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剑都不是
劈向令狐冲,剑锋所及,和他身子差着七八尺。
令狐冲提起长剑,有时向挑柴汉子虚点一式,有时向挑
菜汉子空刺一招,剑刃离他们身子也均有七八尺。但两人一
见他出招,便神情紧迫,或跳跃闪避,或舞剑急挡。
群豪都看得呆了,令狐冲的剑刃明明离他们还有老大一
截,他出剑之时又无半点劲风,决非以无形剑气之类攻人,为
何这两人如此避挡唯恐不及?看到此时,群豪都已知这两人
乃是身负深湛武功的高手。他们出招攻击之时虽仍一个呆滞,
一个癫狂,但当闪避招架之际,身手却轻灵沉稳,兼而有之,
同时全神贯注,不再有半分惹笑的做作。






忽听得两名汉子齐声呼啸,剑法大变,挑柴汉长剑大开
大阖,势道雄浑,挑菜汉疾趋疾退,剑尖上幻出点点寒星。令
狐冲手中长剑剑尖微微上斜,竟不再动,一双目光有时向挑
柴汉瞪视,有时向挑菜汉斜睨。他目光到处,两汉便即变招,
或大呼倒退,或转攻为守。
计无施、老头子、祖千秋等武功高强之士,已渐渐瞧出
端倪,发觉两个汉子所闪避卫护的,必是令狐冲目光所及之
处,也正是他二人身上的要穴。
只见挑柴汉举剑相砍,令狐冲目光射他小腹处的“商曲
穴”,那汉子一剑没使老,当即回过,挡在自己“商曲穴”上。
这时挑菜汉挺剑向令狐冲作势连刺,令狐冲目光看到他左颈
“天鼎穴”处,那汉子急忙低头,长剑砍在地下,深入稻田硬
泥,倒似令狐冲的双眼能发射暗器,他说甚么也不让对方目
光和自己“天鼎穴”相对。
两名汉子又使了一会剑,全身大汗淋漓,顷刻间衣裤都
汗湿那骑驴的老头一直在旁观看,一言不发,这时突然咳嗽
一声,说道:“佩服,佩服,你们退下吧!”两名汉子齐声应
道:“是!”但令狐冲的目光还是盘旋往复,不离二人身上要
穴。二人一面舞剑,一面倒退,始终摆脱不了令狐冲的目光。
那老头道:“好剑法!令狐公子,让老汉领教高招。”令狐冲
道:“不敢当!”转过头来,向那老者抱拳行礼。
那两名汉子至此方始摆脱了令狐冲目光的羁绊,同时向
后纵出,便如两头大鸟一般,稳稳的飞出数丈之外。群豪忍
不住齐声喝采,他二人剑法如何,难以领会,但这一下倒纵,
跃距之远,身法之美,谁都知道乃是上乘功夫。






那老者道:“令狐公子剑底留情,若是真打,你二人身上
早已千孔百创,岂能让你们将一路剑法从容使完?快来谢过
了。”
两名汉子飞身过来,一躬到地。挑菜汉子说道:“今日方
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公子高招,世所罕见,适才间言语
无礼,公子恕罪。”令狐冲拱手还礼,说道:“武当剑法,的
是神妙。两位的剑招一阴一阳,一刚一柔,可是太极剑法吗?”
挑菜汉道:“却教公子见笑了。我们使的是‘两仪剑法’,剑
分阴阳,未能混而为一。”令狐冲道:“在下在旁观看,勉强
能辨别一些剑法中的精微。要是当真出手相斗,也未必便能
乘隙而进。”
那老头道:“公子何必过谦?公子目光到处,正是两仪剑
法每一招的弱点所在。唉,这路剑法……这路剑法……”不
住摇头,说道:“五十余年前,武当派有两位道长,在这路两
仪剑法上花了数十年心血,自觉剑法中有阴有阳,亦刚亦柔,
唉!”长长一声叹息,显然是说:“哪知遇到剑术高手,还是
不堪一击。”
令狐冲恭恭敬敬的道:“这两位大叔剑术已如此精妙。武
当派冲虚道长和其余高手,自必更是令人难窥堂奥。晚辈和
众位朋友这次路过武当山脚下,只因身有要事,未克上山拜
见冲虚道长,甚为失礼。此事一了,自当上真武观来,向真
武大帝与冲虚道长磕头。”令狐冲为人本来狂傲,但适才见二
人剑法刚柔并济,内中实有不少神奇之作,虽然找到了其中
的破绽,但天下任何招式均有破绽,因之心下的确好生佩服,
料想这老者定是武当派中的一流高手,因之这几句话说得甚






