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只几个箭步,便各自站定了方位,十余人既不推拥,亦无碰撞,足见平日习练有素,在这件事上著实花过了不少功夫。
徐天川和吴立身都吃了一惊,退开几步。敖彪奋勇上前,突然间方阵中四刀齐出,二斩其肩,二砍其足,配合得甚是巧妙,中间二枪则架开了他砍去一刀。敖彪“啊”的一声叫,肩头中刀。
吴立身急叫:“彪儿后退!”敖彪向后跃开。战局在一瞬之间,胜负之势突然逆转。
徐天川站在韦小宝和二女前相护,察看对方这阵法如何运用。只见那老者右手举起判官笔,高声叫道:“洪教主万年不老,永享仙福,寿与天齐!”那十余汉子一齐举起兵刃,大呼:“洪教主寿与天齐,寿与天齐!”声震屋瓦,状若颠狂。
徐天川心下骇然,不知他们在捣什么鬼。韦小宝听了“洪教主”三字,蓦地里记起陶红英惧怕已极的神色与言语,脱口而出:“神龙教!他们是神龙教的!”
那老者脸上变色,说道:“你也知道神龙教的名头!”高举右手,又呼:“洪教主神通广大,我教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无坚不摧,无敌不破。敌人望风披靡,逃之夭夭。”
徐天川等听得他们每念一句,心中就是一凛,但觉这些人的行为希奇古怪,从所未有,临敌之际,居然大声念起书来。
韦小宝叫道:“这些人会念咒,别上了他们当!大伙上前杀啊。”
却听那老者和众人越念越快,已不再是那老者念的一句,众人跟一句,而是十余人齐声念诵:“洪教主神通护佑,众弟子勇气百倍,以一当百,以百当万,洪教主神目如电,烛照四方。我弟子杀敌护教,洪教主亲加提拔,升任圣职。我教弟子护教而死,同升天堂!”突然间纵声大呼,疾冲而出。
吴立身,徐天川等挺兵刃相迎,可是这些人在这顷刻间,竟然武功大进,钢刀砍杀,短枪刺到,都比先前劲力加了数倍,如痴如狂,兵刃乱砍乱杀。不数合间,敖彪和刘一舟已被砍倒,跟立夏韦小宝,方怡,沐剑屏也都给一一打倒。方怡伤腿,沐剑屏伤臂。韦小宝背心上给戳了一枪,幸好有宝衣护身,这一枪没戳入体内,但来势太沉,立足不定,俯身跌倒。过不多时,吴立身和徐天川也先后受伤。那老者接连出指,点了各人身上受穴。
众汉子齐呼:“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寿与天齐!”呼喊完毕,突然一齐坐倒,各人额头汗水有如泉涌,呼呼喘气,显得疲累不堪。这一战不到一盏茶时分便分胜败,这些人却如激斗了好几个时辰一般。
韦小宝心中连珠价叫苦,寻思:“这些人原来都会妖法,无怪陶姑姑一提到神龙教,便吓得什么似的,果然是神能广大。”
那老者坐在椅上闭目养神,过了好一会才站起身来,抹去了额头汗水,在大厅上走来走去,又过了好一会,他手下众人纷纷站起。
那老者向著徐天川等:“你们跟著我念!听好了,我念一句,你们跟一句。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
徐天川骂道:“邪魔歪道,装神弄鬼,要老子跟著捣鬼,做你娘的清秋大梦!”那老者起判官笔,在他额头一击,冬的一声,鲜血长流。徐天川骂道:“狗贼,妖人!”
那老者问吴立身道:“你念不念?”吴立身未答先摇头。那老者提起判官笔,也在他额头一击,再问敖彪时,敖彪骂道:“你奶奶的寿与狗齐!”那老者大怒,判官笔击下时用力甚重,敖彪立时晕去。吴立身喝道:“彪儿好汉子!你们这些只会搞妖法的家伙,他妈的,有种就把我们都杀了。”
那老者举起判官笔,向刘一舟道:“你念不念?”刘一舟道:“我……我……我……”那老者道:“你说: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刘一舟道:“洪教主……洪教主……”那老者将判官笔的尖端在他额头轻轻一戳,喝道:“快念!”刘一舟道:“是,是,洪教主……洪教主寿与天齐!”
