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道:“这次不去了,下次再去。”他虽贪财,但积下的金银财宝说甚么也已花不完,想到鹿鼎山与小玄子的龙脉有关,实在不想去真的发掘,只怕一掘之下,就此害了小玄子的性命。他找出八部四十二章经中的碎羊皮,将之拼凑成图,查知图上山川的名字,一直很是热心,但真的来到鹿鼎山,忽然害怕起来,只盼找个甚么借口,离得越远越好。若说全是为了顾全对康熙的义气,却也未必,只是“鹿鼎山掘宝”这件事实在太大,他身边只双儿一人,事到临头,不免胆怯,倘若带着数千名骁骑营官兵,说不定已经大叫:“他奶奶的,兵发鹿鼎山去者!”
双儿没甚么主意,自然唯命是从。韦小宝道:“咱们回北京,可别跟外国强盗撞上了,还是沿着江边走,瞧有没有船。”当下穿出树林,折向东行。
走到下午,到了一条大江之畔,远远望见有座城寨。韦小宝大喜,心想:“到了城中,雇船也好,乘马也好,有钱就行。”当下快步走去。行出数里,又见到一条大江,自西北蜿蜒而来,与这条波涛汹涌的大江会合。双儿忽道:“相公,这便是阿穆尔河跟黑龙江了,那……那……那里便是鹿鼎山啊。”说着伸手指着那座城寨。韦小宝道:“你没记错么?这可巧得很了。”双儿道:“地图上的的确确是这样画的,不过图上只是八个颜色圈儿,却没说有座城寨。”韦小宝道:“鹿鼎山上有座城寨,真是古怪得紧。我看这座城子不大靠得住,咱们还是别去。”双儿道:“甚么不大靠得住?”韦小宝道:“你瞧,城头上有朵妖云,看来城中有个大大的妖怪。”双儿吓了一跳,忙道:“啊哟!我是最怕妖怪的了,相公,咱们快走。”
便在此时,只听得马蹄声响,数十骑马沿着大江,自南而来。四周都是平原,无处可以躲藏,韦小宝一拉双儿,两人从江岸滚了下去,缩在江边的大石之后,过不多时,便见一队马队疾驰而过,骑在马上的都是外国官兵。
韦小宝伸了伸舌头,眼望着这队外国兵走进城寨去了,说道:“可不是吗?我说这座城子不大靠得住,果然不错。原来这不是妖云,是外国番云。”
双儿道:“咱们好容易找到了鹿鼎山,哪知道这座山却教外国强盗占了。”韦小宝“啊哟”一声,跳起身来,叫道:“糟糕,糟糕!”双儿见他脸色大变,忙问:“怎么?”韦小宝道:“外国强盗一定知道了地图中的秘密,否则怎么会找到这里?这批宝藏和龙脉可都不保了。”双儿从没听他说过宝藏和龙脉之事,但那幅地图砌得如此艰难,也早想到鹿鼎山必定事关重大,眼见他眉头深皱,劝道:“相公,既然给外国兵先找到了,那也没法子啦。外国强盗有火器,凶恶得紧,咱两个斗他们不过的。”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这可奇怪了,咱们的地图拼成之后,过不了几天就烧了,怎会泄漏了机密?这些外国强盗是不是已掘了宝藏,破了小皇帝的龙脉,非得查个明明白白不可。”想到适才外国兵在树林中杀人的凶狠残忍模样,不由得打个寒噤,沉吟道:“我想去鹿鼎山探查清楚,就是太过危险,得想个法儿才好。好双儿,咱们等到天黑才去,那就不容易给鬼子发觉。”
第三十六回 犵鸟蛮花天万里 朔云边雪路千盘
两人吃了些鹿肉干,便躺在江岸边休息,等到二更时分,悄悄走向城寨。四下里寂静无声,这一晚月色甚好,望见那城寨是用大木材和大石块建成,方圆着实不小,决非一朝一夕之功。韦小宝心想:“这城寨早就建在这里了,并非有人偷看了我地图,告知了罗刹人,再到这里来建城。”眼见自己和双儿的影子映在地下,不禁栗栗危惧,暗想城头若有罗刹兵守着,几枪打来,韦小宝变成韦死宝了。当下扯了扯双儿,伏低身子,察看动静。只见城寨东南角上有座小木屋,窗子中透出火光,看来是守兵所住。韦小宝在双儿耳边低声道:“咱们到那边瞧瞧。”两人慢慢向那木屋爬去。
