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低声道:“你见这玉,就如见我一般。”香香公主含泪
接了,说道:“我一定还要见你。就算要死,也是见了你再死。”
陈家洛微笑道:“干么这般伤心?等大事成功之后,咱们一起
到北京城外的万里长城去玩。”香香公主出了一会神,脸上微
露笑意,道:“你说过的话,可不许不算。”陈家洛道:“我几
时骗过你来?”香香公主这才勒马不跟。
陈家洛时时回头,但见两姊妹人影渐渐模糊,终于在大
漠边缘消失。
群雄控马缓缓而行,这一役虽击毙了张召重,但也伤了
李沅芷、卫春华、章进三人,李沅芷伤势尤重。余鱼同大仇
得报,甚是欢慰,对李沅芷又是感激,又是怜惜,一路上不
避嫌疑,细心呵护。
众人行了数日,又到了阿凡提家中,那位骑驴负锅的怪
侠却又出外去了。周绮听说张召重已死,胞弟之仇已报,很
是高兴。依陈家洛意思,要徐天宏陪她留在回部,等生下孩
子,身子康复之后,再回中原。但周绮一来嫌气闷,二来听
得大伙要去福建少林寺,此行可与她爹爹相会,吵着定要回
去。众人拗不过,只得由她。徐天宏雇了一辆大车,让妻子
及李沅芷在车里休息。
回入玉门关后,天时渐暖,已有春意。众人一路南下,渐
行渐热,周绮愈来愈是慵困,李沅芷的伤臂却已大好了。她
弃车乘马,一路与骆冰咭咭呱呱的说话。旁人都奇怪这两人
谈个没完没了,不知怎地有这许多事儿来说。
第十九回心伤殿隅星初落
魂断城头日已昏
这日来到福建境内,只见满山红花,蝴蝶飞舞。陈家洛
心想:“要是喀丝丽在此,见了这许多鲜花,可不知有多欢喜。”
又行数天,将近德化城时,行经一座茂密的树林,章进
忽然大叫一声,飞奔而前,只见那边树上一人双足凌空,是
个投缳自尽的男子。章进抱住那人双足,将他举了起来,大
叫:“快来,快来!””骆冰两把飞刀掷出,割断了挂在树枝上
的布带。章进将那人横放地下,陆菲青给他胸口推宫过气,过
了一阵,那人悠悠醒来,放声大哭。
这人约莫二十四五岁,打扮似是个做手艺的。章进焦躁,
骂道:“老子救活了你,干么还哭?”福建话本甚特异,但那
人似到外省去过,打着半咸半淡的官话道:“爷们还是让我死
的好!”卫春华道:“你是短了钱银呢?还是遭了冤屈?我们
可以帮你呀。”那人道:“不是为钱,也没人冤枉小人。”说罢
又哭。
骆冰见他颈中挂着一个绣花荷包,色泽鲜艳,用麻绳牢
牢系住,似怕死后给人拿走了,猜想此事或与女人有关,问
道:“你的情妹子不肯嫁你么?”那人脸露惊奇之色,说道:
“她是死路一条,我索性死了爽快。”骆冰道:“她为甚么死路
一条?”那人道:“方大人今年告老回乡,见银凤生得好看,要
娶她做第十一房姨太太……”说着又哭了起来。
章进听得茫然不解,喝道:“乱七八糟,老子一点不懂,
甚么方大人、银凤的?”骆冰笑道:“银凤自然是他的情妹子
了。他倒是个多情种子呢。”章进道:“那方大人在哪里?娶
了你的银凤没有?”那人道:“德化城里最大的房子就是方大
人的,去年他家里盖新房子,小的还去帮过工。他……他今
天……今天要讨银凤……”章进道:“你这人没出息,干么不
和这姓方的去拚命?”骆冰笑道:“他有你章十爷的一成本事
就好啦!”问那人道:“你叫甚么名字?做甚么手艺?”那人道:
“小人叫周阿三,是做木匠的。”
周绮听这人也姓周,先有了三分好感,又见他哭得可怜,
说道:“你带我们去见那姓方的。”周阿三畏畏缩缩的不敢。徐
天宏见妻子和章进都是一股莽劲,心里暗笑,说道:“你带我
们到你家里去,包在我们身上,叫那姓方的不敢娶你的银凤
便是。”周阿三将信将疑,领了众人来到德化城内自己家里。
那银凤家里姓包,是开豆腐店的,就在周阿三的隔壁,门
外挂灯结彩,一副做喜事的模样。徐天宏命周阿三把银凤的
父亲包老头请过来,只见他愁眉苦脸,神色凄惨,哪里有做
新丈人的喜色。众人一问,才知那方大人今年已七十多岁,本
在安徽做藩台,新近告老回乡,地方上没一个不怕他。包老
头的女儿才十八岁,自幼和周阿三情投意合,早有嫁娶之约,
嫁给这垂死之人做小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但惧他权势,不
敢不依。依章进和周绮说,就要去杀了那姓方的,但陈家洛
道:“咱们身有大事,别多生枝节。”叫心砚取出一百两银子
来,送给包老头和周阿三,叫他们带了银凤赶紧逃走。包周
两人千恩万谢,忙回去收拾。
周绮这时已有七八个月身孕,一路上徐天宏和骆冰管得
她紧,不能多动,酒更是半滴不得沾唇,本已厌烦之极,见
陈家洛不许跟那姓方的为难,更是气闷,乘徐天宏不防,溜
了出来到街上乱走。德化城本来不大,不多一会就来到方宅
门口,只见大门中仗役进进出出,把鱼肉鸡鸭及一坛坛酒抬
了进去,不觉酒瘾大起,便跟了进去。
方府这天贺客盈门。众仆役见她大模大样的进来,虽然
穿得朴素,但气派端严,不敢怠慢,忙让到内堂敬茶。周绮
心想他们倒敬重于我,也就喝着武夷清茶,咬着瓜子,自得
其乐。不一会开出席来,方府虽是娶妾,但方老太爷方有德
在外作官数十年,老来衣锦还乡,存心要显显威风,是以这
席午宴也十分丰盛。周绮与那些姑娘太太们语言不通,不去
理会旁人,酒到杯干,饮得自由自在,倒也畅快。
喝了十多杯,方老太爷由两个儿子扶着,颤巍巍的到各
席来敬酒。周绮见他须眉皆白,还要糟蹋人家女儿,心中暗
骂。待他走到临近,见他左颊上有一大块黑记,黑记上稀稀
疏疏的生着几根长毛,蓦地想起丈夫先前所说的话来。那日
她母亲问他身世,他说他一家都被一个姓方的府台所害,那
方府台左脸上有大块黑记,莫非是此人不成?徐天宏是浙江
绍兴人,她冲口而出:“方老爷,你在绍兴做过府台么?”方
老太爷听到她一口北方口音,微感奇怪,说道:“你这位太太
很面生,老头子记性不好,在绍兴见过我么?”这话正是自认
在绍兴做过官。周绮点点头,不言语了。方老太爷也不在意,
另去敬酒。
周绮本想上前将他一拳打死,替丈夫报了血海深仇,但
身子一动,就感胸口发闷,手足酸软,暗骂肚子里这小孽障
害得我好苦,斟了三杯酒仰脖子喝下,大踏步往外走出。众
女宾见这女人粗野无礼,交头接耳的窃窃讥笑。周绮回到周
阿三家里,不久徐天宏与骆冰也从外面回来,两人到处寻她
不见,正自焦急,见了她这才放心,见她脸上红扑扑的酒意
盎然,正要开口埋怨,周绮抢先把遇到方老太爷的事说了。
徐天宏想起父母兄姊惨死的情形,眼中冒火,但怕杀错
了人,道:“我去打听一下。”过了半个多时辰,他直冲进来,
对陈家洛道:“总舵主,我仇人确是在此,你许不许我报仇?”