那老者哈哈大笑,说道:“毕竟识时务的便宜,你这小子少受了皮肉之苦。”走到韦小宝面前,喝道:“小鬼头,你跟著我念。”韦小宝道:“用不著你念。”那老者怒道:“什么?”举起了判官笔。
韦小宝大声念道:“韦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永享仙福。韦教主战无不胜,胜无不战,韦教主攻无不克,克无不攻。韦教主提拔你们大家,大家同升天堂……”他把韦教主这个“韦”字说得含含糊糊,只是鼻孔中这么一哼,那老者却哪知他弄鬼,只道他说的是“洪教主”,听他这么一连串的念了出来,哈哈大笑,赞道:“这小孩儿倒挺乖巧。”
他走到方怡身前,摸了摸他下巴,道:“唔,小妞儿相貌不错,乖乖跟我念罢。”方怡将头一扭,道:“不念!”那老者举起判官笔欲待击下,烛光下见到她娇美的面庞,心有不忍,将笔尖对准了她面颊,大声道:“你念不念?你再说一句『不念』,我便在你脸蛋上连划三笔。”方怡倔强不念,但“不念”二字,却也不敢出口。老者道:“到底念不念?”
韦小宝道:“我代她念罢,包管比她自己念得还要好听。”
那老者道:“谁要你代?”提起判官笔,在方怡肩头一击。方怡痛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忽有一人笑道:“章三爷,这妞儿倘若不念,咱们便剥她衣衫。”余人齐叫:“妙极,妙极!这主意不错。”
刘一舟忽道:“你们干么欺侮这姑娘?你们要找的那小太监,我就知道在哪里。”那老者忙问:“你知道?在哪里?快说,快说!”刘一舟道:“你答应不再难为这姑娘,我便跟你说,否则你就杀了我,也不说。”方怡尖声道:“师哥,不用你管我。”那老者笑道:“好,我答应你不难为这姑娘。”刘一舟道:“你说话可要算数。”那老者道:“我姓章的说过的话,自然算数。那小太监,就是擒杀鳌拜,皇帝十分宠幸的小桂子,你当真知道他在哪里?”
刘一舟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那老者跳起身来,指著韦小宝,道:“就……就……是他?”脸上一副惊喜交集之色。
方怡道:“凭他这样个孩子,怎杀得了鳌拜,你莫听他胡说八道。”
刘一舟道:“是啊,若不是使蒙汗药,怎杀得了满洲第一勇士鳌拜?”
那老者将信将疑,问韦小宝道:“鳌拜是不是你杀的?”韦小宝道:“是我杀的,便怎样?不是我杀的,又怎样?”那老者骂道:“你奶奶的,我瞧你这小鬼头就是有点邪门。身上搜一搜再说。”
当下便有两名汉子过来,解开韦小宝背上的包袱,将其中物事一件件放在桌上。
那老者见到珠翠金玉诸种宝物,说道:“这当然是皇宫里的物事,咦……这是什么?”拿起一叠厚厚的银票,见每张不是五百两,便是一千两,总共不下数十万两,不由得呆了,道:“果然不错,果然不错,你……你便是小桂子。带他到那边厢房细细查问。”
方怡急道:“你们……你们别难为他。”沐剑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一名汉子抓住韦小宝后领,两人捧起桌上诸种物事,另一人持烛台前导,走进后院东边厢心。那老者挥手道:“你们都出去!”四名汉子出房,带上房门。
那老者喜形于色,不住搓手,在房中走来走去,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小桂子公公,今日跟你在这里相会,当真是三生有幸。”
韦小宝笑道:“在下跟你老爷子在这里相会,那是六生有幸,九生有幸。”他想东西都给他搜了出来,抵赖再也无用,只好随机应变,且看混不混过去。
那老者一怔,说道:“什么六生有幸,九生有幸?桂公公,你大驾这是去五台山清凉寺罢?”
韦小宝不由得一惊:“老王八什么都知道了,那可不容易对付。”笑吟吟的道:“尊驾武功既高,念咒的本事又胜过了茅山道士。你们神龙教名扬天下,果然有些道理。在下闻名已久,今日亲眼目睹,佩服之至。”随口把话头岔开,不去理会他的问话。那老者问道:“神龙教的名头,你从哪里听来的?”
