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的鬼蜮伎俩。这件大阴谋倘若得逞,不但要害死武林中
不计其数的同道,而且普天下善良百姓都会大受毒害。各位
请想一想,衡山派刘三爷是江湖上名头响亮的英雄豪杰,岂
肯自甘堕落,去受那些肮脏狗官的龌龊气?刘三爷家财万贯,
哪里还贪图升官发财?这中间自有不可告人的原因。”
群雄均想:“这话倒也有理,我早在怀疑,以刘正风的为
人,去做这么一个小小武官,实在太过不伦不类。”
刘正风不怒反笑,说道:“费师兄,你要血口喷人,也要
看说得像不像。嵩山派别的师兄们,便请一起现身罢!”
只听得屋顶上东边西边同时各有一人应道:“好!”黄影
晃动,两个人已站到了厅口,这轻身功夫,便和刚才费彬跃
下时一模一样。站在东首的是个胖子,身材魁伟,定逸师太
等认得他是嵩山派掌门人的二师弟托塔手丁勉,西首那人却
极高极瘦,是嵩山派中坐第三把交椅的仙鹤手陆柏。这二人
同时拱了拱手,道:“刘三爷请,众位英雄请。”
丁勉、陆柏二人在武林中都是大有威名,群雄都站起身
来还礼,眼见嵩山派的好手陆续到来,各人心中都隐隐觉得,
今日之事不易善罢,只怕刘正风非吃大亏不可。
定逸师太气忿忿的道:“刘贤弟,你不用担心,天下事抬
不过一个‘理’字。别瞧人家人多势众,难道咱们泰山派、华
山派、恒山派的朋友,都是来睁眼吃饭不管事的不成?”
刘正风苦笑道:“定逸师太,这件事说起来当真好生惭愧,
本来是我衡山派内里的门户之事,却劳得诸位好朋友操心。刘
某此刻心中已清清楚楚,想必是我莫师哥到嵩山派左盟主那
里告了我一状,说了我种种不是,以致嵩山派的诸位师兄来
大加问罪,好好好,是刘某对莫师哥失了礼数,由我向莫师
哥认错赔罪便是。”
费彬的目光在大厅上自东而西的扫射一周,他眼睛眯成
一线,但精光灿然,显得内功深厚,说道:“此事怎地跟莫大
先生有关了?莫大先生请出来,大家说个明白。”他说了这几
句话后,大厅中寂静无声,过了半晌,却不见“潇湘夜雨”莫
大先生现身。
刘正风苦笑道:“我师兄弟不和,武林朋友众所周知,那
也不须相瞒。小弟仗着先人遗荫,家中较为宽裕。我莫师哥
却家境贫寒。本来朋友都有通财之谊,何况是师兄弟?但莫
师哥由此见嫌,绝足不上小弟之门,我师兄弟已有数年没来
往、不见面,莫师哥今日自是不会光临了。在下心中所不服
者,是左盟主只听了我莫师哥的一面之辞,便派了这么多位
师兄来对付小弟,连刘某的老妻子女,也都成为阶下之囚,那
……那未免是小题大做了。”
费彬向史登达道:“举起令旗。”史登达道:“是!”高举
令旗,往费彬身旁一站。费彬森然说道:“刘师兄,今日之事,
跟衡山派掌门莫大先生没半分干系,你不须牵扯到他身上。左
盟主吩咐了下来,要我们向你查明;刘师兄和魔教教主东方
不败暗中有甚么勾结?设下了甚么阴谋,来对付我五岳剑派
以及武林中一众正派同道?”
此言一出,群雄登时耸然动容,不少人都惊噫一声。魔
教和白道中的英侠势不两立,双方结仇已逾百年,缠斗不休,
互有胜败。这厅上千余人中,少说也有半数曾身受魔教之害,
有的父兄被杀,有的师长受戕,一提到魔教,谁都切齿痛恨。
五岳剑派所以结盟,最大的原因便是为了对付魔教。魔教人
多势众,武功高强,名门正派虽然各有绝艺,却往往不敌,魔
教教主东方不败更有“当世第一高手”之称,他名字叫做
“不败”,果真是艺成以来,从未败过一次,实是非同小可。群
雄听得费彬指责刘正风与魔教勾结,此事确与各人身家性命
有关,本来对刘正风同情之心立时消失。
刘正风道:“在下一生之中,从未见过魔教教主东方不败
一面,所谓勾结,所谓阴谋,却是从何说起?”
