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你放心,死不了!”岳灵珊听而不闻,眼光只是望着令
狐冲,低声说道:“那剑脱手,我……我不是有心想伤你的。”
令狐冲道:“是,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我……
我当然知道。”他向来豁达洒脱,但在这小师妹面前,竟是呆
头呆脑,变得如木头人一样,连说了三句“我当然知道”,直
是不知所云。岳灵珊道:“你受伤很重,我十分过意不去,但
盼你不要见怪。”令狐冲道:“不,不会,我当然不会怪你。”
岳灵珊幽幽叹了口气,低下了头,轻声道:“我去啦!”令狐
冲道:“你……你要去了吗?”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岳灵珊低头慢慢走开,快下峰时,站定脚步,转身说道:
“大师哥,恒山派来到华山的两位师姊,爹爹说我们多有失礼,
很对不起。我们一回华山,立即向两位师姊陪罪,恭送她们
下山。”
令狐冲道:“是,很好,很……很好!”目送她走下山峰,
背影在松树后消失,忽然想起,当时在思过崖上,她天天给
自己送酒送饭,离去之时,也总是这么依依不舍,勉强想些
话说出来,多讲几句才罢,直到后来她移情于林平之,情景
才变。
他回思往事,情难自已,忽听得仪和一声冷笑,说道:
“这女子有甚么好?三心二意,待人没半点真情,跟咱们任大
小姐相比,给人家提鞋儿也不配。”
令狐冲一惊,这才想起盈盈便在身边,自己对小师妹如
此失魂落魄的模样,当然都给她瞧在眼里了,不由得脸上一
阵发热。只见盈盈倚在封禅台的一角,似在打盹,心想:“只
盼她是睡着了才好。”但盈盈如此精细,怎会在这当儿睡着?
令狐冲这么想,明知是自己欺骗自己,讪讪的想找几句话来
跟她说,却又不知说甚么好。
对付盈盈,他可立刻聪明起来,这时既无话可说,最好
便是甚么话都不说,但更好的法子,是将她心思引开,不去
想刚才的事,当下慢慢躺倒,忽然轻轻哼了一声,显得触到
背上的伤痛。盈盈果然十分关心,过来低声问道:“碰痛了吗?”
令狐冲道:“还好。”伸过手去,握住了她手。盈盈想要甩脱,
但令狐冲抓得很紧。她生怕使力之下,扭痛了他伤口,只得
任由他握着。令狐冲失血极多,疲困殊甚,过了一会,迷迷
糊糊的也就睡着了。
次晨醒转,已是红日满山。众人怕惊醒了他,都没敢说
话。令狐冲觉得手中已空,不知甚么时候,盈盈已将手抽回
了,但她一双关切的目光却凝视着他脸。令狐冲向她微微一
笑,坐起身来,说道:“咱们回恒山去罢!”
这时田伯光已砍下树木,做了个担架,当下与不戒和尚
二人抬起令狐冲,走下峰来。众人行经嵩山本院时,只见岳
不群站在门口,满脸堆笑的相送,岳夫人和岳灵珊却不在其
旁。令狐冲道:“师父,弟子不能向你老人家叩头告别了。”岳
不群道:“不用,不用。等你养好伤后,咱们再行详谈。我做
这五岳派掌门,没甚么得力之人匡扶,今后仗你相助的地方
正多着呢。”令狐冲勉强一笑。不戒和田伯光抬着他行走如飞,
顷刻间走的远了。
山道之上,尽是这次来嵩山聚会的群豪。到得山脚,众
人雇了几辆骡车,让令狐冲、盈盈等人乘坐。
傍晚时分,来到一处小镇,见一家茶馆的木棚下坐满了
人,都是青城派的,余沧海也在其内。他见到恒山弟子到来,
脸上变色,转过了身子。小镇上别无茶馆饭店,恒山众人便
在对面屋檐下的石阶上坐下休息。郑萼和秦绢到茶馆中去张
罗了热茶来给令狐冲喝。
忽听得马蹄声响,大道上尘土飞扬,两乘马急驰而来。到
得镇前,双骑勒定,马上一男一女,正是林平之和岳灵珊夫
妇。林平之叫道:“余沧海,你明知我不肯干休,干么不赶快
逃走?却在这里等死?”