是诚挚。
那老者点头道:“年纪轻轻,身负绝艺而不骄,也当真难
得。令狐公子,你曾得华山风清扬前辈的亲传吗?”令狐冲心
头一惊:“他目光好生厉害,竟然知道我所学的来历。我虽不
能吐露风太师叔的行迹,但他既直言相询,可不能撒谎不认。”
说道:“晚辈有幸,曾学得风太师叔剑术的一些皮毛。”这句
话模棱两可,并不直认曾得风清扬亲手传剑。
那老者微笑道:“皮毛,皮毛!嘿嘿,风前辈剑术的皮毛,
便已如此了得么?”从挑柴汉手中接过长剑,握在左手,说道:
“我便领教一些风老前辈剑术的皮毛。”
令狐冲道:“晚辈如何敢与前辈动手?”
那老者又微微一笑,身子缓缓右转,左手持剑向上提起,
剑身横于胸前,左右双掌掌心相对,如抱圆球。令狐冲见他
长剑未出,已然蓄势无穷,当下凝神注视。那老者左手剑缓
缓向前划出,成一弧形。令狐冲只觉一股森森寒气,直逼过
来,若不还招,已势所不能,说道:“得罪了!”看不出他剑
法中破绽所在,只得虚点一剑。突然之间,那老者剑交右手,
寒光一闪,向令狐冲颈中划出。这一下快速无伦,旁观群豪
都情不自禁的叫出声来。但他如此奋起一击,令狐冲已看到
他胁下是个破绽,长剑刺出,径指他胁下“渊液穴”。
那老者长剑竖立,当的一声响,双剑相交,两人都退开
了一步。令狐冲但觉对方剑上有股绵劲,震得自己右臂隐隐
发麻。那老者“咦”的一声,脸上微现惊异之色。
那老者又是剑交左手,在身前划了两个圆圈。令狐冲见
他剑劲连绵,护住全身,竟无半分空隙,暗暗惊异:“我从未






见过谁的招式之中,竟能如此毫无破绽。他若以此相攻,那
可如何破法?任我行前辈剑法或许比这位老先生更强,但每
一招中难免仍有破绽。难道一人使剑,竟可全无破绽?”心下
生了怯意,不由得额头渗出汗珠。
那老者右手捏着剑诀,左手剑不住抖动,突然平刺,剑
尖急颤,看不出攻向何处。
他这一招中笼罩了令狐冲上盘七大要穴,但就因这一抢
攻,令狐冲已瞧出了他身上三处破绽,这些破绽不用尽攻,只
攻一处已足制死命,登时心中一宽:“他守御时全无破绽,攻
击之时,毕竟仍然有隙可乘。”当下长剑平平淡淡的指向对方
左眉。那老者倘若继续挺剑前刺,左额必先中剑,待他剑尖
再刺中令狐冲时,已然迟了一步。
那老者剑招未曾使老,已然圈转。突然之间,令狐冲眼
前出现了几个白色光圈,大圈小圈,正圈斜圈,闪烁不已。他
眼睛一花,当即回剑向对方剑圈斜攻。当的一响,双剑再交,
令狐冲只感手臂一阵酸麻。
那老者剑上所幻的光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他全身已
隐在无数光圈之中,光圈一个未消,另一个再生,长剑虽使
得极快,却听不到丝毫金刃劈风之声,足见剑劲之柔韧已达
于化境。这时令狐冲已瞧不出他剑法中的空隙,只觉似有千
百柄长剑护住了他全身。那老者纯采守势,端的是绝无破绽。
可是这座剑锋所组成的堡垒却能移动,千百个光圈犹如浪潮
一般,缓缓涌来。那老者并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数十
招剑法混成的守势,同时化为攻势。令狐冲无法抵御,只得
退步相避。