韦小宝信口开河:“我是从平西王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那里听来的。他奉了父亲之命,到北京朝贡,他手下有个好汉,名叫杨溢之。又有许多辽东金顶门的高手。他们商量著要去剿灭神龙教,说道神龙道有位洪教主,神通广大,手下能人极多。他教下有人在镶蓝旗旗主那里办事,得了一部《四十二章经》,那可厉害得很了。”他精通说谎的诀窍,知道不用句句都是假,九句真话中夹一句假话,骗人就容易得多。
那老者越听越奇,吴应熊,杨溢之这两人的名头,他是听见过的。他教中一位重要人物在镶蓝旗旗主手下作任职,那是教中的机密大事,他自己也是直到一个多月之前,才在无意之间得知,隐隐约约又曾听到过《四十二章经》这么一部经书,但其中底细,却全然不晓,忙问:“平西王府跟我们神龙教无怨无仇,干么要来若事生非?说到『剿灭』二字,当真不知死活了。”
韦小宝道:“吴应熊他们说,平西王府跟神龙教自然无怨无仇,说到洪教主的本事,本家还是很佩服的。不过神龙教既然得了《四十二章经》,这是至宝奇书,却非夺不可。贵教不是还有个胖胖的女子,叫做柳燕大姐的,到了皇宫中吗?”
那老者奇道:“咦,你怎么又知道了?”
韦小宝口中胡说八道,只要跟神龙教拉得上半点关系的,就都说了出来,心中却是飞快转著念头,说道:“这位柳大姐,跟我交情可挺不错。有一次她得罪了太后,太后要杀她,幸亏我出力相救,将她藏在床底下。太后在宫里到处找不到她。这位胖大姐感激我救命之恩,劝我加入神龙教,说道:“洪教主喜欢我这种小孩子,将来一事实上有大大的好处给我。”
那老者“嗯”了一声,益发信了,又问:“太后为什么要杀柳燕?她们……她们不是很好么?”
韦小宝道:“是啊,她们俩本来是师姊师妹。太后为什么要杀柳大姐呢?柳大姐说,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她跟我说了,我答应过她决不泄露的,所以这件事不能跟你说了。总而言之,太后的慈宁宫中,最近来了一个男扮女装的假宫女,这人头顶是秃的……”
那老者脱口而出:“邓炳春?邓大哥入宫之事,你也知道了?”
韦小宝原不知那假宫女叫做邓炳春,但脸上神色,却满是一副无所不知的模样,微微一笑,说道:“章三爷,这件事可机密得很,你千万不能在人前泄露了,否则大祸临头,你跟我说倒不要紧,如有第三人在此,就算是你最亲信的手下人,你也万万说不得。要是机关败露,洪教主一生气,只怕连你也要担个大大的不是。”
他在皇宫中住得久了,知道泄露机密乃是朝廷中宫中的大忌,重则抄家杀头,轻则永无进身的机会,因此人人都是神神密密,鬼鬼祟祟,显得高深莫测,表面上却装得本人甚么都知道,不过不便跟你说而已。他将这番伎俩用在那姓章老者身上,果然立竿见影,当场见效。江湖上帮会教派之中,上给统御部属,所用方法与朝廷亦无二致,所分别者只不过在精粗隐显。
这几句话只听得那老者暗暗惊惧,心想:“我怎地如此粗心,竟将这种事也对这小孩说了?这小孩可留他不得,大事一了,非杀了灭口不可。”不由得神色尴尬,勉强笑了笑,问道:“你跟我们邓师兄说了些什么?”
韦小宝道:“我跟邓师兄的说话,还有他要我去禀告洪教主的话,日后见到教主之时,我自然详细禀明。”
那老者道:“是,是!”给他这么装腔作势的一吓,可真不知眼前这小孩是什么来头,当下和颜悦色的道:“小兄弟,你去五台山,自然是去跟瑞栋副总管相会了?”
韦小宝心想:“他知道我去五台山,又知道瑞栋的事,这个讯息,定是老婊子那里传出的。老婊子叫那秃头假宫女作师兄,这秃头是神龙教的重要人物,原来老婊子跟神龙教勾勾搭搭。老子落在他们手中,当真是九死一生,十八死半生。”脸上假作惊异道:“咦,章三爷,你消息倒真灵通,连瑞副总管的事也知道。”
那老者微笑道:“比瑞副总管来头大上万倍之人,我也知道。”韦小宝心下暗暗叫苦:“糟糕,糟糕!老婊子什么事都说了出来,除了顺治皇帝,还有哪一个比瑞栋的来头大上万倍?”那老者道:“小兄弟,你什么也不用瞒我。你上五台山去,是奉命差遣呢,还是自己去的?”