费彬侧头瞧着三师兄陆柏,等他说话。陆柏细声细语的
道:“刘师兄,这话恐怕有些不尽不实了。魔教中有一位护法
长老,名字叫作曲洋的,不知刘师兄是否相识?”
刘正风本来十分镇定,但听到他提起“曲洋”二字,登
时变色,口唇紧闭,并不答话。
那胖子丁勉自进厅后从未出过一句声,这时突然厉声问
道:“你识不识得曲洋?”他话声洪亮之极,这七个字吐出口
来,人人耳中嗡嗡作响。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身材本已魁
梧奇伟,在各人眼中看来,似乎更突然高了尺许,显得威猛
无比。
刘正风仍不置答,数千对眼光都集中在他脸上。各人都
觉刘正风答与不答,都是一样,他既然答不出来,便等于默
认了。过了良久,刘正风点头道:“不错!曲洋曲大哥,我不
但识得,而且是我生平唯一知己,最要好的朋友。”
霎时之间,大厅中嘈杂一片,群雄纷纷议论。刘正风这
几句话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各人猜到他若非抵赖不认,也不
过承认和这曲洋曾有一面之缘,万没想到他竟然会说这魔教
长老是他的知交朋友。
费彬脸上现出微笑,道:“你自己承认,那是再好也没有,
大丈夫一人作事一身当。刘正风,左盟主定下两条路,凭你
抉择。”
刘正风宛如没听到费彬的说话,神色木然,缓缓坐了下
来,右手提起酒壶,斟了一杯,举杯就唇,慢慢喝了下去。群
雄见他绸衫衣袖笔直下垂,不起半分波动,足见他定力奇高,
在这紧急关头居然仍能丝毫不动声色,那是胆色与武功两者
俱臻上乘,方克如此,两者缺一不可,各人无不暗暗佩服。
费彬朗声说道:“左盟主言道:刘正风乃衡山派中不可多
得的人才,一时误交匪人,入了歧途,倘若能深自悔悟,我
辈均是侠义道中的好朋友,岂可不与人为善,给他一条自新
之路?左盟主吩咐兄弟转告刘师兄:你若选择这条路,限你
一个月之内,杀了魔教长老曲洋,提头来见,那么过往一概
不究,今后大家仍是好朋友、好兄弟。”
群雄均想:正邪不两立,魔教的旁门左道之士,和侠义
道人物一见面就拚你死我活,左盟主要刘正风杀了曲洋自明
心迹,那也不算是过分的要求。
刘正风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凄凉的笑容,说道:“曲大哥和
我一见如故,倾盖相交。他和我十余次联床夜话,偶然涉及
门户宗派的异见,他总是深自叹息,认为双方如此争斗,殊
属无谓。我和曲大哥相交,只是研讨音律。他是七弦琴的高
手,我喜欢吹箫,二人相见,大多时候总是琴箫相和,武功
一道,从来不谈。”他说到这里,微微一笑,续道:“各位或
者并不相信,然当今之世,刘正风以为抚琴奏乐,无人及得
上曲大哥,而按孔吹箫,在下也不作第二人想。曲大哥虽是
魔教中人,但自他琴音之中,我深知他性行高洁,大有光风
霁月的襟怀。刘正风不但对他钦佩,抑且仰慕。刘某虽是一
介鄙夫,却决计不肯加害这位君子。”
群雄越听越奇,万料不到他和曲洋相交,竟然由于音乐,
欲待不信,又见他说得十分诚恳,实无半分作伪之态,均想
江湖上奇行特立之士甚多,自来声色迷人,刘正风耽于音乐,
也非异事。知道衡山派底细的人又想:衡山派历代高手都喜
音乐,当今掌门人莫大先生外号“潇湘夜雨”,一把胡琴不离
手,有“琴中藏剑,剑发琴音”八字外号,刘正风由吹萧而
和曲洋相结交,自也大有可能。
费彬道:“你与曲魔头由音律而结交,此事左盟主早已查
得清清楚楚。左盟主言道:魔教包藏祸心,知道我五岳剑派
近年来好生兴旺,魔教难以对抗,便千方百计的想从中破坏,
挑拨离间,无所不用其极。或动以财帛,或诱以美色。刘师
兄素来操守谨严,那便设法投你所好,派曲洋来从音律入手。
刘师兄,你脑子须得清醒些,魔教过去害死过咱们多少人,怎
地你受了人家鬼蜮伎俩的迷惑,竟然毫不醒悟?”
