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他们零零落落的背影,只觉说不出的凄凉,便如是一群待
宰的牛羊,自行走入屠场一般。他想:“这群人都知林平之定
会再来,也都知道决计无法与之相抗,倘若分散逃去,青城
一派就此毁了。难道林平之找上青城山去,松风观中竟然无
人出来应接?”
中午时分,到了一处大镇甸上,青城人众在酒楼中吃喝,
恒山派群徒便在对面的饭馆打尖。隔街望见青城师徒大块肉
大碗酒的大吃大喝,群尼都是默不作声。各人知道,这些人
命在旦夕,多吃得一顿便是一顿。
行到未牌时分,来到一条江边,只听得马蹄声响,林平
之夫妇又纵马驰来。仪和一声口哨,恒山人众都停了下来。
其时红日当空,两骑马沿江奔至。驰到近处,岳灵珊先






勒定了马,林平之继续前行。余沧海一挥手,众弟子一齐转
身,沿江南奔。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余矮子,你逃到哪
里去?”纵马冲来。
余沧海猛地回身一剑,剑光如虹,向林平之脸上刺去。这
一剑势道竟如此厉害,林平之似乎吃了一惊,急忙拔剑挡架。
青城群弟子纷纷围上。余沧海一剑紧似一剑,忽而窜高,忽
而伏低,这个六十左右的老者,此刻矫健犹胜少年,手上剑
招全采攻势。八名青城弟子长剑挥舞,围绕在林平之马前马
后,却不向马匹身上砍斩。
令狐冲看得几招,便明白了余沧海的用意。林平之剑法
的长处,在于变化莫测,迅若雷电,他骑在马上,这长处便
大大打了个折扣,如要骤然进攻,只能身子前探,胯下的坐
骑可不能像他一般趋退若神,令人无法捉摸。八名青城弟子
结成剑网,围在马匹周围,旨在迫得林平之不能下马。令狐
冲心想:“青城掌门果非凡庸之辈,这法子极是厉害。”
林平之剑法变幻,甚是奇妙,但既身在马上,余沧海便
尽自抵敌得住,令狐冲又看了数招,目光便射向远处的岳灵
珊,突然间全身一震,大吃一惊。
只见六名青城弟子已围住了她,将她慢慢挤向江边。跟
着她所乘马匹肚腹中剑,长声悲嘶,跳将起来,将她从马背
上摔了下来。岳灵珊身子一侧,架开削来的两剑,站起身来。
六名青城弟子奋力进攻,犹如拚命一般,令狐冲认得有侯人
英和洪人雄两人在内。侯人英左手使剑,仍极悍勇。岳灵珊
虽学过思过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五派剑法,青城派剑法却没
学过。石壁上的剑招对她而言,都是太过高明,她其实并未






真正学会,只是经父亲指点后,略得形似而已。在封禅台侧
以泰山剑法对付泰山派好手,以衡山剑法对付衡山派掌门,令
对方大吃一惊,颇具先声夺人的镇慑之势,但以之对付青城
弟子,却无此效。
令狐冲只看得数招,便知岳灵珊无法抵挡,正焦急间,忽
听得“啊”的一声长叫,一名青城弟子的左臂被岳灵珊以一
招衡山剑法的巧招削断。令狐冲心中一喜,只盼这六名弟子
就此吓退,岂知其余五人固没退开半步,连那断了左臂之人,
也如发狂般扑上。岳灵珊见他全身浴血,神色可怖,吓得连
退数步,一脚踏空,摔在江边的碎石滩上。
令狐冲惊呼一声,叫道:“不要脸,不要脸!”忽听盈盈
说道:“那日咱们对付东方不败,也就是这个打法。”不知在
甚么时候,她已到了身边。令狐冲心想不错,那日黑木崖之
战,己方四人已然败定,幸亏盈盈转而进攻杨莲亭,分散了
东方不败的心神,才致他死命。此刻余沧海所使的正便是这
个计策,他们如何击毙东方不败,余沧海自然不知,只是情
急智生,想出来的法子竟然不谋而合。料想林平之见到爱妻
遇险,定然分心,自当回身去救,不料他全力和余沧海相斗,
竟然全不理会妻子身处奇险。
岳灵珊摔倒后便即跃起,长剑急舞。六名青城弟子知道
青城一派的存亡,自己的生死,决于是否能在这一役中杀了
对手,都不顾性命的进逼。那断臂之人已抛去长剑,着地打
滚,右臂向岳灵珊小腿揽去。岳灵珊大惊,叫道:“平弟,平
弟,快来助我!”
林平之朗声道:“余矮子要瞧辟邪剑法,让他瞧个明白,






