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实不禁心中大为酸楚,初时还能自己宽慰譬解:“小师妹
年轻好动,我既在崖上思过,无人陪她说话解闷,她便找上
了年纪和她相若的林师弟作个伴儿,其实又岂有他意?”但随
即又想:“我和她一同长大,情谊何等深重?林师弟到华山来
还不过几个月,可是亲疏厚薄之际,竟然这般不同。”言念及
此,却又气苦。
这一晚,他从洞中走到崖边,又从崖边走到洞中,来来
去去,不知走了几千百次,次日又是如此,心中只是想着岳
灵珊,对后洞石壁上的图形,以及那晚突然出现的青袍人,尽
皆置之脑后了。
到得傍晚,却是陆大有送饭上崖。他将饭菜放在石上,盛
好了饭,说道:“大师哥,用饭。”令狐冲嗯了一声,拿起碗
筷扒了两口,实是食不下咽,向崖下望了一眼,缓缓放下了
饭碗。陆大有道:“大师哥,你脸色不好,身子不舒服么?”令
狐冲摇头道:“没甚么。”陆大有道:“这冬菇是我昨天去给你
采的,你试试味道看。”令狐冲不忍拂他之意,挟了两只冬菇
来吃了,道:“很好。”其实冬菇滋味虽鲜,他何尝感到了半
分甜美之味?
陆大有笑嘻嘻的道:“大师哥,我跟你说一个好消息,师
父师娘打从昨儿起,不许小林子跟小师妹学剑啦。”令狐冲冷
冷的道:“你斗剑斗不过林师弟,便向师父师娘哭诉去了,是
不是?”陆大有跳了起来,道:“谁说我斗他不过了?我……
我是为……”说到这里,立时住口。
令狐冲早已明白,虽然林平之凭着一招“有凤来仪”出
其不意的伤了陆大有,但毕竟陆大有入门日久,林平之无论
如何不是他对手。他所以向师父师娘告状,实则是为了自己。
令狐冲突然心想:“原来一众师弟师妹,心中都在可怜我,都
知道小师妹从此不跟我好了。只因六师弟和我交厚,这才设
法帮我挽回。哼哼,大丈夫岂受人怜?”
突然之间,他怒发如狂,拿起饭碗菜碗,一只只的都投
入了深谷之中,叫道:“谁要你多事?谁要你多事?”
陆大有吃一惊,他对大师哥素来敬重佩服,不料竟激得
他如此恼怒,心下甚是慌乱,不住慌乱,不住倒退,只道:
“大师哥,大……师哥。”令狐冲将饭菜尽数抛落深谷,余怒
未息,随手拾起一块块石头,不住投入深谷之中。陆大有道:
“大师哥,是我不好,你……打我好了。”
令狐冲手中正举起一块石头,听他这般说,转过身来,厉
声道:“你有甚么不好?”陆大有吓得又退了一步,嗫嚅道:
“我……我……我不知道!”令狐冲一声长叹,将手中石头远
远投了出去,拉住陆大有双手,温言道:“六师弟,对不起,
是我自己心中发闷,可跟你毫不相干。”
陆大有松了口气,道:“我下去再给你送饭来。”令狐冲
摇头道:“不,不用了,我不想吃。”陆大有见大石上昨日饭
篮中的饭菜兀自完整不动,不由得脸有忧色,说道:“大师哥,
你昨天也没吃饭?”令狐冲强笑一声,道:“你不用管,这几
天我胃口不好。”
陆大有不敢多说,次日还不到未牌时分,便即提饭上崖,
心想:“今日弄到了一大壶好酒,又煮了两味好菜,无论如何
要劝大师哥多吃几碗饭。”上得崖来,却见令狐冲睡在洞中石
上,神色甚是憔悴。他心中微惊,说道:“大师哥,你瞧这是
甚么?”提起酒葫芦晃了几晃,拔开葫芦上的塞子,登时满洞
都是酒香。
令狐冲当即接过,一口气喝了半壶,赞道:“这酒可不坏
啊。”陆大有甚是高兴,道:“我给你装饭。”令狐冲道:“不,
这几天不想吃饭。”陆大有道:“只吃一碗罢。”说着给他满满
装了一碗。令狐冲见他一番好心,只得道:“好,我喝完了酒
再吃饭。”
可是这一碗饭,令狐冲毕竟没有吃。次日陆大有再送饭
上来时,见这碗饭仍满满的放在石上,令狐冲却躺在地下睡
着了。陆大有见他双颊潮红,伸手摸他额头,触手火烫,竟
是在发高烧,不禁担心。低声道:“大师哥,你病了么?”令
狐冲道:“酒,酒,给我酒!”陆大有虽带了酒来,却不敢给
他,倒了一碗清水送到他口边。令狐冲坐起身来,将一大碗
水喝干了,叫道:“好酒,好酒!”仰天重重睡倒,兀自喃喃
的叫道:“好酒,好酒!”