令狐冲在骡车中听得林平之的声音,问道:“是林师弟他
们追上来了?”秦绢坐在车中正服侍他喝茶,当下卷起车帷,
让他观看车外情景。
余沧海坐在板凳之上,端起了一杯茶,一口口的呷着,并
不理睬,将一杯茶喝干,才道:“我正要等你前来送死。”
林平之喝道:“好!”这“好”字刚出口,便即拔剑下马,
反手挺剑刺出,跟着飞身上马,一声吆喝,和岳灵珊并骑而
去。站在街边的一名青城弟子胸口鲜血狂涌,慢慢倒下。
林平之这一剑出手之奇,实是令人难以想像。他拔剑下
马,显是向余沧海攻去。余沧海见他拔剑相攻,正是求之不
得的事,心下暗喜。料定一和他斗剑,便可取其性命。以报
昨晚封禅台畔的奇耻大辱,日后岳不群便来找自己的晦气,理
论此事,那也是将来的事了。哪料到对方的这一剑竟会在中
途转向,快如闪电般刺死一名青城弟子,便即策马驰去。余
沧海惊怒之下,跃起追击,但对方二人坐骑奔行迅速,再也
追赶不上。
林平之这一剑奇幻莫测,迅捷无伦,令狐冲只看得桥舌
不下,心想:“这一剑若是向我刺来,如果我手中没有兵刃,
那是决计无法抵挡,非给他刺死不可。”他自忖以剑术而论,
林平之和自己相差极远,可是他适才这一招如此快法,自己
却确无拆解之方。
余沧海指着林平之马后的飞尘,顿足大骂,但林平之和
岳灵珊早已去得远了,哪里还听得到他的骂声?他满腔怒火,
无处发泄,转身骂道:“你们这些臭尼姑,明知姓林的要来,
便先行过来为他助威开路。好,姓林的小畜生逃走了,有胆
子的,便过来决一死战。”恒山弟子比青城派人数多上数倍,
兼之有不戒和尚、盈盈、桃谷六仙、田伯光等好手在内,倘
若动手,青城派决无胜望。双方强弱悬殊,余沧海不是不知,
但他狂怒之下,虽然向来老谋深算,这时竟也按捺不住。
仪和当即抽出长剑,怒道:“要打便打,谁还怕了你不成?”
令狐冲道:“仪和师姊,别理会他。”
盈盈向桃谷六仙低声说了几句话。桃根仙、桃干仙、桃
枝仙、桃叶仙四人突然间飞身而起,扑向系在凉棚上的一匹
马。
那马便是余沧海的坐骑。只听得一声嘶鸣,桃谷四仙已
分别抓住那马的四条腿,四下里一拉,豁啦一声巨响,那马
竟被撕成了四片,脏腑鲜血,到处飞溅。这马腿高身壮,竟
然被桃谷四仙以空手撕裂,四人膂力之强,实是罕见。青城
派弟子无不骇然变色,连恒山门人也都吓得心下怦怦乱跳。
盈盈说道:“余老道,姓林的跟你有仇。我们两不相帮,
只是袖手旁观,你可别牵扯上我们。当真要打,你们不是对
手,大家省些力气罢。”
余沧海一惊之下,气势怯了,刷的一声,将长剑还入鞘
中,说道:“大家既是河水不犯井水,那就各走各路,你们先
请罢。”盈盈道:“那可不行,我们得跟着你们。”余沧海眉头
一皱,问道:“那为甚么?”盈盈道:“实不相瞒,那姓林的剑
法太怪,我们须得看个清楚。”令狐冲心头一凛,盈盈这句话
正说中了他的心事,林平之剑术之奇,连“独孤九剑”也无
法破解,确是非看个清楚不可。
余沧海道:“你要看那小子的剑法,跟我有甚么相干?”这
句话一出口,便知说错了,自己与林平之仇深似海,林平之
决不会只杀一名青城弟子,就此罢手,定然又会再来寻仇。恒
山派众人便是要看林平之如何使剑,如何来杀戮他青城派的
人众。
任何学武之人,一知有奇特的武功,定欲一睹为快,恒
山派人人使剑,自不肯放过这大好机会。只是他们跟定了青
城派,倒似青城派已成待宰的羔羊,只看屠夫如何操刀一割,
世上欺人之甚,岂有更逾于此?他心下大怒,便欲反唇相讥,
话到口边,终于强行忍住,鼻孔中哼了一声,心道:“这姓林
的小子只不过忽使怪招,卑鄙偷袭,两次都攻了我一个措手
不及,难道他还有甚么真实本领?否则的话,他又怎么不敢
跟我正大光明的动手较量?好,你们跟定了,叫你们看得清
楚,瞧道爷怎地一剑一剑,将这小畜生斩成肉酱。”
他转过身来,回到凉棚中坐定,拿起茶壶来斟茶,只听
得嗒嗒嗒之声不绝,却是右手发抖,茶壶盖震动作声。适才
林平之在他跟前,他镇定如恒,慢慢将一杯茶呷干,浑没将
大敌当前当一回事,可是此刻心中不住说:“为甚么手发抖?
