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多时,又有几匹马拉了稀屎,跟着玄贞道人所骑的那马一声嘶叫,跪倒在地,再也不肯起来。钱老本道:“道长,咱哥儿俩合骑一匹罢!”玄贞道:“好!”纵身上马,坐在他身后。韦小宝突然省觉,不由得大惊,叫道:“师父,报应,报应!这下可糟了。”陈近南问道:“甚么?”韦小宝道:“吴……吴应熊的鬼魂找上我啦。他恨我……恨我抓了他回去,又抢了他的……他的……”下面“老婆”二字,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来。他想到那日奉旨追人,只因吴应熊一行人所骑的马匹都给喂了大量巴豆,沿途不停的拉稀屎,跟着纷纷倒毙,这才无法远逃,给他擒回。倘若吴应熊那次逃去了云南,皇帝当然杀他不得,追究起来,是自己派人向他的马匹下毒之故。现下轮到自己逃跑,一匹匹马也这般泻肚倒毙,却不是吴应熊的鬼魂作怪是甚么?何况自己带了他的妻子同逃,吴应熊做鬼之后,头上还戴一顶碧绿翡翠顶子的一品大绿帽,定然心中不甘。他越想越害怕。不由得身子发颤,只听得几声嘶鸣,又有两匹马倒将下来。陈近南也瞧出情形不对,忙问端详。韦小宝说了当日捉拿吴应熊的情形,颤声道:“吴应熊阴魂不散,今日报仇来啦。这……这……”公主怒道:“吴应熊这小子,活着的时候是窝囊废,死了之后也是个脓包鬼,你怕他干么?”陈近南皱眉道:“青天白日的,哪有甚么鬼了?那日你毒了吴应熊的马匹,鞑子皇帝知不知道?”韦小宝道:“知道的,他还赞我是福将呢。”陈近南点头道:“是了。鞑子皇帝即以福将之道,还治福将之身。他怕你逃走,早就派人给你的马匹喂了巴豆。”韦小宝立时省悟,连说:“对,对。那日拿到吴应熊,小皇帝十分开心,赏了个小官儿给我的马瀰做,派他去兵部车驾司办事。这一次定是叫他来毒我的马儿。”
陈近南道:“是啊,他熟门熟路,每匹马的性子都知道,要下毒自然百发百中。”韦小宝怒道:“下次抓到了这马瀰儿,这里许多烂屎,都塞进他嘴里去……”一言未毕,突觉胯下的坐骑向前一冲,跪了下去,韦小宝一跃而下,见那匹马挣扎着要待站起,几下挣扎,却连后腿也跪了下来。陈近南道:“牲口都不中用了。须得到前面市集去买过。”柳大洪道:“一下子头几十匹马可不容易。”陈近南道:“正是。大伙儿还是暂且分散罢。”
正说话间,忽然得来路上隐隐有马蹄之声。玄贞喜道:“是官兵追来了。咱们杀他个妈巴羔子的,正好抢马。”陈近南叫道:“天地会的兄弟们伏在大路左首,沐王府和王屋山的兄弟们伏在右首。等官兵到来,攻他个出其不意。啊哟,不对……”但听得蹄声渐近,地面隐隐震动,追来的官兵少说也有一二千人,群豪不必问他这“啊哟,不对”四字是何用意,都不禁脸上变色。群豪只数十人,武功虽然不弱,但大白天在平野上和大队骑兵交锋,敌军重重叠叠围上来,武功高的或能脱身,其余大半势必送命。
陈近南当机立断,叫道:“官兵人数不少。咱们不能打硬仗,大家散入乡村山林。”只说得这几句话,蹄声又近了些。放眼望去,来路上尘头高扬,有如大片乌云般涌来。韦小宝大叫:“糟糕,糟糕!”发足便奔。公主叫道:“喂,你去哪里?”紧紧跟来。韦小宝叫道:“你还是回宫去罢,跟着我没好处。”公主骂道:“臭小桂子,你想逃走吗?可没这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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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回回目中,“红云傍日”指陪伴帝皇,“心随碧草”指有远行之念。
第四十四回 人来绝域原拼命 事到伤心每怕真
韦小宝不住叫苦,心想:“要躲开公主,可比躲开追兵还难得多。”眼见东北角上长着一排高粱,高已过人,当下没命价奔去。奔到临近,见高粱田后有两间农舍,此外更无藏身之处,心想追兵马快,转眼便到,当即向高粱丛中钻将进去。
忽觉背心上一紧,已被人一把抓住道:“你去躲在那边,等追兵过了再说。”公主摇头道:“不行!我要跟你在一起。”当即爬进高粱田,偎倚在他身旁。两人还没藏好,只听脚步声响,曾柔叫道:“韦香主,韦香主!”韦小宝探头看去,见是曾柔和沐剑屏并肩奔来。韦小宝道:“我在这里,坑阢进来。”二女依言钻进。
四人走入高粱丛深处,枝叶遮掩,料想追兵难以发现,稍觉放心。过不多时,便听得一队队骑兵从大路上弛过。韦小宝心想:“那日我和阿珂,还有师太师父和那郑克爽臭小子,也是四人,都躲进了麦杆堆中。唉,徜若身边不是这泼辣公主,却是阿珂,那可要快活死我了。阿珂这时不知在那里,多半做了郑克爽的老婆啦。双儿又不知怎么样了?”