陆大有见他病势不轻,甚是忧急,偏生师父师娘这日一
早又有事下山去了,当即飞奔下崖,去告知了劳德诺等众师
兄。岳不群虽有严训,除了每日一次送饭外,不许门人上崖
和令狐冲相见,眼下他既有病,上去探病,谅亦不算犯规。但
众门人仍是不敢一同上崖,商量了大伙儿分日上崖探病,先
由劳德诺和梁发两人上去。
陆大有又去告知岳灵珊,她余愤兀自未息,冷冷的道:
“大师哥内功精湛,怎会有病?我才不上这个当呢。”
令狐冲这场病来势着实凶猛,接连四日四晚昏睡不醒。陆
大有向岳灵珊苦苦哀求,请她上崖探视,差点便要跪在她面
前。岳灵珊才知不假,也着急起来,和陆大有同上崖去,只
见令狐冲双颊深陷,蓬蓬的胡子生得满脸,浑不似平时潇洒
倜傥的模样。岳灵珊心下歉仄,走到他身边,柔声道:“大师
哥,我来探望你啦,你别再生气了,好不好?”
令狐冲神色漠然,睁大了眼睛向她瞧着,眼光中流露出
迷茫之色,似乎并不相识。岳灵珊道:“大师哥,是我啊。你
怎么不睬我?”令狐冲仍是呆呆的瞪视,过了良久,闭眼睡着
了,直至陆大有和岳灵珊离去,他始终没再醒来。
这场病直生了一个多月,这才渐渐痊可。这一个多月中,
岳灵珊曾来探视了三次。第二次上令狐冲神智已复,见到她
时十分欣喜。第三次她再来探病时,令狐冲已可坐起身来,吃
了几块她带来的点心。
但自这次探病之后,她却又绝足不来。令狐冲自能起身
行走之后,每日之中,倒有大半天是在崖边等待这小师妹的
倩影,可是每次见到的,若非空山寂寂,便是陆大有佝偻着
身子快步上崖的形相。
九 邀客
这日傍晚,令狐冲又在崖上凝目眺望,却见两个人形迅
速异常的走上崖来,前面一人衣裙飘飘,是个女子。他见这
二人轻身功夫好高,在危崖峭壁之间行走如履平地,凝目看
时,竟是师父和师娘。他大喜之下,纵声高呼:“师父、师娘!”
片刻之间,岳不群和岳夫人双双纵上崖来,岳夫人手中提着
饭篮。依照华山派历来相传门规,弟子受罚在思过崖上面壁
思过,同门师兄弟除了送饭,不得上崖与之交谈,即是受罚
者的徒弟,也不得上崖叩见师父。哪知岳不群夫妇居然亲自
上崖,令狐冲不胜之喜,抢上拜倒,抱住了岳不群的双腿,叫
道:“师父、师娘,可想煞我了。”
岳不群眉头微皱,他素知这个大弟子率性任情,不善律
己,那正是修习华山派上乘气功的大忌。夫妇俩上崖之前早
已问过病因,众弟子虽未明言,但从各人言语之中,已推测
到此病是因岳灵珊而起,待得叫女儿来细问,听她言词吞吐
闪烁,知道得更清楚了。这时眼见他真情流露,显然在思过
崖上住了半年,丝毫没有长进,心下颇为不怿,哼了一声。
岳夫人伸手将令狐冲扶起,见他容色憔悴,大非往时神
采飞扬的情状,不禁心生怜惜,柔声道:“冲儿,你师父和我
刚从关外回来,听到你生了一场大病,现下可大好了罢?”