陈家洛沉吟道:“七哥这大仇是非报不可的,这老贼已七十多
岁,稍有耽搁,莫要给他得个善终,可成了咱们毕生的恨事。
只是咱们另有大事,这誓举动可别让人疑心到红花会头上。”
说到这里,包老头带了女儿和周阿三过来叩谢,说再过两个
时辰,方家就要来迎娶,现下收拾已毕,要赶紧逃走。
李沅芷灵机一动,道:“不如把事情推在他们身上,反正
他们是要逃走的了。”余鱼同道:“怎么?”李沅芷笑道:“请
你做新娘子哪!”骆冰笑道:“还是他扮新郎,你扮新娘吧。”
李沅芷红了脸道:“哼,人家明明出个好主意,你偏来开玩笑。”
骆冰道:“好妹子,那你说吧。”李沅芷笑道:“叫他穿了新娘
子的衣服,等轿子来时,他就坐了去。咱们都扮作送亲的。”
骆冰拍手笑道:“好呀,拜过堂后,等到洞房花烛,大家一齐
动手。别人只道是女家出的花样,谁也不会疑心到红花会身
上。”徐天宏这时关心则乱,一时想不出主意来,听了李沅芷
这个计策,也连声叫好。
陈家洛命卫春华与心砚先把包家父女及周阿三护送出
城,让他们远走高飞。大家买了衣物,装扮起来。余鱼同扮
女人虽然颇不愿意,但这是李沅芷出的主意,不便拂她之意,
又是为七哥报仇雪恨,委屈一下也说不得了。新娘的红衣头
罩都是现成的,就是他一双大脚有点碍事,但把裙子放低些,
遮掩得一时,也就成了。
申牌时分,方府的轿子与迎亲的喜娘等等都来了。骆冰
与李沅芷扶着头披红巾的余鱼同进了轿子。众人在长衣内各
藏兵刃,一路跟到方家。男子娶妾,要妾侍向丈夫和正室磕
头。余鱼同无奈,只得盈盈拜将下去。方有德喜得呵呵大笑,
摸出两个金锞子来做见面礼。余鱼同老实不客气的收了。
喜筵过后,接着是要闹房,众人都拥到新房中来。徐天
宏紧紧挤在方有德身边,右手摸着袋里的匕首,眼见时辰将
到,正要动手,忽然一名家丁匆匆走进房来,说道:“成总兵
和几位客人来向大人道喜。”方有德道:“他怎么到德化来啦?”
忙迎出去。徐天宏等寸步不离,只见厅上坐着一位武官,下
首四人身穿内廷侍卫服色。
徐天宏脸色登变,认出其中一人是在黄河渡口交过手的
清宫侍卫瑞大林,正要招呼各人,文泰来虎吼一声,已向那
武官扑去,原来那人便是随同张召重去铁胆庄捉拿他的成璜。
这人因立了此功,从记名总兵升为实授,分发闽南。这天瑞
大林等四名侍卫奉皇帝密旨前来找他。这五人从永安府来到
德化,听说方藩台娶妾,便来扰一杯喜酒,赶场热闹,哪知
竟与红花会群雄狭路相逢。
成璜出其不意,随手拿起椅子一挡,喀喇一声,梨花木
的椅脚被文泰来一掌劈断了两根。成璜见来势凶恶,从桌底
钻了过去,隔桌望见竟是文泰来,这一下吓得魂飞天外,往
外直奔。群雄取出兵刃,与瑞大林等四名侍卫交起手来。侍
卫们如何能敌?呼啸一声,从人丛中穿了出去,跨上马背飞
奔。文泰来等推开吓得东倒西撞的贺客女宾往外追时,五人
都已逃得远了。只听内堂惊叫哭喊,乱成一片。
余鱼同穿着大红女服,手挥金笛,旁边一个骆冰,一个
李沅芷,从内堂杀将出来。群雄寻方有德时,却已不见。周
绮大骂:“老不死老奸巨猾,溜得倒快。”卫春华、章进、心
砚等前前后后找了一遍,影踪不见。徐天宏对陈家洛道:“总
舵主,怎么清宫侍卫忽然在此出现?莫非另有奸谋?”陈家洛
道:“正是,这须得探查明白。”徐天宏道:“私仇事小,咱们
先查明侍卫的事再说。”陈家洛赞道:“七哥深明大义。”当下
率领众人,追了出去,一问途人,知那些武官是往东逃去。群
雄纷纷上马,出德化城东门疾追。
奔了三四十里,在一家饭铺中打尖,询问饭铺伙计,知
道成璜等过去不久。文泰来道:“我这马脚力快,冲上去拦住
五个狗贼。”骆冰道:“他们有五个,别落了单。谅他们也逃
不了。”文泰来知道妻子自从他身遭危难,对他照顾特别周到,
也不忍让她担心,于是与众人一齐追赶。
当晚群雄在仙游歇夜,次日赶到郊尾,听乡人说五个武
官已转而向北。陈家洛笑道:“他们逃的路程真好,这里向北
正往莆田少林寺,咱们虽然赶人,可没走冤枉路。”驰了数十
里,天色将黑,离少林寺已近,群雄在望海镇上找一家客店