忽听得远处有人吆喝传令,跟着一队骑兵勒马止步,马蹄杂沓,竟向这边搜索过来。公主惊道:“他们见到咱们了。”韦小宝道:“别作声,见不到的。”公主道:“他们这不是来了么?”只听得一人叫道:“反贼的坐骑都倒毙在这里,一定逃不远。大家仔细搜查。”公主心道:“原来如此。这些死马真害人不浅。”伸手紧紧握住了韦小宝的手。
辽东关外地广人稀,土地肥沃,高粱一种往往便是千亩百顷,一望无际,高粱一长高,称为“青纱帐”,藏身其中,再也难以寻着。但北京近郊的高粱地却稀稀落落。韦小宝等四人躲入的高粱地只二三十亩,大队官兵如此搜索过来,转眼便会束手就擒。
耳听得官兵越逼越近,韦小宝低声道:“到那边屋子去。”一拉沐剑屏的衣袖,当先向两间农舍走去。三个女子随后跟来。过了篱笆,推开板门,见屋内无人,屋角堆了不少农具。韦小宝抢过去提起几件蓑衣,分给三女,道:“快披上。”自己也披了一件,头上戴了斗笠,坐在屋角。公主笑道:“咱们都做了乡下人,倒也好玩。”沐剑屏嘘了一声,低声道:“来了!”
板门砰的一声推开,进来了七八名官兵。韦小宝等忙转过了头。隔了一会,只听一人大声道:“这里没人,乡下人都出门种庄稼去了。”韦小宝听这人口音好熟,从斗笠下斜眼看去,原来正是赵良栋,心中一喜。一名军士道:“总兵大人,这四个人……”赵良栋喝道:“大家通统出去,我来仔细搜查,屋子这么小,他妈的,你们都挤在这里,身子也转不过来了。”众军士连声称是,都退了出去。
赵良栋大声问道:“这里没面生的人来过?”走到韦小宝身前,伸手入怀,掏出两只金元宝,三锭银子,轻轻放在他脚边,大声道:“原来那伙人向北逃走了!他们知道皇上大发脾气,捉住了定要砍头,因此远远逃走了,逃得越快越好,这一次可真正不得了!”俯下身来,抱住韦小宝轻轻摇晃几下,转身出门,吆喝道:“反贼向北逃了,大伙儿快追!”