令狐冲胸口一热,眼泪险些夺眶而出,说道:“已全好了。
师父、师娘两位老人家一路辛苦,你们今日刚回,却便上来
……上来看我。”说到这里,心情激动,说话哽咽,转过头去
擦了擦眼泪。
岳夫人从饭篮中取出一碗参汤,道:“这是关外野山人参
熬的参汤,于身子大有补益,快喝了罢。”令狐冲想起师父、
师娘万里迢迢的从关外回来,携来的人参第一个便给自己服
食,心下感激,端起碗时右手微颤,竟将参汤泼了少许出来。
岳夫人伸手过去,要将参汤接过来喂他。令狐冲忙大口将参
汤喝完了,道:“多谢师父、师娘。”
岳不群伸指过去,搭住他的脉搏,只觉弦滑振速,以内
功修为而论,比之以前反而大大退步了,更是不快,淡淡的
道:“病是好了!”过了片刻,又道:“冲儿,你在思过崖上这
几个月,到底在干甚么?怎地内功非但没长进,反而后退了?”
令狐冲俯首道:“是,师父师娘恕罪。”岳夫人微笑道:“冲儿
生了一场大病,现下还没全好,内力自然不如从前。难道你
盼他越生病,功夫越强么?”
岳不群摇了摇头,说道:“我查考他的不是身子强弱,而
是内力修为,这跟生不生病无关。本门气功与别派不同,只
须勤加修习,纵在睡梦中也能不断进步。何况冲儿修练本门
气功已逾十年,若非身受外伤,便不该生病,总之……总之
是七情六欲不善控制之故。”
岳夫人知道丈夫所说不错,向令狐冲道:“冲儿,你师父
向来谆谆告诫,要你用功练气练剑,罚你在思过崖上独修,其
实也并非真的责罚,只盼你不受外事所扰,在这一年之内,不
论气功和剑术都有突飞猛进,不料……不料……唉……”
令狐冲大是惶恐,低头道:“弟子知错了,今日起便当好
好用功。”
岳不群道:“武林之中,变故日多。我和你师娘近年来四
处奔波,眼见所伏祸胎难以消解,来日必有大难,心下实是
不安。”他顿了一顿,又道:“你是本门大弟子,我和你师娘
对你期望甚殷,盼你他日能为我们分任艰巨,光大华山一派。
但你牵缠于儿女私情,不求上进,荒废武功,可令我们失望
得很了。”
令狐冲见师父脸上忧色甚深,更是愧惧交集,当即拜伏
于地,说道:“弟子……弟子该死,辜负了师父、师娘的期望。”
岳不群伸手扶他起来,微笑道:“你既已知错,那便是了。
半月之后,再来考校你的剑法。”说着转身便行。令狐冲叫道:
“师父,有一件事……”想要禀告后洞石壁上图形和那青袍人
之事。岳不群挥一挥手,下崖去了。
岳夫人低声道:“这半月中务须用功,熟习剑法。此事与
你将来一生大有关连,千万不可轻忽。”令狐冲道:“是,师
娘……”又待再说石崖剑招和青袍人之事,岳夫人笑着向岳
不群背影指了指,摇一摇手,转身下崖,快步追上了丈夫。
令狐冲自忖:“为甚么师娘说练剑一事与我将来一生大有
关连,千万不可轻忽?又为甚么师娘要等师父先走,这才暗
中叮嘱我?莫非……莫非……”登时想到了一件事,一颗心
怦怦乱跳,双颊发烧,再也不敢细想下去,内心深处,浮上
了一个指望:“莫非师父师娘知道我是为小师妹生病,竟然肯
将小师妹许配给我?只是我必须好好用功,不论气功、剑术,
都须能承受师父的衣钵。师父不便明言,师娘当我是亲儿子
一般,却暗中叮嘱我,否则的话,还有甚么事能与我将来一
生大有关连?”