死了也好闭眼!”奇招迭出,只压得余沧海透不过气来。他辟
邪剑法的招式,余沧海早已详加钻研,尽数了然于胸,可是
这些并无多大奇处的招式之中,突然间会多了若干奇妙之极
的变化,更以犹如雷轰电闪般的手法使出,只逼得余沧海怒
吼连连,越来越是狼狈。余沧海知道对手内力远不如己,不
住以剑刃击向林平之的长剑,只盼将之震落脱手,但始终碰
它不着。
令狐冲大怒,喝道:“你……你……你……”他本来还道
林平之给余沧海缠住了,分不出手来相救妻子,听他这么说,
竟是没将岳灵珊的安危放在心上,所重视的只是要将余沧海
戏弄个够。这时阳光猛烈,远远望见林平之嘴角微斜,脸上
露出又是兴奋又是痛恨的神色,想见他心中充满了复仇的快
意。若说像猫儿捉到了老鼠,要先残酷折磨,再行咬死,猫
儿对老鼠却决无这般痛恨和恶毒。
岳灵珊又叫:“平弟,平弟,快来!”声嘶力竭,已然紧
急万状。林平之道:“这就来啦,你再支持一会儿,我得把辟
邪剑法使全了,好让他看个明白。余矮子跟我们原没怨仇,一
切都是为了这‘辟邪剑法’,总得让他把这套剑法有头有尾的
看个分明,你说是不是?”他慢条斯理的说话,显然不是说给
妻子听,而是在对余沧海说,还怕对方不明白,又加了一句:
“余矮子,你说是不是?”他身法美妙,一剑一指,极尽优雅,
神态之中,竟大有华山派女弟子所学“玉女剑十九式”的风
姿,只是带着三分阴森森的邪气。
令狐冲原想观看他辟邪剑法的招式,此刻他向余沧海展
示全貌,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但他挂念岳灵珊的安危,就






算料定日后林平之定会以这路剑招来杀他,也决无余裕去细
看一招,耳听得岳灵珊连声急叫,再也忍耐不住,叫道:“仪
和师姊,仪清师姊,你们快去救岳姑娘。她……她抵挡不住
了。”
仪和道:“我们说过两不相助,只怕不便出手。”
武林中人最讲究“信义”二字。有些旁门左道的人物,尽
管无恶不作,但一言既出,却也是决无反悔,倘若食言而肥,
在江湖上颇为人所不齿。连田伯光这等采花大盗,也得信守
诺言。令狐冲听仪和这么说,知道确是实情,前晚在封禅台
之侧,她们就已向余沧海说得明白,决不插手,如果此刻有
人上前相救岳灵珊,那确是大大损及恒山一派的令誉,不由
得心中大急,说道:“这……这……”叫道:“不戒大师呢?田
伯光呢?”
秦绢道:“他二人昨天便跟桃谷六仙一起走了,说道瞧着
余矮子的模样太也气闷,要去喝酒。再说,他们八个也都是
恒山派的……”
盈盈突然纵身而出,奔到江边,腰间一探,手中已多了
两柄短剑,朗声说道:“你们瞧清楚了,我是日月神教任教主
之女,任盈盈便是,可不是恒山派的。你们六个大男人,合
手欺侮一个女流之辈,教人看不过去。任姑娘路见不平,这
桩事得管上一管。”
令狐冲见盈盈出手,不禁大喜,吁了一口长气,只觉伤
口剧痛,坐倒车中。
青城六弟子对盈盈之来,竟全不理睬,仍拚命向岳灵珊
进攻。岳灵珊退得几步,噗的一声,左足踩入了江水之中。她






