关怀自己的,那知他两人恩怨牵缠,竟致自相残杀,两败俱伤。她眼眶中充满了泪水,问马家骏道:“计……马大叔,你……你既然知道他没死,而且就在附近,为甚麽不立刻回中原去?”马家骏嘴角边露出凄然的苦笑,轻轻的道:“江南的杨柳,已抽出嫩芽了,阿秀,你独自回去吧,以後……以後可得小心,计爷爷,计爷爷不能照顾你了……”声音越说越低,终於没了声息。
  李文秀扑在他身上,叫道:“计爷爷,计爷爷,你别死。”马家骏没回答她的问话就死了,可是李文秀心中却已明白得很。马家骏非常非常的怕他的师父,可是非但不立即逃回中原,反而跟著她来到迷宫;只要他始终扮作老人,瓦耳拉齐永远不会认出他来,可是他终於出手,去和自己最惧怕的人动手。那全是为了她!这十年之中,他始终如爷爷般爱护自己,其实他是个壮年人。世界上亲祖父对自己的孙女,也有这般好吗?或许有,或许没有,她不知道。
  殿上地下的两根火把,一根早已了熄灭,另一根也快烧到尽头。
  苏鲁克忽道:“真是奇怪,刚才两个汉人跟一个哈萨克人相打,我想也不想,过去一拳,就打在那个哈萨克人的脸上。”李文秀问道:“那为甚麽?为甚麽你忽然帮汉人打哈萨克人?”苏鲁克搔了搔头,道:“我不知道。”隔了一会,说道:“你是好人,他是坏人!”他终於承认:汉人中有做强盗的坏人,也有李英雄那样的好人,(那个假扮老头儿的汉人,不肯在水井中下毒,也该算好人吧?)哈萨克人中有自己那样的好人,也有瓦耳拉齐那样的坏人。
  李文秀心想:“如果当年你知道了,就不会那样狠狠的鞭打苏普,一切就会不同了。可是,真的会不同吗?就算苏普小时候跟我做好朋友,他年纪大了之後,见到了阿曼,还是会爱上她的。人的心,真太奇怪了,我不懂。”苏鲁克大声道:“瓦耳拉齐,我瞧你也活不成了,我们也不用杀你,再见了!”瓦耳拉齐突然目露凶光,右手一提。李文秀知他要发射毒针,叫道:“师父,别——”就在这时,一个火星爆了开来,最後一个火把也熄灭了,殿堂中伸手不见五指。瓦耳拉齐就是想发毒针害人,也已取不到准头。李文秀叫道:“你们快出去,谁也别发出声响。”苏鲁克、苏普、车尔库和阿曼四人互相扶持,悄悄的退了出去。大家知道瓦耳拉齐的毒针厉害,他虽命在顷刻,却还能发针害人。四人退出殿堂,见李文秀没有出来,苏普叫道:“李英雄,李英雄,快出来。”李文秀答应了一声。
  瓦耳拉齐道:“阿秀,你…你也要去了吗?”声音甚是凄凉。李文秀心中不忍,暗想他虽然做了许多坏事,对自己可毕竟是很好的,让他一个人在这黑暗中等死,实在是太残忍了,於是坐了下来,说道:“师父,我在这里陪你。”苏普在外面又叫了几声。李文秀大声道:“你们先出去吧,我等一会出来。”苏普叫道:“这人很凶恶的,李英雄,你可得小心了。”李文秀不再回答。
  阿曼道:“你怎麽老是叫她李英雄,不叫李姑娘?”苏普奇道:“李姑娘,她是女子吗?”阿曼道:“你是装傻,还是真的看不出来?”苏普道:“我装甚麽傻?他……他武功这样好,怎麽会是女子?”阿曼道:“那天大风雪的晚上,在计老人的家里,她夺了我做女奴,後来又放了我。那时候我就知道她是女子了。”苏普拍手道:“啊,是了。如果她是男人,怎肯放了像你这样美丽的女奴?”阿曼脸上微微一红,道:“不是的。那时候我见到了她瞧著你的眼色,就知道她是姑娘。天下那会有一个男子,用这样的眼光痴痴的瞧著你!” 苏普搔了搔头,傻笑道:“我可一点也没瞧出来。”阿曼欢畅地笑了,笑得真像一朵花。她知道苏普的眼光一直停在自己身上,便有一万个姑娘痴情地瞧著他,他也永不会知道。
  殿堂中一片漆黑,李文秀和瓦耳拉齐谁也见不到谁。李文秀坐在师父身畔,在万籁俱寂之中,听到苏普和阿曼的嬉笑声渐渐远去,听到四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殿堂里只剩下了李文秀,陪著垂死的瓦耳拉齐,还有,“计爷爷”的尸身。