刚到窗外,忽听得屋内传出几下女子的笑声,笑得甚为淫荡。韦小宝和双儿对望一眼,均感奇怪:“怎么有女人?”韦小宝伸眼到窗缝上张望。当地天寒风大,窗缝塞得密密的,甚么都瞧不见,屋内却不断传出人声,一男一女,又说又笑,叽哩咕噜的一句也不懂。韦小宝知道这双罗刹男女在不干好事,心中一动,伸臂将双儿搂在怀里,双儿听到屋内的声音,似懂非懂,隐隐知道不妥,给韦小宝搂住后,生怕给屋内之人发觉,不敢稍动。韦小宝得其所哉,左臂更搂得紧了些,右手轻轻抚摸她脸蛋。双儿身子一软,靠在他怀里。不料地下结满了冰,韦小宝得趣忘形,足下一滑,站立不定,砰的一响,脑袋重重撞在木窗之上,忍不住“啊哟”一声,叫了出来。
屋内声音顿歇,过了一会,一个男子声音喝问起来。韦小宝和双儿伏在地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得门闩拔下,木门推开,一人手提灯笼,向门外照看。韦小宝轻跃而起,挺匕首戮入了他胸膛。那人哼也没哼,便即软软的瘫了下去。双儿抢先入屋,只见房中空空荡荡地不见有人,奇道:“咦,那女人呢?”韦小宝跟着进来,见房中有一张炕,一张木桌,一只木箱,桌上点了一枝熊脂蜡烛,那女人却已不知去向,说道:“快找,别让她去报讯。”眼见房中除了大门之外,别无出路。他将死人拉了进来,关上大门。见那死人是个外国兵士,下身赤裸,没穿裤子。
韦小宝抬头向梁上一望,不见有何异状,说道:“一定是在这里。”抢到箱边,揭开箱盖,跟着身子向旁一闪,以防那罗刹女人在箱里开枪。过了一会,不见动静。双儿道:“箱子里也没有,这可真奇了。”
韦小宝走近看时,见箱中放满了皮毛,伸手一掏,下面也都是皮毛。忽然间闻到一阵浓香,显是女子的脂粉香气,说道:“这里有点儿靠不住。”将皮毛抓出来抛在地下,箱子底下赫然是个大洞,喜道:“在这里了!”
双儿道:“原来这里有地道。”韦小宝道:“赶快得截住那罗刹女子。她一去报信,大队外国强盗涌来,可乖乖不得了。”迅速脱下身上臃肿的皮衣,手持匕首,便从洞口钻了进去。他对外国兵是很怕的,外国女人却不放在心上。那地道斜而向下,只能爬行,他瘦小灵活,在地道中爬行特别迅捷,爬出十余丈,便听得前面有声。他手足加劲,爬得更加快了,前面声音已隔得甚近,左手前探,用力去抓,碰到一条光溜溜的小腿。那女子一声低叫,忙向前逃。韦小宝大喜,心想:“我如一剑刺死了你,不算英雄好汉。好男不与女斗,中国好男不与罗刹鬼婆斗。外国男鬼见得多了,外国女鬼是甚么模样,倒要好好瞧上一瞧。”将匕首插回剑鞘,冲前丈余,两手抓住了那女子小腿。
那女子在地道中不能转身,拚命向前爬行。这女子力气着实不小,韦小宝竟拉她不住,反而给她拖得向前移了丈许。韦小宝双足撑开,抵住了地道两边土壁,才不再给她拉前。突然之间,那女子用力一挣,韦小宝手上一滑,竟然给她挣脱。那女子迅即向前,韦小宝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她腰,突然头顶空了,却是到了一处较为宽敞的所在。那女子两声低笑,转过头来,向他吻去,黑暗之中,却吻在他鼻子上。韦小宝只觉满鼻子都是浓香,怀中抱着的那女子全身光溜溜地,竟然一丝不挂,又觉那女子反手过来,抱住了自己,心中一阵迷迷糊糊,听得双儿低声问道:“相公,怎么了?”韦小宝唔唔几声,待要答话,怀中那女子伸嘴吻住了他嘴巴,登时说不出话来。忽听得头顶有人说道:“我们得知总督来到雅克萨,因此赶来相会。”这句话钻入耳中,宛似一桶冰水当头淋将下来,说话之人,竟然便是神龙教洪教主。