不识水性,一足入水,心中登时慌了,剑法更是散乱。便在
此时,只觉左肩一痛,被敌人刺了一剑。那断臂人乘势扑上,
伸右臂揽住了她右腿。岳灵珊长剑砍下,中其背心,那断臂
人张嘴往她腿上狠命咬落。岳灵珊眼前一黑,心想:“我就这
么死了?”遥见林平之斜斜刺出一剑,左手捏着剑诀,在半空
中划个弧形,姿式俊雅,正自好整以暇的卖弄剑法。她心头
一阵气苦,险些晕去,突然间眼前两把长剑飞起,跟着扑通、
扑通声响,两名青城弟子摔入了江中。岳灵珊意乱神迷,摔
倒在地。
盈盈舞动短剑,十余招间,余下五名青城弟子尽皆受伤,
兵刃脱手,只得退开。盈盈将那垂死的独臂人踢开,将岳灵
珊拉起,只见她下半身浸入江中,裙子尽湿,衣裳上溅满了
鲜血,当下扶着她走上江岸。
只听得林平之叫道:“我林家的辟邪剑法,你们都看清楚
了吗?”剑光闪处,围在他马旁的一名青城弟子眉心中剑。他
哈哈大笑,叫道:“方人智,你这恶贼,如此死法,可便宜了
你!”他一提缰绳,坐骑从正在倒下去的方人智身上跃过,驰
了出来。
余沧海筋疲力竭,哪敢追赶?
林平之勒马四顾,突然叫道:“你是贾人达!”纵马向前。
贾人达本就远远缩在一旁,见他追来,大叫一声,转身狂奔。
林平之却也并不急赶,纵马缓缓追上,长剑挺出,刺中他右
腿。贾人达扑地摔倒。林平之一提缰绳,马蹄便往他身上踏
去。贾人达长声惨呼,一时却不得便死。林平之大笑声中,拉
转马头,又纵马往他身上践踏,来回数次,贾人达终于寂无






声息。
林平之更不再向青城派众人多瞧一眼,纵马驰到岳灵珊
和盈盈的身边,向妻子道:“上马!”
岳灵珊向他怒目而视,过了一会,咬牙说道:“你自己去
好了。”林平之问道:“你呢?”岳灵珊道:“你管我干甚么?”
林平之向恒山派群弟子瞧了一眼,冷笑一声,双腿一挟,纵
马绝尘而去。
盈盈决计料想不到,林平之对他新婚妻子竟会如此绝情,
不禁愕然,说道:“林夫人,你到我车中歇歇。”岳灵珊泪水
盈眶,竭力忍住不让眼泪流下,鸣咽道:“我……我不去。你
……你为甚么要救我?”盈盈道:“不是我救你,是你大师哥
令狐冲要救你。”岳灵珊心中一酸,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涌出,
说道:“你……请你借我一匹马。”盈盈道:“好。”转身去牵
了一匹马过来。岳灵珊道:“多谢,你……你……”跃上马背,
勒马转向东行,和林平之所去方向相反,似是回向嵩山。
余沧海见她驰过,颇觉诧异,但也没加理会,心想:“过
了一夜,这姓林的小畜生又会来杀我们几人,要将我众弟子
一个个都杀了,叫我孤零零的一人,然后再向我下手。”
令狐冲不忍看余沧海这等失魂落魄的模样,说道:“走
罢!”赶车的应道:“是!”一声吆喝,鞭子在半空中虚击一记,
拍的一响,骡子拖动车子,向前行去。令狐冲“咦”的一声。
他见岳灵珊向东回转,心中自然而然的想随她而去,不料骡
车却向西行。他心中一沉,却不能吩咐骡车折向东行,掀开
车帷向后望去,早已瞧不见她的背影,心头沉重:“她身上受
伤,孤身独行,无人照料,那便如何是好?”忽听得秦绢说道:






“她回去嵩山,到她父母身边,甚是平安,你不用担心。”
令狐冲心下一宽,道:“是。”心想:“秦师妹心细得很,
猜到了我的心思。”
次日中午,一行人在一家小饭店中打尖。这饭店其实算
不上是甚么店,只是大道旁的几间草棚,放上几张板桌,供
过往行人喝茶买饭。
恒山派人众涌到,饭店中便没这许多米,好在众人带得
有米,连锅子碗筷等等也一应俱备,当下便在草棚旁埋锅造
饭。令狐冲在车中坐得久了,甚是气闷,在恒山派金创药内
服外敷之下,伤势已好了许多,郑萼与秦绢二人携扶着他,下
车来在草棚中坐着休息。
他眼望东边,心想:“不知小师妹会不会来?”
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扬,一群人从东而至,正是余沧海等
一行。青城派人众来到草棚外,也即下马做饭打尖。余沧海
独自坐在一张板桌之旁,一言不发,呆呆出神。显然他自知
命运已然注定,对恒山派众人也不回避忌惮,当真是除死无
大事,不论恒山派众人瞧见他如何死法,都没甚么相干。
过不多久,西首马蹄声响,一骑马缓缓行来,马上乘客
锦衣华服,正是林平之。他在草棚外勒定了马,见青城派众
人对他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各人自顾煮饭的煮饭,喝茶的喝
茶。这情形倒大出他意料之外,当下哈哈一笑,说道:“你们
不动手,我一样的要杀人。”跃下马来,在马臀上一拍,那马
踱了开去,自去吃草。他见草棚中尚有两张空着的板桌,便
去一张桌旁坐下。
他一进草棚,令狐冲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气,但见林平






