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不群摇头道:“刘贤弟,你这话可不对了。刘贤弟顾全
朋友义气,原是令人佩服,却未免不分正邪,不问是非。魔
教作恶多端,残害江湖上的正人君子、无辜百姓。刘贤弟只
因一时琴箫投缘,便将全副身家性命都交给了他,可将‘义
气’二字误解了。”
刘正风淡淡一笑,说道:“岳师兄,你不喜音律,不明白
小弟的意思。言语文字可以撒谎作伪,琴箫之音却是心声,万
万装不得假。小弟和曲大哥相交,以琴箫唱和,心意互通。小
弟愿意以全副身家性命担保,曲大哥是魔教中人,却无一点
一毫魔教的邪恶之气。”
岳不群长叹一声,走到了天门道人身侧。劳德诺、岳灵
珊、陆大有等也都随着过去。
定逸师太望着刘正风,问道:“从今而后,我叫你刘贤弟,
还是刘正风?”刘正风脸露苦笑,道:“刘正风命在顷刻,师
太以后也不会再叫我了。”定逸师太合十念道:“阿弥陀佛!”
缓缓走到岳不群之侧,说道:“魔深孽重,罪过,罪过。”座
下弟子也都跟了过去。
费彬道:“这是刘正风一人之事,跟旁人并不相干。衡山
派的众弟子只要不甘附逆,都站到左首去。”
大厅中寂静片刻,一名年轻汉子说道:“刘师伯,弟子们
得罪了。”便有三十余名衡山派弟子走到恒山派群尼身侧,这
些都是刘正风的师侄辈,衡山派第一代的人物都没到来。
费彬又道:“刘门亲传弟子,也都站到左首去。”
向大年朗声道:“我们受师门重恩,义不相负,刘门弟子,
和恩师同生共死。”
刘正风热泪盈眶,道:“好,好,大年!你说这番话,已
很对得起师父了。你们都过去罢。师父自己结交朋友,和你
们可没干系。”
米为义刷的一声,拔出长剑,说道:“刘门一系,自非五
岳剑派之敌,今日之事,有死而已。哪一个要害我恩师,先
杀了姓米的。”说着便在刘正风身前一站,挡住了他。
丁勉左手一扬,嗤的一声轻响,一丝银光电射而出。刘
正风一惊,伸手在米为义右膀上一推,内力到处,米为义向
左撞出,那银光便向刘正风胸口射来。向大年护师心切,纵
身而上,只听他大叫一声,那银针正好射中心脏,立时气绝
身亡。
刘正风左手将他尸体抄起,探了探他鼻息,回头向丁勉
道:“丁老二,是你嵩山派先杀了我弟子!”丁勉森然道:“不
错,是我们先动手,却又怎样?”
刘正风提起向大年的尸身,运力便要向丁勉掷去。丁勉
见他运劲的姿式,素知衡山派的内功大有独到之处,刘正风
是衡山派中的一等高手,这一掷之势非同小可,当即暗提内
力,准备接过尸身,立即再向他反掷回去。哪知刘正风提起
尸身,明明是要向前掷出,突然间身子往斜里窜出,双手微
举,却将向大年的尸身送到费彬胸前。这一下来得好快,费
彬出其不意,只得双掌竖立,运劲挡住尸身,便在此时,双
胁之下一麻,已被刘正风点了穴道。
刘正风一招得手,左手抢过他手中令旗,右手拔剑,横
架在他咽喉,左肘连撞,封了他背心三处穴道,任由向太年
的尸身落在地下。这几下兔起鹘落,变化快极,待得费彬受
制,五岳令旗被夺,众人这才醒悟,刘正风所使的,正是衡
山派绝技,叫做“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众人久闻其名,
这一次算是大开眼界。
岳不群当年曾听师父说过,这一套“百变千幻衡山云雾
十三式”乃衡山派上代一位高手所创。这位高手以走江湖变
戏法卖艺为生。那走江湖变戏法,仗的是声东击西,虚虚实
实,幻人耳目。到得晚年,他武功愈高,变戏法的技能也是
日增,竟然将内家功夫使用到戏法之中,街头观众一见,无