怎么洪教主会在头顶?自己怀中抱着的这个罗刹女子,怎么又如此风骚亲热?他生平所逢奇事着实不少,但今晚在这地道中的遭遇,却是从所未有,匪夷所思。怀中抱的是温香软玉,心中想的是洪教主要抽筋剥皮。他胆战心惊之下,急忙放开怀中女子,便欲转身逃走,那知这女子竟紧紧搂住了他,不肯松手。韦小宝大急,在她耳边说道:“叽哩咕噜,唏哩花拉,胡里胡涂。”这几句杜撰罗刹话,只盼她听得懂。那女子轻笑两声,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料想必是正宗罗刹话,跟着伸手过来,在他腮帮子上重重扭了一把。便在这时,听得头顶一个男人叽哩咕噜的说了一连串外国话。他声音一停,另一人道:“总督大人说:神龙教教主大驾光临,他欢迎得很,没有过来迎接,很是失礼,请洪教主原谅。总督大人祝贺洪教主长命百岁,多福多寿,事事如意,盼望跟洪教主做好朋友,同心协力,共图大事。”韦小宝心道:“这传话的人没学问,把‘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传成了长命百岁,多福多寿。”
只听洪教主道:“敝人祝贺罗刹国皇上万寿无疆,祝贺总督大人福寿康宁,指日高升。敝人竭诚竭力,和罗刹国同心协力,共图大事。从此有福共享,有难共当,双方永远不会背盟。”那传话的人说了,罗刹国总督跟着又叽哩咕噜的说之不休。韦小宝在那女子身边低声问道:“你是谁?为甚么不穿衣服?”那女子低声笑道:“你是谁?为甚么,衣服穿?”说着便来解韦小宝的内衣。韦小宝在这当口,哪有心情干这风流快活勾当?他听过汤若望、南怀仁说中国话,这时听这罗刹女子会说中国话,倒也不奇,忙道:“这里危险得很,咱们快出去。”那女子低声道:“不动,不动!动了,就听见了。”她说的虽是中国话,但语气生硬,听来十分别扭。韦小宝当下不敢稍动,耳听得洪教主和那罗刹国总督商议,如何吴三桂在云南一起兵,双方就夹攻满清,所定方略,果然和那蒙古人大胡子罕帖摩所说全然一样。说到后来,洪教主又献一计,说道罗刹国若从辽东进攻,路程既远,沿途清兵防守又严,不如从海道在天津登陆,以火器大炮直攻北京,当可比吴三桂先取北京。那总督大喜,连称妙计,说洪教主如此忠心,将来一定划出中国几省,立他为王。洪教主没口子的称谢。韦小宝又惊又怒,心想:“洪教主这家伙也是大汉奸,跟吴三桂没半点分别。他这计策倒毒辣得很,我得去禀告小皇帝,在天津海口多装大炮,罗刹国兵船来攻,就砰嘭,砰嘭,轰他妈的。”
只听洪教主说道:“总督大人远道来到中国,我们没甚么好东西孝敬,这里是大东珠一百颗,貂皮一百张,人参一百斤,送给总督大人,另外还有贡品,呈给罗刹国皇上。”韦小宝听到这里,心道:“这老狗居然备了这许多礼物,倒也神通广大。”突然觉得脸上一热,那女子将脸颊贴了过来,跟着又觉她伸手来自己身上摸索。韦小宝低声道:“你摸我,我也不客气了。”伸手向她胸口摸去。那女子突然格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一下笑声颇为不轻,洪教主登时听见了,但想总督大人房中藏了个女子,事属寻常,当下诈作没有听见,说了几句客套话,说道明天再行详谈,便告辞了出去。韦小宝突然听得头顶拍的一声,眼前耀眼生光,原来自己和那女子搂抱着缩在一只大木箱中,箱盖刚给人掀开。那女子嘻嘻娇笑,跳出木箱,取一件衣衫披在身上,对韦小宝笑道:“出来,出来!”