  瓦耳拉齐又问:“刚才我叫你出去,你为什麽不听话?要是你出去了……唉。”李文秀轻轻的道:“师父,你得不到心爱的人,就将她杀死。我得不到心爱的人,却不忍心让他给人杀了。”瓦耳拉齐冷笑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沈默半晌,叹道:“你们汉人真是奇怪。有马家骏那样忘恩负义、杀害师父的恶棍,有霍元龙、陈达海他们那样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也有你这样心地仁善的姑娘。”李文秀问道:“师父,陈达海那强盗怎样了?我们一路追踪他,却在雪地里看到了两个人的脚印。另一个是你的吗?”瓦耳拉齐道:“不错,是我的。自从我给马家骏这逆徒打了毒针之後,身子衰弱,十多年来在山洞里养伤,只道这一生就此完了,想不到竟会有你来救我,给我拔去了毒针。我伤愈之後,半夜里时常去铁延部的帐蓬外窥探,我要杀了车尔库,杀了驱逐我的族长。只是为了你,我才没在水井里下毒。那天大风雪的晚上,我守在你屋子外,见到你拿住了陈达海,听到你们发现了迷宫的地图。陈达海一逃走,我就跟在他後面,一直跟进了迷宫。我在他後脑上一拳,打晕了他,把他关在迷宫里,前天下午,我从他怀里拿了那幅手帕地图出来,抽去了十来根毛线,放回他怀里,再蒙了他眼睛,绑他在马背之上,赶他远远的去了。”李文秀想不到这个性子残酷的人居然肯饶人性命,问道:“你为什麽要抽去地图上的毛线?”瓦耳拉齐乾笑数声,十分得意:“他不知道我抽去了毛线的。地图中少了十几根线,这迷宫再也找不到了。这恶强盗,他定要去会齐了其馀的盗夥,凭著地图又来找寻迷宫。他们就要在大戈壁中兜来兜去,永远回不到草原去。这批恶强盗一个个的要在沙漠中渴死,一直到死,还是想来迷宫发财,哈哈,嘿嘿,有趣,有趣!”想到一群人在烈火烤炙之下,在数百里内没一滴水的大沙漠上不断兜圈子的可怖情景,李文秀忍不住低低的呼了一声。这群强倒是杀害她父母的大仇人,但如此遭受酷报,却不由得为他们难受。要是她能有机会遇上了,会不会对他们说:“这张地图是不对的?”她多半会说的。只不过,霍元龙、陈达海他们决计不会相信。他们一定要满怀著发财的念头,在沙漠里大兜圈子,直到一个个的渴死。他们还是相信在走向迷宫,因为陈达海曾凭著这幅地图,亲身到过迷宫,那是决计不会错的。迷宫里有数不尽的珍珠宝贝,大家都这麽说的,那还能假麽?瓦耳拉齐吃吃的笑个不停,说道:“其实,迷宫里一块手指大的黄金也没有,迷宫里所藏的每一件东西,中原都是多得不得了。桌子,椅子、床、帐子,许许多多的书本,围棋啦、七弦琴啦、灶头、碗碟、镬子……什麽都有,就是没有珍宝。在汉人的地方,这些东西遍地都是,那些汉人却拼了性命来找寻,嘿嘿,真是笑死人了。”李文秀两次进入迷宫,见到了无数日常用具,回疆气候乾燥,历时虽久,诸物并未腐朽,遍历殿堂房舍,果然没见到过丝毫金银珠宝,说道:“人家的传说,大都靠不住的,这座迷宫虽大,却没有宝物。唉,连我的爹爹妈妈,也因此而枉送了性命。”瓦耳拉齐道: “你可知道这迷宫的来历?”李文秀道:“不知道。师父,你知道麽?”瓦耳拉齐道:“我在迷宫里见到了两座石碑,上面刻明了建造迷宫的经过,原来是唐太宗时候建造的。”李文秀也不知道唐太宗是什麽人,於是瓦耳拉齐断断续续的给她说了迷宫的来历。
  原来这地方在唐朝时是高昌国的所在。