不称赏,后来更是一变,反将变戏法的本领渗入了武功,五
花八门,层出不穷。这位高手生性滑稽,当时创下这套武功
游戏自娱,不料传到后世,竟成为衡山派的三大绝技之一。只
是这套功夫变化虽然古怪,但临敌之际,却也并无太大的用
处,高手过招,人人严加戒备,全身门户,无不守备綦谨,这
些幻人耳目的花招多半使用不上,因此衡山派对这套功夫也
并不如何着重,如见徒弟是飞扬佻脱之人,便不传授,以免
他专务虚幻,于扎正根基的踏实功夫反而欠缺了。
刘正风是个深沉寡言之人,在师父手上学了这套功夫,平
生从未一用,此刻临急而使,一击奏功,竟将嵩山派中这个
大名鼎鼎、真实功夫决不在他之下的”大嵩阳手”费彬制服。
他右手举着五岳剑派的盟旗,左手长剑架在费彬的咽喉之中,
沉声道:“丁师兄、陆师兄,刘某斗胆夺了五岳令旗,也不敢
向两位要胁,只是向两位求情。”
丁勉与陆伯对望了一眼,均想:“费师弟受了他的暗算,
只好且听他有何话说。”丁勉道:“求甚么情?”刘正风道:
“求两位转告左盟主,准许刘某全家归隐,从此不干预武林中
的任何事务。刘某与曲洋曲大哥从此不再相见,与众位师兄
朋友,也……也就此分手。刘某携带家人弟子,远走高飞,隐
居海外,有生之日,绝足不履中原一寸土地。”
丁勉微一踌躇,道:“此事我和陆师弟可做不得主,须得
归告左师哥,请他示下。”
刘正风道:“这里泰山、华山两派掌门在此,恒山派有定
逸师太,也可代她掌门师姊作主,此外,众位英雄好汉,俱
可作个见证。”他眼光向众人脸上扫过,沉声道:“刘某向众
位朋友求这个情,让我顾全朋友义气,也得保家人弟子的周
全。”
定逸师太外刚内和,脾气虽然暴躁,心地却极慈祥,首
先说道:“如此甚好,也免得伤了大家的和气。丁师兄、陆师
兄,咱们答应了刘贤弟罢。他既不再和魔教中人结交,又远
离中原,等如是世上没了这人,又何必定要多造杀业?”天门
道人点头道:“这样也好,岳贤弟,你以为如何?”岳不群道:
“刘贤弟言出如山,他既这般说,大家都是信得过的。来来来,
咱们化干戈为玉帛,刘贤弟,你放了费贤弟,大伙儿喝一杯
解和酒,明儿一早,你带了家人子弟,便离开衡山城罢!”
陆柏却道:“泰山、华山两派掌门都这么说,定逸师太更
竭力为刘正风开脱,我们又怎敢违抗众意?但费师弟刻下遭
受刘正风的暗算,我们倘若就此答允,江湖上势必人人言道,
嵩山派是受了刘正风的胁持,不得不低头服输,如此传扬开
去,嵩山派脸面何存?”
定逸师太道:“刘贤弟是在向嵩山派求情,又不是威胁逼
迫,要说‘低头服输’,低头服输的是刘正风,不是嵩山派。
何况你们又已杀了一名刘门弟子。”
陆柏哼了一声,说道:“狄修,预备着。”嵩山派弟子狄
修应道:“是!”手中短剑轻送,抵进刘正风长子背心的肌肉。
陆柏道:“刘正风,你要求情,便跟我们上嵩山去见左盟主,
亲口向他求情。我们奉命差遣,可作不得主。你立刻把令旗
交还,放了我费师弟。”
刘正风惨然一笑,向儿子道:“孩儿,你怕不怕死?”刘
公子道:“孩儿听爹爹的话,孩儿不怕!”刘正风道:“好孩子!”
陆柏喝道:“杀了!”狄修短剑往前一送,自刘公子的背心直
刺入他心窝,短剑跟着拔出。刘公子俯身倒地,背心创口中
鲜血泉涌。
刘夫人大叫一声,扑向儿子尸身。陆柏又喝道:“杀了!”
狄修手起剑落,又是一剑刺入刘夫人背心。
定逸师太大怒,呼的一掌,向狄修击了过去,骂道:“禽
兽!”丁勉抢上前来,也击出一掌。双掌相交,定逸师太退了
三步,胸口一甜,一口鲜血涌到了嘴中,她要强好胜,硬生
生将这口血咽入口腹中。丁勉微微一笑,道:“承让!”