韦小宝慢慢从木箱中跨了出来。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外国军官手按佩剑,站在箱旁。那女子笑道:“还有一个!”双儿本想躲在箱中,韦小宝倘若遇险,便可设法相救,听她这么说,也只得跃出。韦小宝见那女子一头黄金也似的头发,直披到肩头,一双眼珠碧绿,骨溜溜地转动,皮色雪白,容貌甚是美丽,只是鼻子却未免太高了一点,身材也比他高了半个头。韦小宝从来没见过外国女子,瞧不出她有多大年纪,料想不过二十来岁。她笑吟吟的瞧着韦小宝,说道:“你,小孩子,摸我,坏蛋,嘻嘻!”那总督沉着脸,叽哩咕噜的说了一会。那女子也是叽哩咕噜的一套。那总督神态恭敬,鞠了几个躬。那女子又说起话来,跟着手指韦小宝。那总督打开门,又将那中国人传译叫了进来,一男一女不住口的说话。
韦小宝见屋中陈设了不少毛皮,榻上放了好几件金光闪闪的女子衣服,看那女子露出雪白的一半酥胸,两条小腿,肤光晶莹,心想:“刚才把这女人抱在怀里,怎地只这么马马虎虎的摸得几下,就此算了?抓到一副好牌,却忘了吃注。我可给洪教主吓胡涂了。”忽听那传译说道:“公主跟总督问你,你是甚么人?”韦小宝奇道:“她是公主吗?”那传译者道:“这位是罗刹国皇帝的御姊,苏菲亚公主殿下,这位是高里津总督阁下,快快跪下行礼。”韦小宝心想:“公主殿下,那有这般乱七八糟的?”但随即想到,康熙御妹建宁公主的乱七八糟,实不在这位罗刹公主之下,凡皇帝御姊御妹,必定美丽而乱七八糟,那么这公主必是真货了,于是笑嘻嘻的请了个安,说道:“公主殿下,你好,你真美貌之极,好像是天上仙女下凡。我们中国,从来没有你这样的美女。”苏菲亚会说一些最粗浅的中国话,听了韦小宝的说话,知是称赞自己美丽,登时心花怒放,说道:“小孩子,很好,有赏。”走到桌边,拉着抽屉,取了十几枚金币,放在韦小宝手里。韦小宝道:“多谢。”伸手过来,烛光之下,见到公主五根手指真如玉葱一般,忍不住伸手抓住,放在嘴边吻了一吻。那传译大惊,喝道:“不得无礼!”那知道吻手之礼,在西洋外国甚是通行,原是对高贵妇女十分尊敬的表示,韦小宝误打误撞,竟然行得对了。只不过吻手礼吻的是女子手背,他却捉住了苏菲亚公主的手掌,乱吮手指,显得颇为急色。苏菲亚格格娇笑,竟不把手抽回。
苏菲亚笑问:“小孩子,干甚么的?”韦小宝道:“小孩子,打猎的。”突然门外一人朗声说道:“这小孩子是中国皇帝手下的大臣,不可给他瞒过了。”正是洪教主的声音。
韦小宝只吓得魂飞天外,一扯双儿的衣袖,便即向门外冲出。一推开门,只见洪教主双手张开,拦在门口。双儿跳起身来,迎面一拳。洪教主左手格开,右手一指己点在她腰里,双儿嗯的一声,摔在地下。
韦小宝笑道:“洪教主,你老人家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夫人呢,她也来了吗?”洪教主不答,左手抓住了他后领,提进房来,说道:“启禀公主殿下,总督大人:这人叫做韦小宝,是中国皇帝最亲信的大臣,是皇帝的侍卫副总管、亲兵都统、钦差大臣、封的是一等子爵。”那传译将这几句话译了。
苏菲亚公主和总督脸上都现出不信的神色。苏菲亚笑道:“小孩子,不是大臣。大臣,假的。”
洪教主道:“敝人有证据。”回头吩咐:“把这小子的衣服取来。”只见陆高轩提了一个包袱进来,一打开,赫然是韦小宝原来的衣帽服饰。韦小宝大为惊奇:“这些衣服怎地都到了他手里?洪教主当真神通广大。”洪教主吩咐陆高轩:“给他穿上了。”陆高轩答应了,抖开衣服,便给韦小宝穿上。这些衣衫连同黄马褂,都在树林中给荆棘扯破了,但穿在身上,显然十分合身,戴上帽子和花翎,果然是个清廷大官。这些衣帽若不是韦小宝自己的,世上难有这等小号的大官服色。
韦小宝笑嘻嘻的道:“洪教主,你本事不小,我沿路丢掉衣衫,你就沿路的拾。”洪教主吩咐陆高轩:“搜他身上,看有甚么东西。”韦小宝道:“不用你搜,我拿出来便是。”从怀里掏出一大叠银票,数额甚巨。那总督在辽东已久,识得银票,随手翻了几下,大为惊奇,对公主叽哩咕噜,似乎是说:“这小孩果然很有些来历,身边带了这许多银子。”洪教主道:“这小鬼狡狯得很,搜他的身。”陆高轩将韦小宝身边所有物事尽数搜了出来,其中有一道康熙亲笔所写的密谕,着令:“钦差大臣、领内侍卫副大臣、兼骁骑营正黄旗满洲都统、钦赐巴图鲁勇号、赐穿黄马褂、一等子爵韦小宝前赴辽东一带公干,沿途文武百官,听候调遣。”这道谕旨上盖了御宝。那传译用罗刹话读了出来,苏菲亚公主和高里津总督听了,都啧啧称奇。洪教主道:“启禀公主:中国皇帝,是个小孩子,喜欢用小孩做大官。这个小孩,跟中国小皇帝游戏玩耍,会拍马屁,会吹牛皮,小皇帝喜欢他。”
Back to home |
File page
Subscribe |
Register |
Login
| 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