  那时高昌是西域大国,物产丰盛,国势强盛。唐太宗贞观年间,高昌国的国王叫做鞠文泰,臣服於唐。唐朝派使者到高昌,要他们遵守许多汉人的规矩。鞠文泰对使者说:“鹰飞於天,雉伏於篙,猫游於堂,鼠叫於穴,各得其所,岂不能自生邪?”意思说,虽然你们是猛鹰,在天上飞,但我们是野鸡,躲在草丛之中,虽然你们是猫,在厅堂上走来走去,但我们是小鼠,躲在洞里啾啾的叫,你们也奈何我们不得。大家各过各的日子,为什麽一定要强迫我们遵守你们汉人的规矩习俗呢?唐太宗听了这话,很是愤怒,认为他们野蛮,不服王化,於是派出了大将侯君集去讨伐。
  鞠文泰得到消息,对百官道:“大唐离我们七千里,中间二千里是大沙漠,地无水草,寒风如刀,热风如烧,怎能派大军到来?他来打我们,如果兵派得很多,粮运便接济不上。要是派兵在三万以下,便不用怕。咱们以逸待劳,坚守都城,只须守到二十日,唐兵食尽,便会退走。”他知道唐兵厉害,定下了只守不战的计策,於是大集人夫,在极隐密之处,造下了一座迷宫,万一都城不守,还有可以退避的地方。当时高昌国力殷富,西域巧匠,多集於彼。这座迷宫建造的曲折奇幻之极,国内的珍奇宝物,尽数藏在宫中。鞠文泰心想,便算唐军攻进了迷宫,也未必能找到我的所在。
  侯君集曾跟李靖学习兵法,善能用兵,一路上势如破竹,渡过了大沙漠。鞠文泰听得唐朝大军到来,忧惧不知所为,就此吓死。他儿子鞠智盛继立为国王。侯君集率领大军,攻到城下,连打几丈,高昌军都是大败。唐军有一种攻城高车,高十丈,因为高得像鸟巢一般,所以名为巢车。这巢车推到城边,军士居高临下,投石射箭,高昌军难以抵御。鞠智盛来不及逃进迷宫,都城已被攻破,只得投降。高昌国自鞠嘉立国,传九世,共一百三十四年,至唐贞观十四年而亡。当时国土东西八百里,南北五百里,实是西域的大国。
  侯君集俘虏了国王鞠智盛及其文武百官,大族豪杰,回到长安,将迷宫中所有的珍宝也都搜了去。唐太宗说,高昌国不服汉化,不知中华上国文物衣冠的好处,於是赐了大批汉人的书籍、衣服、用具、乐器等等给高昌。高昌人私下说:“野鸡不能学鹰飞,小鼠不能学猫叫,你们中华汉人的东西再好,我们高昌野人也是不喜欢。”将唐太宗所赐的书籍文物、诸般用具、以及佛像、孔子像、道教的老君像等等都放在迷宫之中,谁也不去多瞧上一眼。
  千馀年来,沙漠变迁,树木丛生,这本来已是十分隐秘的古宫,更加隐秘了。若不是有地图指引,谁也找寻不到。现在当地所居的哈萨克人,和古时的高昌人也是毫不相干。
  瓦耳拉齐在中原时学文学武,多读汉人的书籍,所以熟知唐代史事。李文秀虽是汉人,反而半点也不知道,也不感兴趣。她听瓦耳拉齐气息渐弱,说道:“师父,你歇歇吧,别说了。这个汉人皇帝也真多事,人家喜欢怎样过日子,就由他们去,何必勉强?唉,你心里真正喜欢的,常常得不到。别人硬要给你的,就算好得不得了,我不喜欢,终究是不喜欢。” 瓦耳拉齐道:“阿秀,我……我孤单得很,从来没人陪我说过这麽久的话,你肯……肯陪著我麽?”李文秀道:“师父,我在这里陪著你。”瓦耳拉齐道:“我快死了,我死之後,你就要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李文秀无言可答,只感到一阵凄凉伤心,伸出右手去,轻轻握住了师父的左手,只觉他的手掌在慢慢冷下去。
  瓦耳拉齐道:“我要你永远在这里陪我,永远不离开我……”他一面说,右手慢慢的提起,拇指和食指之间握著两枚毒针,心道:“这两枚毒针在你身上轻轻一刺,你就永远在迷宫里陪著我,也不会离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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