定逸师太本来不以掌力见长,何况适才这一掌击向狄修,
以长攻幼,本就未使全力,也不拟这一掌击死了他,不料丁
勉突然出手,他那一掌却是凝聚了十成功力。双掌陡然相交,
定逸师太欲待再催内力,已然不及,丁勉的掌力如排山倒海
般压到,定逸师太受伤呕血,大怒之下,第二掌待再击出,一
运力间,只觉丹田中痛如刀割,知道受伤已然不轻,眼前无
法与抗,一挥手,怒道:“咱们走!”大踏步向门外走去,门
下群尼都跟了出去。
陆柏喝道:“再杀!”两名嵩山弟子推出短剑,又杀了两
名刘门弟子。陆柏道:“刘门弟子听了,若要活命,此刻跪地
求饶,指斥刘正风之非,便可免死。”
刘正风的女儿刘菁怒骂:“奸贼,你嵩山派比魔教奸恶万
倍!”陆柏喝道:“杀了!”万大平提起长剑,一剑劈下,从刘
菁右肩直劈至腰。史登达等嵩山弟子一剑一个,将早已点了
穴道制住的刘门亲传弟子都杀了。
大厅上群雄虽然都是毕生在刀枪头上打滚之辈,见到这
等屠杀惨状,也不禁心惊肉跳。有些前辈英雄本想出言阻止,
但嵩山派动手实在太快,稍一犹豫之际,厅上已然尸横遍地。
各人又想:自来邪正不两立,嵩山派此举并非出于对刘正风
的私怨,而是为了对付魔教,虽然出手未免残忍,却也未可
厚非。再者,其时嵩山派已然控制全局,连恒山派的定逸师
太亦已铩羽而去,眼见天门道人、岳不群等高手都不作声,这
是他五岳剑派之事,旁人倘若多管闲事,强行出头,势不免
惹下杀身之祸,自以明哲保身的为是。
杀到这时,刘门徒弟子女已只剩下刘正风最心爱的十五
岁幼子刘芹。陆柏向史登达道:“问这小子求不求饶?若不求
饶,先割了他的鼻子,再割耳朵,再挖眼珠,叫他零零碎碎
的受苦。”史登达道:“是!”转向刘芹,问道:“你求不求饶?”
刘芹脸色惨白,全身发抖。刘正风道:“好孩子,你哥哥
姊姊何等硬气,死就死了,怕甚么?”刘芹颤声道:“可是……
爹,他们要……要割我鼻子,挖……挖我眼睛……”刘正风
哈哈一笑,道:“到这地步,难道你还想他们放过咱们么?”刘
芹道:“爹爹,你……你就答允杀了曲……曲伯伯……”刘正
风大怒,喝道:“放屁!小畜生,你说甚么?”
史登达举起长剑,剑尖在刘芹鼻子前晃来晃去,道:“小
子,你再不跪下求饶,我一剑削下来了。一……二……”他
那“三”字还没说出口,刘芹身子战抖,跪倒在地,哀求道:
“别……别杀我……我……”陆柏笑道:“很好,饶你不难。但
你须得向天下英雄指斥刘正风的不是。”刘芹双眼望着父亲,
目光中尽是哀求之意。
刘正风一直甚是镇定,虽见妻子儿女死在他的眼前,脸
上肌肉亦毫不牵动,这时却愤怒难以遏制,大声喝道:“小畜
生,你对得起你娘么?”