韦小宝叹了口气,心想:“赵总兵总算挺讲义气。这件事给人知道了,他自己的脑袋可保不住。”只听得蹄声杂沓,众官兵上马向北追去。公主奇道:“这总兵明明已见到了我们,怎么说……啊,他还送你金子银子,原来他是你的朋友。”韦小宝道:“咱们从后门走吧!”将金银收入怀中,走向后进。
跨进院子,只见廊下坐着八九人,韦小宝一瞥之间,大声惊呼了出来,转身便逃,只逃出几步,后领一紧,已被人抓住,提了起来。那人冷冷的道:“还逃得了吗?”这人正是洪教主。其余众人是洪夫人,胖头陀,陆高轩,青龙使许雪亭,赤龙使无根道人,黑龙使张淡月,黄龙使殷锦,神龙教的首脑人物尽集于此。还有一个少女则是方怡。
公主怒道:“你拉着他干么?”飞脚便向洪教主踢去。洪教主左手微垂,中指在她脚背上一弹。公主“啊”的一声叫,摔倒在地。
韦小宝身在半空,叫道:“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弟子韦小宝参见。”洪教主冷笑道:“亏你还记得这两句话。”韦小宝道:“这两句话,弟子时刻在心,早晨起身时念一遍,洗脸时念一遍,吃早饭时念一遍,吃中饭时念一遍,吃晚饭时念一遍,晚上睡觉时又念一遍。从来不曾漏了一遍。有时想起教主和夫人的恩德,常常加料,多念几遍。”
洪教主自从老巢神龙岛被毁,教众死的死,散的散,身畔只剩下寥寥几个老兄弟,江湖奔波,大家于“仙福永享,寿与天齐”的颂词也说得不怎么起劲了,一天之中,往往难得听到一次,这时听得韦小宝谀词潮涌,不由得心中一乐,将他放下地来,本来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韦小宝道:“属下今日见到教主,浑身有劲,精神大振。只是有一件事实在不明白。”洪教主问道:“什么?”韦小宝道:“那天和教主同夫人别过,已隔了不少日子,怎么教主倒似年轻了七八岁,夫人更像变成我的小妹妹,真正奇怪了。”洪夫人格格娇笑,伸手在他脸上扭了一把,笑道:“小猴儿,拍马屁的功夫算你天下第一。”公主大怒,喝道:“你这女人好不要脸,怎地动手动脚?”洪夫人笑道:“我只动手,可没动脚。好罢!这就动动脚。”左足提起,啪的一声,在公主臀上重重踢了一脚。公主痛得大叫起来。
只听得马蹄声响,顷刻间四面八方都是,不知有多少官兵已将农舍团团围住。
大门推开,十几名官兵涌了进来。当先两人走进院子,向各人瞧瞧,一人说道:“都是些不相干的庄稼人。”韦小宝听说话声音是王进宝,心中一喜,转过头来,见王进宝身边的是孙思克。两人使个眼色,挥手命众军士出去。孙思克大声道:“就只几个老百姓,喂,你们见到逃走的反贼没有?没有吗?好,我们到别地方查去。”
韦小宝心念一动:“我这番落入神龙教手里,不管如何花言巧语,最后终究性命难保,还是跟了王三哥他们去,先脱了神龙教的毒手,再要他二人放我。”见王进宝和孙思克正要转身出外,叫道:“王三哥,孙四哥,我是韦小宝,你们带我去吧。”
孙思克道:“你们这些乡下人,快走得远远的罢。”王进宝道:“这乡下小兄弟说没钱使,问你身边有没有钱。”孙思克道:“要钱吗?有,有!”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交给韦小宝,说道:“北京城里走了反贼,皇上大大生气,派了几千兵马出来捉拿,捉到了立刻就要砍头。小兄弟,这地方危险得紧,倘若给冤枉捉了去,送了性命,可犯不着了。”
韦小宝道:“你们捉我去罢,我……我宁可跟了你们。”
王进宝道:“你想跟我们去当兵吃粮?可不是玩的。外面有皇上亲派的火器营,带了火铳,砰砰嘭嘭的轰将起来,凭你武功再高,那也抵挡不住。”韦小宝心想:“有火器营,那更加妙了,料来洪教主不敢乱动。”忙道:“我有话要回奏皇上,你们带我去罢。”王进宝道:“皇上一见了你,立刻砍了你的头。皇上也不过两只眼睛,一张嘴巴,有什么好见?唔,我们留下十三匹马,派你们十三个乡下人每人看守一匹,过得十年八年,送到北京来缴还,死了一匹,可是要赔的。千万得小心了。”说着便向外走去。
韦小宝大急,上前一把拉住,叫道:“王三哥,你快带我去。”突然之间,一只大手按上了他顶门,只听洪教主说道:“小兄弟,这位总爷一番好心,他刚从京城出来,知道皇上的心思,你别胡思乱想。”孙思克大声道:“不错,我们快追反贼去。”韦小宝知道此刻已命悬洪教主之手,他只须内劲一吐,自己立时脑浆迸裂,但此时不死,过不多久总之还是非死不可,大声叫道:“你们快拿我去,我就是韦小宝!”