为甚么手发抖?”勉力运气宁定,茶壶盖总是不住的发响。他
门下弟子只道是师父气得厉害,其实余沧海内心深处,却知
自己实在是害怕之极,林平之这一剑倘若刺向自己,决计抵
挡不了。
余沧海喝了一杯茶后,心神始终不能宁定,吩咐众弟子
将死去的弟子抬了,到镇外荒地掩埋,余人便在这凉棚中宿
歇。镇上居民远远望见这一伙人斗殴杀人,早已吓得家家闭
门,谁敢过来瞧上一眼?
恒山派一行散在店铺与人家的屋檐下。盈盈独自坐在一
辆骡车之中,与令狐冲的骡车离得远远的。虽然她与令狐冲
的恋情早已天下知闻,但她腼腆之情,竟不稍减。恒山女弟
子替令狐冲敷伤换药,她正眼也不去瞧。郑萼、秦绢等知她
心意,不断将令狐冲伤势情形说给她听,盈盈只微微点头,不
置一辞。
令狐冲细思林平之这一招剑法,剑招本身并没甚么特异,
只是出手实在太过突兀,事先绝无半分征兆,这一招不论向
谁攻出,就算是绝顶高手,只怕也难以招架。当日在黑木崖
上围攻东方不败,他手中只持一枚绣花针,可是四大高手竟
然无法与之相抗,此刻细想,并非由于东方不败内功奇高,也
不是由于招数极巧,只是他行动如电,攻守进退,全然出于
对手意料之外。林平之在封禅台旁制住余沧海,适才出剑刺
死青城弟子,武功路子便与东方不败一模一样,而岳不群刺
瞎左冷禅双目,显然也便是这一路功夫。辟邪剑法与东方不
败所学的《葵花宝典》系出同源,料来岳不群与林平之所使
的,自然便是“辟邪剑法”了。
念及此处,不禁摇头,喃喃道:“辟邪,辟邪!辟甚么邪?
这功夫本身便邪得紧。”心想:“当今之世,能对付得这门剑
法的,恐怕只有风太师叔。我伤愈之后,须得再上华山,去
向风太师叔请教,求他老人家指点破解之法。风太师叔说过
不见华山派的人,我此刻可已不是华山派了。”又想:“东方
不败已死。岳不群是我师父,林平之是我师弟,他二人决计
不会用这剑法来对付我,然则又何必去钻研破解这路剑法的
法门?”突然间想起一事,猛地坐起身来,一动之下,骡车一
震,伤口登时奇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秦绢站在车旁,忙问:“要喝茶吗?”令狐冲道:“不要。
小师妹,请你去请任姑娘过来。”秦绢答应了。
过了一会,盈盈随着秦绢过来,淡淡问道:“甚么事?”
令狐冲道:“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爹爹曾说,你教中
那部《葵花宝典》,是他传给东方不败的。当时我总道《葵花
宝典》上所载的功夫,一定不及你爹爹自己修习的神功,可
是……”盈盈道:“可是我爹爹的武功,后来却显然不及东方
不败,是不是?”令狐冲道:“正是。这其中的缘由,我可不
明白了。”学武之人见到武学奇书,决无自己不学而传给旁人
之理,就算是父子、夫妻、师徒、兄弟、至亲至爱之人,也
不过是共同修习。舍己为人,那可大悖常情。
盈盈道:“这事我也问过爹爹。他说:第一,这部宝典上
的武功是学不得的,学了大大有害。第二,他也不知宝典上
的武功学成之后,竟有如此厉害。”令狐冲道:“学不得的?那
为甚么?”盈盈脸上一红,道:“为甚么学不得,我哪里知道?”
顿了一顿,又道:“东方不败如此下场,有甚么好?”