他退一步,光圈便逼进一步,顷刻之间,令狐冲已连退
了七八步。
群豪眼见盟主战况不利,已落下风,屏息而观,手心中
都捏了把冷汗。
桃根仙忽道:“那是甚么剑法?这是小孩子乱画圈儿,我
也会画。”桃花仙道:“我来画圈,定然比他画得还要圆。”桃
枝仙道:“令狐兄弟,你不用害怕,倘若你打输了,我们把这
老儿撕成四块,给你出气。”桃叶仙道:“此言差之极矣,第
一,他是令狐盟主,不是令狐兄弟。第二,你又怎知道他害
怕?”桃枝仙道:“令狐冲虽然做了盟主,年纪总还是比我小,
难道一当盟主,便成为令狐哥哥、令狐伯伯、令狐爷爷、令
狐老太爷了?”
这时令狐冲又再倒退,群豪都十分焦急,耳听得桃谷六
仙在一旁胡言乱语,更增恼怒。
令狐冲再退一步,波的一声,左足踏入了一个小水坑,心
念一动:“风太师叔当日谆谆教导,说道天下武术千变万化,
神而明之,存乎一心,不论对方的招式如何精妙,只要是有
招,便有破绽。独孤大侠传下来的这路剑法,所以能打遍天
下无敌手,便在能从敌招之中瞧出破绽。眼前这位前辈的剑
法圆转如意,竟无半分破绽,可是我瞧不出破绽,未必便真
无破绽,只是我瞧不出而已。”
他又退几步,凝视对方剑光所幻的无数圆圈,蓦地心想:
“说不定这圆圈的中心,便是破绽。但若不是破绽,我一剑刺
入,给他长剑这么一绞,手臂便登时断了。”
又想:“幸好他如此攻逼,只能渐进,当真要伤我性命,






却也不易。但我一味退避,终究是输了。此仗一败,大伙儿
心虚气馁,哪里还能去闯少林,救盈盈?”想到盈盈对自己情
深义重,为她断送一条手臂,又有何妨?内心深处,竟觉得
为她断送一条手臂,乃是十分快慰之事,又觉自己负她良多,
须得为她受到甚么重大伤残,方能稍报深恩。
言念及此,内心深处,倒似渴望对方能将自己一条手臂
斩断,当下手臂一伸,长剑便从老者的剑光圈中刺了进去。
当的一声大响,令狐冲只感胸口剧烈一震,气血翻涌,一
只手臂却仍然完好。
那老者退开两步,收剑而立,脸上神色古怪,既有惊诧
之意,亦有惭愧之色,更带着几分惋惜之情,隔了良久,才
道:“令狐公子剑法高明,胆识过人,佩服,佩服!”
令狐冲此时方知,适才如此冒险一击,果然是找到了对
方剑法的弱点所在,只是那老者剑法实在太高,光圈中心本
是最凶险之处,他居然练得将破绽藏于其中,天下成千成万
剑客之中,只怕难得有一个胆敢以身犯险。他一逞而成,心
下暗叫:“侥幸,侥幸!”只觉得一道道汗水从背脊流下,当
即躬身道:“前辈剑法通神,承蒙指教,晚辈得益非浅。”这
句话倒不是寻常的客套,这一战于他武功的进益确是大有好
处,令他得知敌人招数中之最强处,竟然便是最弱处,最强
处都能击破,其余自是迎刃而解了。
高手比剑,一招而决。那老者即见令狐冲敢于从自己剑
光圈中挥刃直入,以后也就不必再比。他向令狐冲凝视半晌,
说道:“令狐公子,老朽有几句话,要跟你说。”令狐冲道:
“是,恭聆前辈教诲。”那老者将长剑交给挑菜汉子,往东走






去。令狐冲将长剑抛在地下,跟随其后。
到得一棵大树之旁,和群豪已相去数十丈,虽可互相望
见,话声却已传不过去。那老者在树荫下坐了下来,指着树
旁一块圆石,道:“请坐下说话。”待令狐冲坐好,缓缓说道:
“令狐公子,年轻一辈人物之中,如你这般人才武功,那是少
有得很了。”
令狐冲道:“不敢。晚辈行为不端,声名狼藉,不容于师
门,怎配承前辈如此见重?”
那老者道:“我辈武人,行事当求光明磊落,无愧于心。
你的所作所为,虽然有时狂放大胆,不拘习俗,却不失为大
丈夫的行径。我暗中派人打听,并没查到你甚么真正的劣迹。
江湖上的流言蜚语,未足为凭。”
令狐冲听他如此为自己分辩,句句都打进了心坎之中,不
由得好生感激,又想:“这位前辈在武当派中必定位居尊要,
否则怎会暗中派人查察我的为人行事。”
那老者又道:“少年人锋芒太露,也在所难免。岳先生外
貌谦和,度量却嫌不广……”令狐冲当即站起,说道:“恩师
待晚辈情若父母,晚辈不敢闻师之过。”
那老者微微一笑,说道:“你不忘本,那便更好。老朽失
言。”忽然间脸色郑重,问道:“你习这‘吸星大法’有多久
了?”
令狐冲道:“晚辈于半年前无意中习得,当初修习,实不
知是‘吸星大法’。”
那老者点头道:“这就是了!你我适才三次兵刃相交,我
内力为你所吸,但我察觉你尚不善运用这项为祸人间的妖法。