韦小宝道:“我在宫里当太监,若不是奉命差遣,怎敢擅自离京?难道嫌命长么?”那老者道:“如此说来,是皇上差你去的了?”韦小宝神色大为惊奇,道:“皇上?你说是皇上?哈哈,这一下你消息可不灵了。皇上怎么知道五台山的事?”那老者道:“不是皇上,又是谁派你去的?”韦小宝道:“你倒猜猜看。”那老者道:“莫非是太后?”
韦小宝笑道:“章三爷果然了得,一猜便著。宫中知道五台山这件事的,只有两个人,一个鬼。”那老者道:“两个人,一个鬼?”韦小宝道:“正是。两个人,一个是太后,一个是在下。那个鬼,便是海天富老公了。他是给太后的『化骨绵掌』杀死的。”
那老者脸上跳了几跳,道:“化骨绵掌,化骨绵掌。原来是太后差你去的,太后差你去干什么?”韦小形容词微微一笑,道:“太后跟你是自己人,你不妨问她老人家去。”
这句话倘若一进房便说,那老者多半一个耳光就打了过去,但听了韦小宝一番说话后,心下惊疑不定,自言自语:“嗯,太后差你上五台山去。”
韦小宝道:“太后说道:这件事情,已经派人禀告了洪教主,洪教主十分赞成。太后吩咐我好好的办,事成之后,太后固有重赏,洪教主也会给我极大的好处。”他不住将“洪教主”三字搬出来,心想眼前这老头对洪教主害怕之极,只消说洪教主得对自己十分看重,他便不敢加害。
他这么虚张声势,那老者虽然将信将疑,却也是宁可信其是,不敢信其非,问道:“外面那门个人,都是你的部属随从了?”韦小宝道:“他们都是宫里的,两个姑娘是太后身边的宫女,四个男的是御前侍卫,太后差他们出来跟我办事。他们可不知道神龙教的名头。这等机密大事,太后也不会跟他们说……”他说到这里,只见那老者脸露冷笑,心知不妙,问道:“怎么啦,你不信么?”那老者冷笑道:“云南沐家的人忠于前明,怎会到宫里做御前侍卫?你扯谎可也得有个谱儿。”
韦小宝哈哈大笑。那老者愕然道:“你笑什么?”他哪知韦小宝说谎给人抓住,难以自圆其说之时,往往大笑一场,令对方觉得是自己的说话大错特错,十分幼稚可笑,心下先自虚了,那么继续圆谎之时对方便不敢过分追逼。韦小宝又笑了几声,说道:“沐王府的人最恨的,可不是太后和皇上。只怕你是不知道的了。”那老者道:“我怎么不知?沐王府最恨的自然是吴三桂。”
韦小宝假作惊异说道:“了不起,章三爷,有你的,我跟你说,沐王府的人所以跟太后当差,为的是要搞得吴三桂满门抄斩,平西王府鸡犬不留。别说皇宫里有沐王府的人,连平西王府中,何尝没有?只不过这是十分机密之事,我跟你是自己人,说了不打紧了,你可不能泄露出去。”
那老者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但他心中毕竟还只信了三成,寻思:“我去问问外面几人,且看他们的口供合不合。问那小姑娘最好,小孩子易说真话。”当下转过身来,推门出外。
韦小宝大惊,叫道:“喂,喂,你到哪里去?这是鬼屋哪,你……你怎么留著我一个人在这里?”那老者道:“我马上回来。”反手关上了门,快步走向大厅。
韦小宝满手都是冷汗。烛火一闪一晃,白墙上的影子不住颤动,似乎每一个影子都是个鬼怪,四下里更无半点声息。突然间,外面传来一个大声呼叫:“你们都到哪里去了?”正是那老者的声音。韦小宝听他呼声中充满了惊惶,自己本已害怕之极,这一下吓得几欲晕去,叫道:“他……他们都……都不见了么?”
只听那老者又大声叫道:“你们在哪里?你们去了哪里?”两声呼过,便寂然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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