众人一呆,停住了脚步。孙思克哈哈大笑,说道:“韦小宝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你这位老公公快八十岁啦,尖起了嗓子开玩笑,岂不笑歪了人嘴巴?”一扯王进宝的衣袖,两人大踏步出去。只听吆喝传令之声响起:“留下十三匹马在这里,好给后面的追兵通消息。把两间茅屋烧了,以免反贼躲藏。”众军士应道:“得令!”便有人放火烧屋,跟着蹄声响起,大队人马向北奔弛。
韦小宝叹了口气,心道:“这一番可死定了。王三哥,孙四哥怕我逗留不走,再有追兵到来,就不会给情面了。”只见屋角的茅草已着火焚烧,火焰慢慢逼近。
洪教主冷笑道:“你的朋友可挺有义气哪,给了银子,又给马匹。大家走罢。”沐剑屏扶起公主,众人从后门出来,绕到屋前,果见大树下系着十三匹骏马。其中两匹鞍辔鲜明,自是王进宝。孙思克二人的坐骑。
各人上马向东弛去,韦小宝只盼有追兵赶来,将自己擒回,小皇帝对自己情意深厚,这次虽然大大得罪了他,未必便非砍头不可,洪教主阴险毒辣,落入他的手中,可不知有多少苦头吃了。但一路行去,再也不听到追兵的蹄声。众人所乘坐骑都是王进宝所选的良驹,奔弛如飞,后面就有追兵,也无法赶及,何况赵,王,孙三总兵早将追兵引得向北而行。
一路上除了公主的叫骂之外,谁也默不作声,后来殷锦点了公主的哑穴。她虽有满腔怒气,却也骂不出声了。
洪教主率领众人,尽在荒野中向东南奔行,晚间也在荒野歇宿。韦小宝几番使计想要脱逃,但洪教主机智殊不亚于他,每次都不过教他身上多挨几拳,如何能脱却掌握?
数日之后,来到海边。陆高轩从韦小宝身边掏出一锭银子,去雇了一艘大海船。韦小宝心中只是叫苦,想到雇海船的银子也要自己出,更是不忿。
上船之后,海船张帆向东行驶。韦小宝心想:“这一次自然又去神龙岛了,老乌龟定是要把老子拿去喂蛇。”想到岛上一条条毒蛇绕上身来,张口齐咬,不由得全身发抖,寻思:“怎的想法子在船底凿一大洞,大家同归于尽。”
可神龙教诸人知他诡计多端,看得极紧,又怎有机可乘?韦小宝想起以前去过神龙岛两次,第一次和方怡在船中卿卿我我,享尽温柔;第二次率领大军,威风八面;这一次却给人拳打足踢,命在旦夕,其间的苦乐自是天差地远。自从在北京郊外农舍中和方怡相会,陆行并骑,海上同舟,她始终无喜无怒,木然无语,虽不来折磨自己,但一直不向自己瞧上一眼,有时心想她在洪教主淫威之下,尽管对自己一片深情,却不敢稍假辞色;有时又想多次上了这小婊子的当,阴险狡猾,天下女子以她为最,却又不禁恨得牙痒痒的。
舟行多日,果然是到了神龙岛。陆高轩和胖头陀押着韦小宝,公主,沐剑屏,曾柔四人上岸。殷锦胁迫众舟子离船。一名舟子稍加抗辩,殷锦立即一刀杀了。其余众舟子只吓得魂飞天外,那里还敢作声,只得乖乖跟随。
但见岛上树木枯焦,瓦砾遍地,到处是当日炮轰的遗迹。树林间腐臭冲鼻,路上一条条都是死蛇骸骨。来到大堂之前,只见墙倒竹断,数十座竹屋已荡然无存。
洪教主凝立不语。殷锦等均有愤怒之色。有的向韦小宝恶狠狠的瞪视。
张淡月纵声大呼:“洪教主回岛来啦!各路教众,快出来参拜教主!”他中气充沛,提气大叫,声闻数里。过了片刻,他有叫了两遍。但听得山谷间回声隐隐传来:“回岛来啦!参拜教主!回岛来啦!参拜教主!”
过了良久,四下里寂静无声,不但没见教众蜂涌而至,连一个人的回音也没有。
洪教主转过头来,对韦小宝冷冷的道:“你炮轰本岛,打得偌大一个神龙教瓦解冰消,这可称心如意了吗?”
韦小宝见到他满脸怨毒之色,不由得寒毛直竖,颤声道:“旧的不去,新的不……不来。洪教主重振雄风,大……大展鸿图,再……再创新教,开张发财,这叫做越烧越发,越轰越旺,教主与夫人仙福永享……”
洪教主道:“很好!”一脚将他踢得非了起来,哒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周身筋骨欲断,爬不起身。曾柔眼见洪教主如此凶恶,虽然害怕,还是过去将韦小宝扶起。
殷锦上前躬身道:“启禀教主,这小贼罪该万死,待属下一刀一刀,将他零零落落的剐了。”洪教主哼了一声,道:“不忙!”隔了一会,又道:“这小子心中,藏着一个重大机密,本教兴复,须得依仗这件大事,暂且不能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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