定逸师太道:“是啊,费师弟此言不错。魔教的可怕,倒
不在武功阴毒,还在种种诡计令人防不胜防。刘师弟,你是
正人君子,上了卑鄙小人的当,那有甚么关系?你尽快把曲
洋这魔头一剑杀了,干净爽快之极。我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千
万不可受魔教中歹人的挑拨,伤了同道的义气。”天门道人点
头道:“刘师弟,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人所共知,知过能
改,善莫大焉。你只须杀了那姓曲的魔头,侠义道中人,谁
都会翘起大拇指,说一声‘衡山派刘正风果然是个善恶分明
的好汉子。’我们做你朋友的,也都面上有光。”
刘正风并不置答,目光射到岳不群脸上,道:“岳师兄,
你是位明辨是非的君子,这里许多位武林高人都逼我出卖朋
友,你却怎么说?”
岳不群道:“刘贤弟,倘若真是朋友,我辈武林中人,就
为朋友两胁插刀,也不会皱一皱眉头。但魔教中那姓曲的,显
然是笑里藏刀,口蜜腹剑,设法来投你所好,那是最最阴毒
的敌人。他旨在害得刘贤弟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包藏祸心
之毒,不可言喻。这种人倘若也算是朋友,岂不是污辱了
‘朋友’二字?古人大义灭亲,亲尚可灭,何况这种算不得朋
友的大魔头、大奸贼?”
群雄听他侃侃而谈,都喝起彩来,纷纷说道:“岳先生这
话说得再也明白不过。对朋友自然要讲义气,对敌人却是诛
恶务尽,哪有甚么义气好讲?”
刘正风叹了口气,待人声稍静,缓缓说道:“在下与曲大
哥结交之初,早就料到有今日之事。最近默察情势,猜想过
不多时,我五岳剑派和魔教便有一场大火拚。一边是同盟的
师兄弟,一边是知交好友,刘某无法相助那一边,因此才出
此下策,今日金盆洗手,想要遍告天下同道,刘某从此退出
武林,再也不与闻江湖上的恩怨仇杀,只盼置身事外,免受
牵连。去捐了这个芝麻绿豆大的武官来做做,原是自污,以
求掩人耳目。哪想到左盟主神通广大,刘某这一步棋,毕竟
瞒不过他。”
群雄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心中均道:“原来他金盆洗手,
暗中含有这等深意,我本来说嘛,这样一位衡山派高手,怎
么会甘心去做这等芝麻绿豆小官。”刘正风一加解释,人人都
发觉自己果然早有先见之明。
费彬和丁勉、陆柏三人对视一眼,均感得意:“若不是左
师兄识破了你的奸计,及时拦阻,便给你得逞了。”
刘正风续道:“魔教和我侠义道百余年来争斗仇杀,是是
非非,一时也说之不尽。刘某只盼退出这腥风血雨的斗殴,从
此归老林泉,吹箫课子,做一个安分守己的良民,自忖这份
心愿,并不违犯本门门规和五岳剑派的盟约。”
费彬冷笑道:“如果人人都如你一般,危难之际,临阵脱
逃,岂不是便任由魔教横行江湖,为害人间?你要置身事外,
那姓曲的魔头却又如何不置身事外?”
刘正风微微一笑,道:“曲大哥早已当着我的面,向他魔
教祖师爷立下重誓,今后不论魔教和白道如何争斗,他一定
置身事外,决不插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费彬冷笑道:“好一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倘若我
们白道中人去犯了他呢?”
刘正风道:“曲大哥言道:他当尽力忍让,决不与人争强
斗胜,而且竭力弥缝双方的误会嫌隙。曲大哥今日早晨还派
人来跟我说,华山派弟子令狐冲为人所伤,命在垂危,是他
出手给救活了的。”
此言一出,群雄又群相耸动,尤其华山派、恒山派以及
青城派诸人,更交头接耳的议论了起来。华山派的岳灵珊忍
不住问道:“刘师叔,我大师哥在哪里?真的是……是那位姓
曲的……姓曲的前辈救了他性命么?”