歇了。陆菲青、文泰来、卫春华、徐天宏、心砚等五人出去
分头打听众侍卫的下落。
文泰来查不到成璜等踪迹,心中焦躁。这时天已入夜,蝉
声甫歇,暑气未消,他袒开胸口,拿着一柄大葵扇不住扇风,
走了一阵,迎风一阵酒香,前面是家小酒店,望见店门兀自
开着,寻思正好喝几碗冷酒解渴,走进店内,不觉一怔,正
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成璜、瑞大林及三名
侍卫正在饮酒谈笑。
五人斗然见他闯进店来,大吃一惊,登时停杯住口。文
泰来有如不见,叫道:“店家,拿酒来。”店小二答应了,拿
了酒壶、酒杯、筷子放在他面前。文泰来喝道:“杯子有甚么
用?拿大碗来。”当的一声,把一块银子掷在桌上。店小二见
他势猛,不敢多说,拿了一只大碗出来,斟满了酒。文泰来
举碗喝了一口,赞道:“好酒!”店小二道:“这是本地出名的
三白酒。”文泰来道:“宰一口猪,该喝几碗?”店小二不懂他
意思,但又不敢不答,随口道:“三碗吧!”文泰来道:“好,
拿十五只大碗,筛满了酒!”抽出长刀,砍在桌上。店小二吓
了一跳,依言拿出十五只大碗,摆满了一桌,都倒上了酒。成
璜等面面相觑,惊疑不定,见文泰来拦在门口,都不敢出来。
成璜和瑞大林见不是路,站起来想从后门溜走。文泰来
大喝一声,宛似半空打了个霹雳,叫道:“老子酒还没喝,性
急甚么?”成瑞两人站着便不敢动。文泰来左足踏在长凳之上,
两口就把一碗酒喝干,叫道:“好酒!”又喝第二碗。店小二
识趣,切了两斤牛肉牛筋,放在盘里托上来。文泰来喝酒吃
肉,不一刻,十五碗酒和两斤牛肉吃得干干净净。成璜和瑞
大林心惊胆战,相顾骇然。其余三名侍卫互相使个眼色,各
提兵刃,猛扑上来。
文泰来酒意涌上,全身淌汗,待三人扑到,右足猛一抬
腿,把桌子踢得飞了起来,桌上酒碗盘子,乒乒乓乓的跌成
一地。他不及拔刀,提起长凳便向三名侍卫横扫过去。那三
名侍卫身手也甚了得,一个展动花枪,避开长凳,分心刺到,
另两人一个使刀,一个双手握着蛾眉钢刺,直欺近身。文泰
来举凳直上,力敌三人,混战中那使刀的一刀砍在凳上,急
切间拔不出来,文泰来左掌一翻,劈面打在他鼻梁正中,只
打得五官血肉模糊、头骨震碎而死。这时蛾眉双刺正刺到文
泰来右胁,他顺手拔下砍在凳上的单刀,劈将下来。
那人双刺堪堪刺到,忽觉头顶风劲,知道不好,左脚急
挫,打滚避开。那使枪的抖起个碗大枪花,“毒龙出洞”,向
文泰来小腹刺去。文泰来左手撒去单刀,一把抓住枪杆。那
人用力回夺,却怎敌得住文泰来的神力,这一拉之下,反踉
踉跄跄的跌将过来。文泰来右手提起长凳,撞在他胸口,发
力推出,那人直靠上土墙,再运劲一推,土墙登时倒了,将
那人压在砖石泥土之中。
酒店中尘土飞扬,屋顶上泥块不住下堕,文泰来转身再
打,见那使蛾眉刺的胖侍卫蜷成一团,一动也不动了,提将
起来,见他脸如金纸,早已气绝,却是吓死了的。文泰来长
啸一声,找成璜和瑞大林时,却已不见,想是乘乱逃走了。
出得店来,一阵凉风拂体,抬头晓星初现,已是初更时
分。他回入酒店,提了单刀,四下找寻,飞身跃上一家高房
屋顶,四下瞭望,只见两条黑影向北狂奔,心中一喜,跃下
屋来,提刀急追。追出数里,眼前是一大片麻田,麻杆长得
正高,两个黑影钻入麻田,就此隐没。他提刀也钻了进去,一
路吆喝追逐。麻田走完,见是黑压压的一片树林。
在林中寻了一阵不见,心念一动,跃起身来,抓住一条
横枝,攀到树巅,四下观看,见远处似有个小村落,但房屋
都甚高大。见两个黑影已奔近房屋,若非身子晃动,黑夜中
还真看不出来。文泰来暗叫惭愧,在树林中瞎摸了半天,险
些儿给他们逃走了,当即跃下地来,径向那村落奔去。他足
下一使劲,耳畔风生,片刻即到,正见那两人越过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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