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你这张嘴可得紧些,漏了口风出来,我们便说这两
个大盗是你勾引来的,你开酒店是假的,做眼线是真。听你
口音,半点也不像本地人。否则为甚么这二人迟不来,早不
来,你一开酒店便来,天下的事情哪有这门子巧法?”萨老头
只道:“不敢说,不敢说!”
史镖头带着白二、陈七,将尸首埋在酒店后面的菜园之
中,又将店门前的血迹用锄头锄得干干净净,覆到了土下。郑
镖头向萨老头道:“十天之内,我们要是没听到消息走漏,再
送五十两银子来给你做棺材本。你倘若乱嚼舌根,哼哼,福
威镖局刀下杀的贼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再杀你一老一少,
也不过是在你菜园子的土底再添两具死尸。”萨老头道:“多
谢,多谢!不敢说,不敢说!”
待得料理妥当,天已全黑。林平之心下略宽,忐忑不安
的回到镖局子中。一进大厅,只见父亲坐在太师椅中,正在
闭目沉思,林平之神色不定,叫道:“爹!”
林震南面色甚愉,问道:“去打猎了?打到了野猪没有?”
林平之道:“没有。”林震南举起手中烟袋,突然向他肩头击
下,笑喝:“还招!”林平之知道父亲常常出其不意的考校自
己功夫,如在平日,见他使出这招“辟邪剑法”第二十六招
的“流星飞堕”,便会应以第四十六招“花开见佛”,但此刻
他心神不定,只道小酒店中杀人之事已给父亲知悉,是以用
烟袋责打自己,竟不敢避,叫道:“爹!”
林震南的烟袋杆将要击上儿子肩头,在离他衣衫三寸处
硬生生的凝招不下,问道:“怎么啦?江湖上倘若遇到了劲敌,
应变竟也这等迟钝,你这条肩膀还在么?”话中虽含责怪之意,
脸上却仍带着笑容。
林平之道:“是!”左肩一沉,滴溜溜一个转身,绕到了
父亲背后,顺手抓起茶几上的鸡毛掸子,便向父亲背心刺去,
正是那招“花开见佛”。
林震南点头笑道:“这才是了。”反手以烟袋格开,还了
一招“江上弄笛”。林平之打起精神,以一招“紫气东来”拆
解。父子俩拆到五十余招后,林震南烟袋疾出,在儿子左乳
下轻轻一点,林平之招架不及,只觉右臂一酸,鸡毛掸子脱
手落地。
林震南笑道:“很好,很好,这一个月来每天都有长进,
今儿又拆多了四招!”回身坐入椅中,在烟袋中装上了烟丝,
说道:“平儿,好教你得知,咱们镖局子今儿得到了一个喜讯。”
林平之取出火刀火石,替父亲点着了纸媒,道:“爹又接到一
笔大生意?”林震南摇头笑道:“只要咱们镖局子底子硬,大
生意怕不上门?怕的倒是大生意来到门前,咱们没本事接。”
他长长的喷了口烟,说道:“刚才张镖头从湖南送了信来,说
道川西青城派松风观余观主,已收了咱们送去的礼物。”
林平之听到“川西”和“余观主”几个字,心中突的一
跳,道:“收了咱们的礼物?”
林震南道:“镖局子的事,我向来不大跟你说,你也不明
白。不过你年纪渐渐大了,爹爹挑着的这副重担子,慢慢要
移到你肩上,此后也得多理会些局子里的事才是。孩子,咱
们三代走镖,一来仗着你曾祖父当年闯下的威名,二来靠着
咱们家传的玩艺儿不算含糊,这才有今日的局面,成为大江
以南首屈一指的大镖局。江湖上提到‘福威镖局’四字,谁
都要翘起大拇指,说一声:‘好福气!好威风!’江湖上的事,
名头占了两成,功夫占了两成,余下的六成,却要靠黑白两
道的朋友们赏脸了。你想,福威镖局的镖车行走十省,倘若
每一趟都得跟人家厮杀较量,哪有这许多性命去拚?就算每
一趟都打胜仗,常言道:‘杀敌一千,自伤八百’,镖师若有
伤亡,单是给家属抚恤金,所收的镖银便不够使,咱们的家
当还有甚么剩的?所以嘛,咱们吃镖行饭的,第一须得人头
熟,手面宽,这‘交情’二字,倒比真刀真枪的功夫还要紧
些。”
林平之应道:“是!”若在往日,听得父亲说镖局的重担
要渐渐移上他肩头,自必十分兴奋,和父亲谈论不休,此刻
心中却似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只想着“川西”和
“余观主”那几个字。
林震南又喷了一口烟,说道:“你爹爹手底下的武功,自
是胜不过你曾祖父,也未必及得上你爷爷,然而这份经营镖
局子的本事,却可说是强爷胜祖了。从福建往南到广东,往
北到浙江、江苏,这四省的基业,是你曾祖闯出来的。山东、
河北、两湖、江西和广西六省的天下,却是你爹爹手里创的。
那有甚么秘诀?说穿了,也不过是‘多交朋友,少结冤家’八
个字而已。福威,福威,‘福’字在上,‘威’字在下,那是
说福气比威风要紧。福气便从‘多交朋友,少结冤家’这八
个字而来,倘若改作了‘威福’,那可就变成作威作福了。哈
哈,哈哈!”