刘正风道:“曲大哥既这般说,自非虚假。日后见到令狐
贤侄,你可亲自问他。”
费彬冷笑道:“那有甚么奇怪?魔教中人拉拢离间,甚么
手段不会用?他能千方百计的来拉拢你,自然也会千方百计
的去拉拢华山派弟子。说不定令狐冲也会由此感激,要报答
他的救命之恩,咱们五岳剑派之中,又多一个叛徒了。”转头
向岳不群道:“岳师兄,小弟这话只是打个比方,请勿见怪。”
岳不群微微一笑,说道:“不怪!”
刘正风双眉一轩,昂然问道:“费师兄,你说又多一个叛
徒,这个‘又’字,是甚么用意?”费彬冷笑道:“哑子吃馄
饨,心里有数,又何必言明。”刘正风道:“哼,你直指刘某
是本派叛徒了。刘某结交朋友,乃是私事,旁人却也管不着。
刘正风不敢欺师灭祖,背叛衡山派本门,‘叛徒’二字,原封
奉还。”他本来恂恂有礼,便如一个财主乡绅,有些小小的富
贵之气,又有些土气,但这时突然显出勃勃英气,与先前大
不相同。群雄眼见他处境十分不利,却仍与费彬针锋相对的
论辩,丝毫不让,都不禁佩服他的胆量。
费彬道:“如此说来,刘师兄第一条路是不肯走的了,决
计不愿诛妖灭邪,杀那大魔头曲洋了?”
刘正风道:“左盟主若有号令,费师兄不妨就此动手,杀
了刘某的全家!”
费彬道:“你不须有恃无恐,只道天下的英雄好汉在你家
里作客,我五岳剑派便有所顾忌,不能清理门户。”伸手向史
登达一招,说道:“过来!”史登达应道:“是!”走上三步。费
彬从他手中接过五色令旗,高高举起,说道:“刘正风听者:
左盟主有令,你若不应允在一个月内杀了曲洋,则五岳剑派
只好立时清理门户,以免后患,斩草除根,决不容情。你再
想想罢!”
刘正风惨然一笑,道:“刘某结交朋友,贵在肝胆相照,
岂能杀害朋友,以求自保?左盟主既不肯见谅,刘正风势孤
力单,又怎么与左盟主相抗?你嵩山派早就布置好一切,只
怕连刘某的棺材也给买好了,要动手便即动手,又等何时?”
费彬将令旗一展,朗声道:“泰山派天门师兄,华山派岳
师兄,恒山派定逸师太,衡山派诸位师兄师侄,左盟主有言
吩咐:自来正邪不两立,魔教和我五岳剑派仇深似海,不共
戴天。刘正风结交匪人,归附仇敌。凡我五岳同门,出手共
诛之。接令者请站到左首。”
天门道人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到左首,更不向刘正风瞧
上一眼。天门道人的师父当年命丧魔教一名女长老之手,是
以他对魔教恨之入骨。他一走到左首,门下众弟子都跟了过
去。
岳不群起身说道:“刘贤弟,你只须点一点头,岳不群负
责为你料理曲洋如何?你说大丈夫不能对不起朋友,难道天
下便只曲洋一人才是你朋友,我们五岳剑派和这里许多英雄
好汉,便都不是你朋友了?这里千余位武林同道,一听到你
要金盆洗手,都千里迢迢的赶来,满腔诚意的向你祝贺,总
算够交情了罢?难道你全家老幼的性命,五岳剑派师友的恩
谊,这里千百位同道的交情,一并加将起来,还及不上曲洋
一人?”
刘正风缓缓摇了摇头,说道:“岳师兄,你是读书人,当
知道大丈夫有所不为,你这番良言相劝,刘某甚是感激。人
家逼我害曲洋,此事万万不能。正如若是有人逼我杀害你岳
师兄,或是要我加害这里任何哪一位好朋友,刘某纵然全家
遭难,却也决计不会点一点头。曲大哥是我至交好友,那是
不错,但岳师兄何尝不是刘某的好友?曲大哥倘若有一句提
到,要暗害五岳剑派中刘某那一位朋友,刘某便鄙视他的为
人,再也不当他是朋友了。”他这番话说得极是诚恳,群雄不
由得为之动容,武林中义气为重,刘正风这般顾全与曲洋的
交情,这些江湖汉子虽不以为然,却禁不住暗自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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