之的服色考究之极,显是衣衫上都熏了香,帽子上缀着一块
翠玉,手上戴了只红宝石戒指,每只鞋头上都缝着两枚珍珠,
直是家财万贯的豪富公子打扮,哪里像是个武林人物?
令狐冲心想:“他家里本来开福威镖局,原是个极有钱的
富家公子。在江湖上吃了几年苦,现下学成了本事,那是要
好好享用一番了。”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雪白的绸帕,轻轻
抹了抹脸。他相貌俊美,这几下取帕、抹脸、抖衣,简直便
如是戏台上的花旦。林平之坐定后,淡淡的道:“令狐兄,你
好!”
令狐冲点了点头,道:“你好!”林平之侧过头去,见一
名青城弟子捧了一壶热茶上来,给余沧海斟茶,说道:“你叫
于人豪,是不是?当年到我家来杀人,便有你的份儿。你便
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于人豪将茶壶往桌上重重一放,倏地
回身,手按剑柄,退后两步,说道:“老子正是于人豪,你待
怎地?”他说话声音虽粗,却是语音发颤,脸色铁青。林平之
微微一笑,道:“英雄豪杰,青城四秀!你排第三,可没半点
豪杰的气概,可笑啊可笑。”
“英雄豪杰,青城四秀”,是青城派武功最强的四名弟子,
侯人英、洪人雄、于人豪、罗人杰。其中罗人杰已在湘南醉
仙楼头为令狐冲所杀,其余三人都在眼前。林平之又冷笑一
声,说道:“那位令狐兄曾道:‘狗熊野猪,青城四兽’,他将
你们比作野兽,那还是看得起你们了。依我看来,哼哼,只
怕连禽兽也不如。”
于人豪又怕又气,脸色更加青了,手按剑柄,这把剑却
始终没拔将出来。






便在此时,东首传来马蹄声响,两骑马快奔而至,来到
草棚前,前面一人勒住了马。众人回头一看,有的人“咦”的
一声,叫了出来。前面马上坐的是个身材肥矮的驼子,正是
外号“塞北明驼”的木高峰。后面一匹马上所乘的却是岳灵
珊。
令狐冲一见到岳灵珊,胸口一热,心中大喜,却见岳灵
珊双手被缚背后,坐骑的缰绳也是牵在木高峰手中,显是被
他擒住了,忍不住便要发作,转念又想:“她丈夫便在这里,
何必要我外人强行出头?倘若她丈夫不理,那时再设法相救
不迟。”
林平之见到木高峰到来,当真如同天上掉下无数宝贝来
一般,喜悦不胜,寻思:“害死我爹爹妈妈的,也有这驼子在
内,不料阴差阳错,今日他竟会自己送将上来,真叫做老天
爷有眼。”
木高峰却不识得林平之。那日在衡山刘正风家中,二人
虽曾相见,但林平之装作了个驼子,脸上帖满了膏药,与此
刻这样一个玉树临风般的美少年,自是浑不相同,后来虽知
他是假装驼子,却也没见过他真面目。木高峰转头向岳灵珊
道:“难得有许多朋友在此,咱们走罢。”他见到青城和恒山
两派人众,心下颇为忌惮,料想有人会出手相救岳灵珊,不
如及早远离的为是。他一声吆喝,纵马便行。
早一日岳灵珊受伤独行,想回到嵩山爹娘身畔,但行不
多时,便遇上了木高峰。木高峰心眼儿极窄,那日与岳不群
较量内功不胜,后来林震南夫妇又被他救了去,心下引为奇
耻大辱,后来听得林震南的儿子林平之投入华山门下,又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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