刘芹眼见母亲、哥哥、姊姊的尸身躺在血泊之中,又见
史登达的长剑不断在脸前晃来晃去,已吓得心胆俱裂,向陆
柏道:“求求你饶了我,饶了……饶了我爹爹。”陆柏道:“你
爹爹勾结魔教中的恶人,你说对不对?”刘芹低声道:“不……
不对!”陆柏道:“这样的人,该不该杀?”刘芹低下了头,不
敢答话。陆柏道:“这小子不说话,一剑把他杀了。”
史登达道:“是!”知道陆柏这句话意在恫吓,举起了剑,
作势砍下。
刘芹忙道:“该……该杀!”陆柏道:“很好!从今而后,
你不是衡山派的人了,也不是刘正风的儿子,我饶了你的性
命。”刘芹跪在地下,吓得双腿都软了,竟然站不起来。
群雄瞧着这等模样,忍不住为他羞惭,有的转过了头,不
去看他。
刘正风长叹一声,道:“姓陆的,是你赢了!”右手一挥,
将五岳令旗向他掷去,左足一抬,把费彬踢开,朗声道:“刘
某自求了断,也不须多伤人命了。”左手横过长剑,便往自己
颈中刎去。
便在这时,檐头突然掠下一个黑衣人影,行动如风,一
伸臂便抓住了刘正风的左腕,喝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去!”右手向后舞了一个圈子,拉着刘正风向外急奔。
刘正风惊道:“曲大哥……你……”
群雄听他叫出“曲大哥”三字,知道这黑衣人便是魔教
长老曲洋,尽皆心头一惊。
曲洋叫道:“不用多说!”足下加劲,只奔得三步,丁勉、
陆柏二人四掌齐出,分向他二人后心拍来。曲洋向刘正风喝
道:“快走!”出掌在刘正风背上一推,同时运劲于背,硬生
生受了丁勉、陆柏两大高手的并力一击。砰的一声响,曲洋
身子向外飞出去,跟着一口鲜血急喷而出,回手连挥,一丛
黑针如雨般散出。
丁勉叫道:“黑血神针,快避!”急忙向旁闪开。群雄见
到这丛黑针,久闻魔教黑血神针的大名,无不惊心,你退我
闪,乱成一团,只听得“哎唷!”“不好!”十余人齐声叫了起
来。厅上人众密集,黑血神针又多又快,毕竟还是有不少人
中了毒针。
混乱之中,曲洋与刘正风已逃得远了。
七 授谱
令狐冲所受剑伤虽重,但得恒山派治伤圣药天香断续胶
外敷、白云熊胆丸内服,兼之他年轻力壮,内功又已有相当
火候,在瀑布旁睡了一天两晚后,创口已然愈合。这一天两
晚中只以西瓜为食。令狐冲求仪琳捉鱼射兔,她却说甚么也
不肯,说道令狐冲这死里逃生,全凭观世音菩萨保佑,最好
吃一两年长素,向观世音菩萨感恩,要她破戒杀生,那是万
万不可。令狐冲笑她迂腐无聊,可也无法勉强,只索罢了。
这日傍晚,两人背倚石壁,望着草丛间流萤飞来飞去,点
点星火,煞是好看。
令狐冲道:“前年夏天,我曾捉了几千只萤火虫儿,装在
十几只纱囊之中,挂在房里,当真有趣。”仪琳心想,凭他的
性子,决不会去缝制十几只纱囊,问道:“你小师妹叫你捉的,
是不是?”令狐冲笑道:“你真聪明,猜得好准,怎么知道是
小师妹叫我捉的?”仪琳微笑道:“你性子这么急,又不是小
孩子了,怎会这般好耐心,去捉几千只萤火虫来玩。”又问:
“后来怎样?”令狐冲笑道:“师妹拿来挂在她帐子里,说道满
床晶光闪烁,她像是睡在天上云端里,一睁眼,前后左右都
是星星。”仪琳道:“你小师妹真会玩,偏你这个师哥也真肯
凑趣,她就是要你去捉天上的星星,只怕你也肯。”
令狐冲笑道:“捉萤火虫儿,原是为捉天上的星星而起。
那天晚上我跟她一起乘凉,看到天上星星灿烂,小师妹忽然
吸了一口气,说道:‘可惜过一会儿,便要去睡了,我真想睡
在露天,半夜里醒来,见到满天星星都在向我眨眼,那多有
趣。但妈妈一定不会答应。’我就说:‘咱们捉些萤火虫来,放
在你蚊帐里,不是像星星一样吗?’”
仪琳轻轻道:“原来还是你想的主意。”
令狐冲微微一笑,说道:“小师妹说:‘萤火虫飞来飞去,
扑在脸上身上,那可讨厌死了。有了,我去缝些纱布袋儿,把
萤火虫装在里面。’就这么,她缝袋子,我捉飞萤,忙了整整
一天一晚,可惜只看得一晚,第二晚萤火虫全都死了。”
仪琳身子一震,颤声道:“几千只萤火虫,都给害死了?
你们……你们怎地如此……”
令狐冲笑道:“你说我们残忍得很,是不是?唉,你是佛
门子弟,良心特别好。其实萤火虫儿一到天冷,还是会尽数
冻死的,只不过早死几天,那又有甚么干系?”
仪琳隔了半晌,才幽幽的道:“其实世上每个人也都这样,
有的人早死,有的人迟死,或早或迟,终归要死。无常,苦,
我佛说每个人都不免有生老病死之苦。但大彻大悟,解脱轮
回,却又谈何容易?”令狐冲道:“是啊,所以你又何必念念
不忘那些清规戒律,甚么不可杀生,不可偷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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