想到此处,登时精神大振,提起剑来,将师父所授剑法
中最艰深的几套练了一遍,可是后洞石壁上的图形已深印脑
海,不论使到哪一招,心中自然而然的浮起了种种破解之法,
使到中途,凝剑不发,寻思:“后洞石壁上这些图形,这次没
来得及跟师父师娘说,半个月后他二位再上崖来,细观之后,
必能解破我的种种疑窦。”
岳夫人这番话虽令他精神大振,可是这半个月中修习气
功、剑术,却无多大进步,整日里胡思乱想:“师父师娘如将
小师妹许配于我,不知她自己是否愿意?要是我真能和她结
为夫妇,不知她对林师弟是否能够忘情?其实,林师弟不过
初入师门,向她讨教剑法,平时陪她说话解闷而已,两人又
不是真有情意,怎及得我和小师妹一同长大,十余年来朝夕
共处的情谊?那日我险些被余沧海一掌击毙,全蒙林师弟出
言解救,这件事我可终身不能忘记,日后自当善待于他。他
若遇危难,我纵然舍却性命,也当挺身相救。”
半个月晃眼即过,这日午后,岳不群夫妇又连袂上崖,同
来的还有施戴子、陆大有与岳灵珊三人。令狐冲见到小师妹
也一起上来,在口称“师父、师娘”之时,声音也发颤了。
岳夫人见他精神健旺,气色比之半个月前大不相同,含
笑点了点头,道:“珊儿,你替大师哥装饭,让他先吃得饱饱
的,再来练剑。”岳灵珊应道:“是。”将饭篮提进石洞,放在
大石上,取出碗筷,满满装了一碗白米饭,笑道:“大师哥,
请用饭罢!”
令狐冲道:“多……多谢。”岳灵珊笑道:“怎么?你还在
发冷发热?怎地说起话来声音打颤?”令狐冲道:“没……没
甚么。”心道:“倘若此后朝朝暮暮,我吃饭时你能常在身畔,
这一生令狐冲更无他求。”这时哪里有心情吃饭,三扒二拨,
便将一碗饭吃完。岳灵珊道:“我再给你添饭。”令狐冲道:
“多谢,不用了。师父、师娘在外边等着。”
走出洞来,只见岳不群夫妇并肩坐在石上。令狐冲走上
前去,躬身行礼,想要说甚么,却觉得甚么话都说来不妥。陆
大有向他眨了眨眼睛,脸上大有喜色。令狐冲心想:“六师弟
定是得到了讯息,在代我欢喜呢。”
岳不群的目光在他脸上转来转去,过了好一刻才道:“根
明昨天从长安来,说道田伯光在长安做了好几件大案。”令狐
冲一怔,道:“田伯光到了长安?干的多半不是好事了。”岳
不群道:“那还用说?他在长安城一夜之间连盗七家大户,这
也罢了,却在每家墙上写上九个大字:‘万里独行田伯光借
用’。”
令狐冲“啊”的一声,怒道:“长安城便在华山近旁,他
留下这九个大字,明明是要咱们华山派的好看。师父,咱们
……”岳不群道:“怎么?”令狐冲道:“只是师父、师娘身分
尊贵,不值得叫这恶贼来污了宝剑。弟子功夫却还不够,不
是这恶贼的对手,何况弟子是有罪之身,不能下崖去找这恶
贼,却让他在华山脚下如此横行,当真可恼可恨。”
岳不群道:“倘若你真有把握诛了这恶贼,我自可准你下
崖,将功赎罪。你将师娘所授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
剑’演来瞧瞧。这半年之中,想来也已领略到了七八成,请
师娘再加指点,未始便真的斗不过那姓田的恶贼。”
令狐冲一怔,心想:“师娘这一剑可没传我啊。”但一转
念间,已然明白:“那日师娘试演此剑,虽然没正式传我,但
凭着我对本门功夫的造诣修为,自该明白剑招中的要旨。师
父估计我在这半年之中,琢磨修习,该当学得差不多了。”
他心中翻来覆去的说着:“无双无对,宁氏一剑!无双无
对,宁氏一剑!”额头上不自禁渗出汗珠。他初上崖时,确是
时时想着这一剑的精妙之处,也曾一再试演,但自从见到后
洞石壁上的图形,发觉华山派的任何剑招都能为人所破,那
一招“宁氏一剑”更败得惨不可言,自不免对这招剑法失了
信心,一句话几次到了口边,却又缩回:“这一招并不管用,
会给人家破去的。”但当着施戴子和陆大有之面,可不便指摘
师娘这招十分自负的剑法。
岳不群见他神色有异,说道:“这一招你没练成么?那也
不打紧,这招剑法是我华山派武功的极诣,你气功火候未足,
原也练不到家,假以时日,自可慢慢补足。”
岳夫人笑道:“冲儿,还不叩谢师父?你师父答允传你
‘紫霞功’的心法了。”
令狐冲心中一凛,道:“是!多谢师父。”便要跪倒。
岳不群伸手阻住,笑道:“紫霞功是本门最高的气功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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