令狐冲“嗯”了一声,内心隐隐觉得,师父似乎正在走
上东方不败的路子。他这次击败左冷禅,夺到五岳派掌门人
之位,令狐冲殊无丝毫喜欢之情。“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黑
木崖上所见情景、所闻谀辞,在他心中,似乎渐渐要与岳不
群连在一起了。
盈盈低声道:“你静静的养伤,别胡思乱想,我去睡了。”
令狐冲道:“是。”掀开车帷,只见月光如水,映在盈盈脸上,
突然之间,心下只觉十分的对她不起。盈盈慢慢转过身去,忽
道:“你那林师弟,穿的衣衫好花。”说了这句话,走向自己
骡车。
令狐冲微觉奇怪:“她说林师弟穿的衣衫好花,那是甚么
意思?林师弟刚做新郎,穿的是新婚时的衣饰,那也没甚么
希奇。这女孩子,不注意人家的剑法,却去留神人家的衣衫,
真是有趣。”他一闭眼,脑海中出现的只是林平之那一剑刺出
时的闪光,到底林平之穿的是甚么花式的衣衫,可半点也想
不起来。
睡到中夜,远远听得马蹄声响,两乘马自西奔来,令狐
冲坐起身来,掀开车帷,但见恒山弟子和青城人众一个个都
醒了转来。恒山众弟子立即七个一群,结成了剑阵,站定方
位,凝立不动。青城人众有的冲向路口,有的背靠土墙,远
不若恒山弟子的镇定。
大路上两乘马急奔而至,月光下望得明白,正是林平之
夫妇。林平之叫道:“余沧海,你为了想偷学我林家的辟邪剑
法,害死了我父母。现下我一招一招的使给你看,可要瞧仔
细了。”他将马一勒,飞身下马,长剑负在背上,快步向青城
人众走来。
令狐冲一定神,见他穿的是一件翠绿衫子,袍角和衣袖
上都绣了深黄色的花朵,金线滚边,腰中系着一条金带,走
动时闪闪生光,果然是十分的华丽灿烂,心想:“林师弟本来
十分朴素,一做新郎,登时大不相同了。那也难怪,少年得
意,娶得这样的媳妇,自是兴高采烈,要尽情的打扮一番。”
昨晚在封禅台侧,林平之空手袭击余沧海,正是这么一
副模样,此时青城派岂容他故技重施?余沧海一声呼喝,便
有四名弟子挺剑直上,两把剑分刺他左胸右胸,两把剑分自
左右横扫,斩其双腿。
桃谷六仙看得心惊,忍不住呼叫。三个人叫道:“小子,
小心!”另外三个叫道:“小心,小子!”
林平之右手伸出,在两名青城弟子手腕上迅速无比的一
按,跟着手臂回转,在斩他下盘的两名青城弟子手肘上一推,
只听得四声惨呼,两人倒了下来。这两人本以长剑刺他胸膛,
但给他在手腕上一按,长剑回转,竟插入了自己小腹。林平
之叫道:“辟邪剑法,第二招和第三招!看清楚了罢?”转身
上鞍,纵马而去。
青城人众惊得呆了,竟没上前追赶。看另外两名弟子时,
只见一人的长剑自下而上的刺入了对方胸膛,另一人也是如
此。这二人均已气绝,但右手仍然紧握剑柄,是以二人相互
连住,仍直立不倒。
林平之这么一按一推,令狐冲看得分明,又是惊骇,又
是佩服,心道:“高明之极,这确是剑法,不是擒拿。只不过
他手中没有持剑而已。”
月光映照之下,余沧海矮矮的人形站在四具尸体之旁,呆
呆出神。青城群弟子围在他的身周,离得远远的,谁都不敢
说话。
隔了良久,令狐冲从车中望出去,见余沧海仍是站立不
动,他的影子却渐渐拉得长了,这情景说不尽的诡异。有些
青城弟子已走了开去,有些坐了下来,余沧海仍是僵了一般。
令狐冲心中突然生起一阵怜悯之意,这青城派的一代宗匠给
人制得一筹莫展,束手待毙,不自禁的代他难过。
睡意渐浓,便合上了眼,睡梦中忽觉骡车驰动,跟着听
得吆喝之声,原来已然天明,众人启行上道。他从车帷边望
出去,笔直的大道上,青城派师徒有的乘马,有的步行,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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