林平之陪着父亲干笑了几声,但笑声中殊无欢愉之意。
林震南并未发觉儿子怔忡不安,又道:“古人说道:既得
陇,复望蜀。你爹爹却是既得鄂,复望蜀。咱们一路镖自福
建向西走,从江西、湖南,到了湖北,那便止步啦,可为甚
么不溯江而西,再上四川呢?四川是天府之国,那可富庶得
很哪。咱们走通了四川这一路,北上陕西,南下云贵,生意
少说也得再多做三成。只不过四川省是卧虎藏龙之地,高人
着实不少,福威镖局的镖车要去四川,非得跟青城、峨嵋两
派打上交道不可。我打从三年前,每年春秋两节,总是备了
厚礼,专程派人送去青城派的松风观、峨嵋派的金顶寺,可
是这两派的掌门人从来不收。峨嵋派的金光上人,还肯接见
我派去的镖头,谢上几句,请吃一餐素斋,然后将礼物原封
不动的退了回来。松风观的余观主哪,这可厉害了,咱们送
礼的镖头只上到半山,就给挡了驾,说道余观主闭门坐观,不
见外客,观中百物俱备,不收礼物。咱们的镖头别说见不到
余观主,连松风观的大门是朝南朝北也说不上来。每一次派
去送礼的镖头总是气呼呼的回来,说道若不是我严加嘱咐,不
论对方如何无礼,咱们可必须恭敬,他们受了这肚子闷气,还
不爹天娘地、甚么难听的话也骂出来?只怕大架也早打过好
几场了。”
说到这里,他十分得意,站起身来,说道:“哪知道这一
次,余观主居然收了咱们的礼物,还说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建
来回拜……”林平之道:“是四个?不是两个?”林震南道:
“是啊,四名弟子!你想余观主这等隆重其事,福威镖局可不
是脸上光彩之极?刚才我已派出快马去通知江西、湖南、湖
北各处分局,对这四位青城派的上宾,可得好好接待。”
林平之忽道:“爹,四川人说话,是不是总是叫别人‘龟
儿子’,自称‘老子’?”林震南笑道:“四川粗人才这么说话。
普天下哪里没粗人?这些人嘴里自然就不干不净。你听听咱
们局子里趟子手赌钱之时,说的话可还好听得了?你为甚么
问这话?”林平之道:“没甚么。”林震南道:“那四位青城弟
子来到这里之时,你可得和他们多亲近亲近,学些名家弟子
的风范,结交上这四位朋友,日后可是受用不尽。”
爷儿俩说了一会子话,林平之始终拿不定主意,不知该
不该将杀了人之事告知爹爹,终于心想还是先跟娘说了,再
跟爹爹说。
吃过晚饭,林震南一家三口在后厅闲话,林震南跟夫人
商量,大舅子是六月初的生日,该打点礼物送去了,可是要
让洛阳金刀王家瞧得上眼的东西,可还真不容易找。
说到这里,忽听得厅外人声喧哗,跟着几个人脚步急促,
奔了进来。林震南眉头一皱,说道:“没点规矩!”只见奔进
来的是三个趟子手,为首一人气急败坏的道:“总……总镖头
……”林震南喝道:“甚么事大惊小怪?”趟子手陈七道:“白
……白二死了。”
林震南吃了一惊,问道:“是谁杀的?你们赌钱打架,是
不是?”心下好生着恼:“这些在江湖上闯惯了的汉子可真难
以管束,动不动就出刀子,拔拳头,这里府城之地,出了人