老朽有一言相劝,不知少侠能听否?”令狐冲大是惶恐,躬身
道:“前辈金石良言,晚辈自当凛遵。”那老者道:“这吸星妖
法临敌交战,虽然威力奇大,可是于修习者本身却亦大大有
害,功行越深,为害越烈。少侠如能临崖勒马,尽弃所学妖
术,自然最好不过,否则也当从此停止修习。”
令狐冲当日在孤山梅庄,便曾听任我行言道,习了“吸
星大法”后有极大后患,要自己答允参与魔教,才将化解之
法相传,其时自己曾予坚拒,此刻听这老者如此说,更信所
言非虚,说道:“前辈指教,晚辈决不敢忘。晚辈明知此术不
正,也曾立意决不用以害人,只是身上既有此术,纵想不用,
亦不可得。”
那老者点头道:“据我所闻,确是如此。有一件事,要少
侠行来,恐怕甚难,但英雄豪杰,须当为人之所不能为。少
林寺有一项绝艺《易筋经》,少侠想来曾听见过。”
令狐冲道:“正是。听说这是武林中至高无上的内功,即
是少林派当今第一辈的高僧大师,也有未蒙传授的。”
那老者道:“少侠这番率人前往少林,只怕此事不易善罢,
不论哪一边得胜,双方都将损折无数高手,实非武林之福。老
朽不才,愿意居间说项,请少林方丈慈悲为怀,将《易筋
经》传于少侠,而少侠则向众人善为开导,就此散去,将一
场大祸消弭于无形。少侠以为如何?”令狐冲道:“然则被少
林寺所拘的任氏小姐却又如何?”那老者道:“任小姐杀害少
林弟子四人,又在江湖上兴风作浪,为害人间。方证大师将
她幽禁,决不是为了报复本派私怨,实是出于为江湖同道造
福的菩萨心肠。少侠如此人品武功,岂无名门淑女为配?何






必抛舍不下这个魔教妖女,以致坏了声名,自毁前程?”
令狐冲道:“受人之恩,必当以报。前辈美意,晚辈衷心
感激,却不敢奉命。”
那老者叹了口气,摇头道:“少年人溺于美色,脂粉陷阱,
原是难以自拔。”
令狐冲躬身道:“晚辈告辞。”
那老者道:“且慢。老朽和华山派虽少往来,但岳先生多
少也要给老朽一点面子,你若依我所劝,老朽与少林寺方丈
一同拍胸口担保,叫你重回华山派中。你信不信得过我?”
令狐冲不由得心动,重归华山原是他最大的心愿,这老
者武功如此了得,听他言语,必是武当派中一位响当当的前
辈脚色,他说可和方证方丈一同担保,相信必能办成此事。师
父向来十分顾全同道的交谊,少林、武当是当今武林中最大
的两个门派,这两派的头面人物出来说项,师父极难不卖这
个面子。师父对自己向来情同父子,这次所以传书武林,将
自己逐出门墙,自是因自己与向问天、盈盈等人结交,令师
父无颜以对正派同道,但既有少林、武当两大掌门人出面,师
父自然有了最好的交代。但自己回归华山,日夕和小师妹相
见,却难道任由盈盈在少林寺后山阴寒的山洞之中受苦?想
到此处,登时胸口热血上涌,说道:“晚辈若不能将任小姐救
出少林寺,枉自为人。此事不论成败若何,晚辈若还留得命
在,必当上武当山真武观来,向冲虚道长和前辈叩谢。”
那老者叹了口气,说道:“你不以性命为重,不以师门为
重,不以声名前程为重,一意孤行,便是为了这个魔教妖女。
将来她若对你负心,反脸害你,你也不怕后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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