命可大大的麻烦。”陈七道:“不是的,不是的。刚才小李上
毛厕,见到白二躺在毛厕旁的菜园里,身上没一点伤痕,全
身却已冰冷,可不知是怎么死的。怕是生了甚么急病。”林震
南呼了口气,心下登时宽了,道:“我去瞧瞧。”当即走向菜
园。林平之跟在后面。
到得菜园中,只见七八名镖师和趟子手围成一团。众人
见到总镖头来到,都让了开来。林震南看白二的尸身,见他
衣裳已被人解开,身上并无血迹,问站在旁边的祝镖头道:
“没伤痕?”祝镖头道:“我仔细查过了,全身一点伤痕也没有,
看来也不是中毒。”林震南点头道:“通知帐房董先生,叫他
给白二料理丧事,给白二家送一百两银子去。”
一名趟子手因病死亡,林震南也不如何放在心上,转身
回到大厅,向儿子道:“白二今天没跟你去打猎吗?”林平之
道:“去的,回来时还好端端的,不知怎的突然生了急病。”林
震南道:“嗯,世界上的好事坏事,往往都是突如其来。我总
想要打开四川这条路子,只怕还得用上十年功夫,哪料得到
余观主忽然心血来潮,收了我的礼不算,还派了四名弟子,千
里迢迢的来回拜。”
林平之道:“爹,青城派虽是武林中的名门大派。福威镖
局和爹爹的威名,在江湖上可也不弱。咱们年年去四川送礼,
余观主派人到咱们这里,那也不过是礼尚往来。”
林震南笑道:“你知道甚么?四川省的青城、峨嵋两派,
立派数百年,门下英才济济,着实了不起,虽然赶不上少林、
武当,可是跟嵩山、泰山、衡山、华山、恒山这五岳剑派,已
算得上并驾齐驱。你曾祖远图公创下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当
年威震江湖,当真说得上打遍天下无敌手,但传到你祖父手
里,威名就不及远图公了。你爹爹只怕又差了些。咱林家三
代都是一线单传,连师兄弟也没一个。咱爷儿俩,可及不上
人家人多势众了。”
林平之道:“咱们十省镖局中一众英雄好汉聚在一起,难
道还敌不过甚么少林、武当、峨嵋、青城和五岳剑派么?”
林震南笑道:“孩子,你这句话跟爹爹说说,自然不要紧,
倘若在外面一说,传进了旁人耳中,立时便惹上麻烦。咱们
十处镖局,八十四位镖头各有各的玩艺儿,聚在一起,自然
不会输给了人。可是打胜了人家,又有甚么好处?常言道和
气生财,咱们吃镖行饭,更加要让人家一步。自己矮着一截,
让人家去称雄逞强,咱们又少不了甚么。”
忽听得有人惊呼:“啊哟,郑镖头又死了!”
林震南父子同时一惊。林平之从椅中直跳起来,颤声道:
“是他们来报……”这“仇”字没说出口,便即缩住。其时林
震南已迎到厅口,没留心儿子的话,只见趟子手陈七气急败
坏的奔进来,叫道:“总……总镖头,不好了!郑镖头……郑
镖头又给那四川恶鬼索了……讨了命去啦。”林震南脸一沉,
喝道:“甚么四川恶鬼,胡说八道。”
陈七道:“是,是!那四川恶鬼……这川娃子活着已这般
强凶霸道,死了自然更加厉害……”他遇到总镖头怒目而视
的严峻脸色,不敢再说下去,只是向林平之瞧去,脸上一副
哀恳害怕的神气。林震南道:“你说郑镖头死了?尸首在哪里?
怎么死的?”
这时又有几名镖师、趟子手奔进厅来。一名镖师皱眉道:
“郑兄弟死在马厩里,便跟白二一模一样,身上也是没半点伤
痕,七孔既不流血,脸上也没甚么青紫浮肿,莫非……莫非
刚才随少镖头出去打猎,真的中了邪,冲……冲撞了甚么邪
神恶鬼。”
林震南哼了一声,道:“我一生在江湖上闯荡,可从来没
见过甚么鬼。咱们瞧瞧去。”说着拔步出厅,走向马厩。只见
郑镖头躺在地下,双手抓住一个马鞍,显是他正在卸鞍,突
然之间便即倒毙,绝无与人争斗厮打之象。
这时天色已黑,林震南教人提了灯笼在旁照着,亲手解
开郑镖头的衣裤,前前后后的仔细察看,连他周身骨骼也都
捏了一遍,果然没半点伤痕,手指骨也没断折一根。林震南
素来不信鬼神,白二忽然暴毙,那也罢了,但郑镖头又是一
模一样的死去,这其中便大有蹊跷,若是黑死病之类的瘟疫,
怎地全身浑没黑斑红点?心想此事多半与儿子今日出猎途中
所遇有关,转身问林平之道:“今儿随你去打猎的,除了郑镖
头和白二外,还有史镖头和他。”说着向陈七一指。林平之点
了头,林震南道:“你们两个随我来。”吩咐一名趟子手:“请
史镖头到东厢房说话。”
三人到得东厢房,林震南问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平之当下便将如何打猎回来在小酒店中喝酒;如何两
个四川人戏侮卖酒少女,因而言语冲突;又如何动起手来,那
汉子揪住自己头颈,要自己磕头;如何在惊慌气恼之中,拔
出靴筒中的匕首,杀了那个汉子;又如何将他埋在菜园之中,
给了银两,命那卖酒的老儿不可泄漏风声等情,一一照实说
了。
林震南越听越知事情不对,但与人斗殴,杀了个异乡人,
终究也不是天坍下来的大事。他不动声色的听儿子说完了,沉
吟半晌,问道:“这两个汉子没说是哪个门派,或者是哪个帮
会的?”林平之道:“没有。”林震南问:“他们言语举止之中,
有甚么特异之处?”林平之道:“也不见有甚么古怪,那姓余
的汉子……”一言未毕,林震南接口问道:“你杀的那汉子姓
余?”林平之道:“是!我听得另外那人叫他余兄弟,可不知
是人未余,还是人则俞。外乡口音,却也听不准。”林震南摇
摇头,自言自语:“不会,不会这样巧法。余观主说要派人来,
哪有这么快就到了福州府,又不是身上长了翅膀。”
林平之一凛,问道:“爹,你说这两人会是青城派的?”林
震南不答,伸手比划,问道:“你用‘翻天掌’这一式打他,
他怎么拆解?”林平之道:“他没能拆得了,给我重重打了个
耳光。”林震南一笑,连说:“很好!很好!很好!”厢房中本
来一片肃然惊惶之气,林震南这么一笑,林平之忍不住也笑
了笑,登时大为宽心。
林震南又问:“你用这一式打他,他又怎么还击?”仍是
一面说,一面比划。林平之道:“当时孩儿气恼头上,也记不
清楚,似乎这么一来,又在他胸口打了一拳。”林震南颜色更
和,道:“好,这一招本当如此打!他连这一招也拆架不开,
决不会是名满天下的青城派松风观余观主的子侄。”他连说
“很好”,倒不是称赞儿子的拳脚不错,而是大为放心,四川
一省,姓余的不知有多少,这姓余的汉子被儿子所杀,武艺
自然不高,决计跟青城派扯不上甚么干系。他伸出右手中指,
在桌面上不住敲击,又问:“他又怎地揪住了你脑袋?”林平
之伸手比划,怎生给他揪住了动弹不得。
陈七胆子大了些,插嘴道:“白二用钢叉去搠那家伙,给
他反脚踢去钢叉,又踢了个筋斗。”林震南心头一震,问道:
“他反脚将白二踢倒,又踢去了他手中钢叉?那……那是怎生
踢法的?”陈七道:“好像是如此这般。”双方揪住椅背,右足
反脚一踢,身子一跳,左足又反脚一踢。这两踢姿式拙劣,像
是马匹反脚踢人一般。
林平之见他踢得难看,忍不住好笑,说道:“爹,你瞧
……”却见父亲脸上大有惊恐之色,一句话便没说下去。林
震南道:“这两下反踢,有些像青城派的绝技‘无影幻腿’,孩
儿,到底他这两腿是怎样踢的?”林平之道:“那时候我给他
揪住了头,看不见他反踢。”
林震南道:“是了,要问史镖头才行。”走出房门,大声
叫道:“来人呀!史镖头呢?怎么请了他这许久还不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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